对面不相识
指尖●枕旁的清少纳言抬起她的粉脸,宽大的袖子里伸出一截消瘦的玉腕,微笑地说:玩耍要趁夜,对面不相识的时候。
突然起风。炎热的中午便又成为遥远的记忆,披了薄衣,爬在窗台上看那些风如何使路灯下的花们东倒西歪地摇。蓦忆起,旧时相识,想起这些熟悉的语气,熟悉的神情,熟悉的衣着,熟悉的气味,觉得,即便旧识,于夜,亦开始变的陌生而疏远了。玩耍要趁夜,趁夜对面,无相识。便撕了曾经的好,曾经的牵心牵念,只一味地以陌生的身份嘻笑和玩闹。这当然不是我的性情,我喜欢沉默,沉默地笑或者点头,或许一言不发。但这也不该是你的性情,那些热情,爱心,宽容,难道仅仅在阳光下才可明媚如初吗?越来越遥远,越来越陌生,越来越模糊的夜晚,你我只这样地玩耍吧,即便对面,即便曾经几十年的缘分,也不相识了。
叹气。
●事实上,不相识的,何止那些以为今生安排妥当了的人呢?
其时正在翻阅一些旧报纸,旧的比我的年龄还大几岁。彼时,那场如火如荼的运动正在席卷和腐蚀着生活中的每一个角落,人们豪情满怀,无畏而无知,以为自此便是另一番理想中的人生。我在看这些新闻消息的时候,想,我该对这些印刷体熟悉,是啊,那些字,随便地看将起来,都是熟悉的口气和熟悉的腔调,可是,它们组合在一起,却变成陌生的词语和口号。报纸里夹了一张大字报,微微泛黄的白纸,暗红的字体,题目惊心:《一张走头无路的自供状》,我只读到标题,便被一股陈旧而凝重的气息席卷了。这是一场游戏,是一盘散乱的棋局,是一种信仰的歪曲,他们在黑夜里游戏,玩耍,即便,最亲的人,父母,兄弟,爱人,朋友,对面相逢,不再相识。
真实的人生,有时比戏剧更残酷,更丑陋,也更精彩,更值得让人记忆。
●手边有一个叫“水盂”的东西,青花点彩,兔子形状。我曾诧异它是做什么用的,可以有如此小的体积,还有一个空空的肚囊,它既不可装物,又绝非摆设,那它总有一个适合它的位置吧,后来,外子说这个叫水盂的东西,是古人砚墨时装水用的。复沉默良久。我原来只爱它表面的光滑,爱它为瓷的本质,爱它握于手心时服帖,却不识得它真容。想来,我该是认识它的,或许前世,或许来生,可叹的是,我只在夜里无聊时候才拿它在手,摩挲几分,它的失望不是一分一毫,它或许以它的光洁提醒过我坑坑洼洼的记忆,但因为我的忽略和遗忘,使我们相逢的夜,变的漫长而轻薄,对面不相识,多么感伤的情绪,多么尴尬的相见啊。
●曾经相爱的人,经过几年,十几年的分离,偶然重见,不再情真意切。那些爱护和怜惜都不再纯粹,面上依旧温柔,内心却已冰冷,并不比陌生人更亲近,也不比初相识更默契。缘分,就像一根丝线,看得见,摸得着,却不坚固,不完全,只有冷冷的笑,在渐渐暗下来的夜里,跟那些渐渐亮起来的霓虹一起舞蹈,诡媚而迷惑。对面不相识,便截了自己最丑或最美的一段,留在了夜的空隙里,峥嵘,繁琐,起伏,之后淡淡地两下走开,矜持而满足,或者遗憾而感伤,像,一场游戏接连着另一场游戏。
●是夜,对面不相识。即便此刻错肩。即便你在说想念。即便你不停地嘲讽或者讥笑。
想来,真是有趣的事,抑或,本就无趣,是我妄自猜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