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明天没有太阳,没有月亮 |
正文 | ??那年我十岁,我清楚记得夕阳下哥哥的神情如钢铁般坚毅,整个树林中落叶飞扬。哥哥将手中的猪草放入篮筐,那篮筐已有满满的一筐草,满到超出篮筐界面一尺。母亲说要一人打满一筐猪草才能回来。我的篮筐也有一筐草,疏松的。我通常觉得那是可以回去的价位,但哥哥说我在偷懒。很多时候他走过来在我割的草上用力一压,那一筐的草立刻变成了半筐。我不得不将草全部倒出来重新构造。那时哥哥躺在草地上嚼着一根狗尾巴草,喃喃地说道:“要是再有五块钱,我就搭汽车离开这里。”??我说:“哥,你要带上我?”??“不行,到县城一个人的车钱是四十五,我攒四十块钱花了两年时间,如果带上你我就得多呆两年。”??我知道哥哥就快有四十五块钱了,因为他帮李老四家担了八百六十块砖,从马路搬到他们家,一共是四块三毛钱。再弄七毛钱哥哥就可以离开这里,离开我的父母了。??很晚我们才回到家,屋子漆黑的,我将堂屋的灯打开。只见地上四处狼藉,角落里有摔烂的碗碎片。哥哥忽然叫我,“古伢子,这里好多血。”??我跑过去看见堂屋的石栏上有很多血,从石栏的角上一直蔓延到地上,在地面凹处凝固成血浆。我于是大声叫妈妈,叫了许多声,却没有人回答。我又叫爸爸,里屋忽然传出酒瓶坠地的声音。哥哥点了盏油灯,因为里屋电灯被打碎很久了,他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我跟在他后面。??我们看见爸爸正躺在地上,他的一只脚光着,鞋子不知道跑哪去了。房子里有许多呕出的秽物,空气中弥漫着酒精的气味。哥哥想把他扶到床上去,可他实在太重了,半天才挪动一步。于是哥哥将里屋的门板子拆下来放在地上,我们哥俩费了很大劲才将他抬到门板子上。放下他时,我爸突然打了哥一巴掌,他嘴里喃喃骂道:“臭女人,老子打死你。”然后狠狠地蹬了一脚,门板上有一颗钉子,平时用来挂东西,那一脚正好蹬在钉子上。他的脚上便拉了一条长长的口子,片刻间,鲜血从伤口处止不住地往外涌。??那个晚上,我和哥哥拿着油灯四处找蜘蛛包为父亲止血。微弱的油灯下,我看见哥哥泪流满面,而屋外夜色漆黑,没有星星没有月亮。????过了几天,母亲从外婆家回来,她双手都包扎着很厚的纱布,只有她一个人。在离屋很远的地方,她便叫我和哥哥的名字。哥哥却没有应答,他坐在堂屋的石门栅上修补盛猪草的篮子。只有我跑过去,母亲用她那只包有纱布的手从兜里掏出一颗糖放到我手心。然后我跟在她后面回家,她的背影很消瘦,头发凌乱地盘在后面,枯黄的。??母亲刚进门,躺在里屋床上的父亲便大声骂起来,“臭婆娘,你死哪去了?”母亲没有吭声,她走到哥哥身边又从兜里掏出一颗糖,哥哥接过糖然后扔到地上。母亲便转过身去,我看见母亲用手悄悄地揩掉眼泪。父亲一瘸一拐地从床边走到堂屋,站在母亲面前,他突然挥动手臂,只听见“啪”的一声,母亲脸上顿时出现一个通红的掌印。??“告诉你,下次你要再跑,老子打断你的腿!”父亲狠狠地骂道。??那天晚上,门外风挂得呼呼作响,狂风夹杂着尘埃灌进屋来。里屋父母的争吵一直在持续,偶尔能听到东西摔碎的声音。我战战兢兢地睡在被子里,我问哥哥他们今晚是不是又要打架了。哥哥却对我说:“别管这么多,睡你的!”然后他用被子捂着头睡起来。??里屋的争吵似乎越来越激烈,我记得许多次我就是在这样激烈的争吵声中睡着的。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我的父母便一直争吵,一次又一次。我不知道他们争吵的历史在我哥哥的记忆里是不是也从记事的时候开始。过了一会儿,里屋争吵的声音渐渐变小,我竟然睡着了。??当我醒来的时候,堂屋的大门正开着,哥哥还在熟睡。里屋却一点声响也没有。我推醒哥哥,穿上鞋来到里屋。然后,我看见父亲躺在地上,鲜血从他头顶沿着脸颊一直往下流,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凝固成血块。我赶紧叫哥哥进来,哥哥先是呆立了几秒,随即跑到父亲身边推了推他的,父亲却丝毫反应也没有。??那一整天,我们家挤满了村上的乡亲,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我母亲把我父亲杀了。????秋天的的寒冷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些,短短一个月里屋前的梧桐树已经掉得不剩一片叶子。这期间一直没有母亲的消息,村里有人说她跑到县城里去了,也有人说在邻村见过她,但终究没有确切的消息。这件事给村里人带来的影响便是,他们的想象力此后得到极大提高。??我经常会看见哥哥对着门前光秃的梧桐树发呆,他手里拿着枯黄的叶子,从早上到晚上一句话也不说。那时候,我便抬头仰望天空,发现天空没有太阳。??警察开始调查这件事,有几个警察在村里侦查母亲下落,他们对村里人说决不会让犯罪分子逍遥法外。这句话在第二个月里变为现实。??有人发现母亲在村前竹林里,许多人围去看,因为母亲疯了。她衣衫破破烂烂地挂在身上,头发里有很多泥土,蓬松得像一堆稻草。有个男人过去拉她,却被她打了一巴掌,男人怒了,抓住她的衣服便把她推倒在地。母亲虚弱地还手,那人后退,众人也跟着往后退,只有我站在原地。她走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然后使劲地咬,我看见她的手上还缠纱布,衣服上有许多干了的血渍,不知道是她的还是父亲的。??一两警车疾驰到竹林外,下来四个全副武装的警察,他们进入人群拿着喇叭对群众大声喊话,让村民不要妨碍公务。群众于是撤到稍远一点的地方继续观看。两个警察冲过去将母亲摁倒在地,母亲开始嘶声裂肺地叫喊,她的头发凌乱地垂到泥土上,遮盖了她的眼睛。??那两个警察拖着母亲的手臂想把她弄到车上去,她身上的口袋在拉扯的过程中被撕开,有一颗糖掉落到地上。??母亲最终被带走,警车在村间的小道上格外显眼,一路上都会有群众停下来观看。这十多年来他们还是头一次看见带铁笼的警车。????哥哥那天没有去看母亲,他一直呆在家里。他的眼睛里深藏着冷漠。??冬天终于来临,这个冬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冷。雪花飞扬,一夜之间满山遍野铺上厚厚的一层白色,然后,三天三夜没有停过。据说这是五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灾,全国上下为之惊动。??大雪尚未消融,哥哥终于攒满了五十块钱,他可以去县城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执着地要离开这里,离开家,留下我一个人。??当我仰望天空的时候,我看见满天的阴云。也许,明天没有太阳,没有月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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