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我的父亲 |
正文 | 父亲是个农村的土裁缝,但已经有十多年不做此营生了。 童年的记忆里,总少不了缝纫机那清脆的“嗒嗒嗒”声,一阵紧似一阵,时断时续,绵绵又长长……记得父亲有把自制的竹尺,做得不是很漂亮,但却精准又结实。儿时的我很调皮,所以,有那么一段时间,屁股没少跟那把小竹尺亲密接触。当然,也少不了“亲密”一回哭一回,多少鼻涕多少泪。一旁的母亲实在心疼,又不敢吭声,常常把我拉到一边,左哄右逗,“强子不哭,不哭……等这个老东西老了,不能动了,让他守锅门(灶头),别给他饭吃!”哄逗到最后,我便破涕为笑。现在想来,父亲当年的手上功夫何等了得,不伤皮肉,还要疼到你哭,不轻不重,拿捏得恰到好处。 父亲就是靠这把小竹尺,树立起了他如山的威严。一直到上大学,我都惧怕他,尽管他早已不再用小竹尺揍我屁股。 儿时还有一件事,如今还隐约记得。大约4、5岁时,有一次跟母亲下田,到田里没多久,便吵着要回家,母亲便把我送回家;到家了,母亲还是要回田里干活的,见母亲要走又要跟她走,没有办法母亲第二次带上了我;可让人不解的是,刚到田里半钟头,我又要回家。母亲左右哄不好,只得第二次送我回家。又到家了,这次该老实呆在家里了吧,让人哭笑不得的是,我又要跟母亲去田里。这时候,父亲愤怒了,找了根很结实的长布条,一头拴在我的脚踝上,一头拴在门轴上。打得都是死结,我哪里解得开,当然结果是一顿好哭。如今想想,父亲也真是会选,用结实的布条总比毛刺、扎人的绳索要温柔一些,效果还是一样的。 上了小学后,我便乖多了,父亲也渐渐的很少打我。那时候,家里还没有电灯。父亲白天一般要忙田里的活,晚上就在煤油罩灯下给人家赶衣服。我偶尔会有些家庭作业,吃了晚饭便搬上一个高凳子,放在父亲的缝纫机旁,借着那盏罩灯做作业。这个时候,父亲就会把那盏罩子灯拧亮一些,再往我这边挪挪。偶尔碰上一两个不会做的难题,父亲便会停下手中的活,帮我看看。他小学都没毕业,因而念题目都不很顺溜。但他念完后,往往能提醒我几个有用的信息,接下来所谓的难题也就迎刃而解了。我不一会便做完了作业,打着呵欠收拾书本准备睡觉去了。这时候,父亲把罩子灯挪回,又重拧回原先的亮度。 多少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在这昏黄的灯光下,父亲就这样独自忙碌着。 父亲的裁缝据他说只跟老师傅学了28天,后来靠一本没有封皮的裁剪书自学成才。有了我的时候,父亲的手艺,在我们周边几个村已是响当当的了。所以,父亲一年到头基本没有偷闲的时间,忙完了田里忙家里,天天给人家赶衣服。每每没有按时完工,让人家取衣服扑了个空时,父亲的脸上便常常写满了歉意,“今晚我一定给你赶出来,明天你来拿吧!”父亲送客人走时再三的允诺。每逢这个时候,昏黄的罩子灯往往要亮到子夜时分方熄。 父亲讨厌过冬天,倒不是因为他怕冷。无论是剪裁,还是缝纫,都是靠手捻来捻去的,手上必须保持很好的手感才行。所以,再冷的天,父亲也只能戴半截露指头的手套,每逢冬天,都要裂上道道口子。这时候,晚上的罩子灯下,父亲在干活之前,每每必做的一件事就是:在那些口子上抹上歪子油(一种低廉的防冻润肤油),然后放在罩子灯口烤,这时候父亲往往疼得直皱眉。 我上初中了,父亲更忙了。记得那一年的冬天特别的冷,那时候棉手套在农村的市面上还很少有卖,都是些白的纱线手套,根本不抵寒。我在小镇上念初中,自行车上下学,到了冬天手被冻得厉害,肿得像个馒头。父亲选了一种又厚又软的涤棉料子,给我做了一副有指头的棉手套。记得当时父亲还说,第一次做这玩意,没想到这么麻烦!手套做的很精细,每个指头都是四个瓣缝起来,里面有衬,中间还有一层不薄不厚的丝棉,戴在手上活动自如,又异常的敷贴暖和。惹得同学们好一阵子羡慕! 父亲起早贪黑地忙,我还净给他添麻烦。上初中那几年,每逢冬天,我身上就痒得厉害,没有办法在学校寄宿,每天晚上都要回家,父亲便多了一件差事——帮我挠痒。挠痒要有耐心,也要有耐力,轻重更要拿捏好,心有灵犀、配合默契、轻重刚好,那是挠痒的最高境界,而父亲就是这样的挠痒高手!每个冬晚我都能在父亲抓挠和摩挲下很快入眠。比起父亲,我现在帮女儿挠痒的功夫可就差多了。 上初中一年级的冬天。有一次上完晚自修回家,天又黑又冷,出校门的小路上人非常多,我推着自行车随人流移动着,一不留神被人流挤掉一旁的水塘里去了,好在冬天塘里水不多,但衣服已已湿了个半透,那双软绵绵的棉手套更是能拧出水来。那种冰冷刺骨而又无助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一路上拼命蹬车,回到家里,见到家人时眼泪如河堤决口……那一晚,我早早地躲进温暖的被窝里睡了。第二天一早,父亲如往常一样准时叫我起床上学。衣服干了,手套干了,被整齐地放在了床边的木凳上;热乎乎的面已经好了,正散发着股股葱油香气,直往鼻孔里钻,令人垂涎欲滴。我不经意间瞥见父亲那双眼睛红得厉害……父亲为了我能按时上学不缺课,硬是连夜把我衣服清理好并用炉火烤干。 我上高中了,家里开销更大了,父亲的压力也更大了。全家7口人的生活开销,人情往来,就靠那点田和父亲的手艺。市面上的衣服越发的五彩缤纷、经济实惠,父亲这个土裁缝也就慢慢的开始落伍了,我们家的日子过得更加紧巴起来。父亲开始尝试各种各样的副业,养草菇,种蔬菜,养母猪……为了盖房子省点钱,甚至自己盘窑烧砖……父亲尽了他最大的努力,然而我们家的日子过得依旧紧巴。这一点,父亲至今仍觉着愧对我们。 我上大学那年,父亲因病不得不终止了他二十多年的裁缝手艺。上学前,父亲亲手给我做了最后一身衣服。他得的是中风,病情发展缓慢,但持续加重,那时候骑自行车已经比较艰难,踩缝纫机已十分吃力。父亲在镇上的医院查过,“中风先兆,须尽快治疗”,这是当时医生的结论,但最终父亲却没有接受正规治疗,只是拿了点药,说是先吃点药撑一段时间再说。我知道,父亲是舍不得花家里仅有的那点积蓄,我上大学的学费还差近一半。于是,父亲乐呵呵地拖着他那两条已经不得劲的腿,东奔西走地帮我筹学费。终于,在我上学出发的前两天,最后的600块在我一远房堂舅那筹到了。记得父亲当时如释重负,当即在小镇上花了100多块钱,为我买了一身西装,一双运动鞋。父亲是裁缝,所以很少为我买衣裳,这是父亲为我买过的最贵的一次衣裳。 大学第一年寒假假回家,一路上我满怀的激动和欣喜,想着好多事向父亲汇报诉说。可未进家门,便闻哀声一片,八十多岁的奶奶凌晨时分走了,前一晚老人家还在叨念她没有回来的孙子……伤心之余,我瞥见了蜷在灵堂一旁的父亲,两眼通红,布满了血丝,灰蒙蒙的头上戴着长长的孝衣,跟人说话言语已经不再如我走前那样干脆利落,就连起身都十分费劲了。父亲让一旁的母亲去休息会儿,吩咐我去小诊所买些药。这时,我才知道近来母亲的身体也非常不好。那一年全家在阴霾笼罩下度过了除夕。 春节之后不久,我便回镇江上学去了。母亲在我走后不久,舅舅硬拉着她去县医院检查了一次,结果就如晴天一霹雳,母亲患的是不治之症。我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个事的,我至今还记得父亲那晚跟我讲母亲之事时,那颤抖的声音,无奈的眼神,还有那张被悲伤扭曲的脸……父亲看到了半天愣在那里的我,即刻振作起来,赶忙安慰我:天灾人祸天注定,左右不了,只能由它去了!要我千万别分心,要继续完成学业……这个家还得靠我来振兴。 母亲还没有等到我放暑假,便匆匆的走了。这时候父亲的病也更重了,日常起居都开始力不从心起来,但父亲只能硬生生的扛着,他只希望自己不要在那个当口倒下,让我们兄妹三人失去生活的依靠。父亲让妹妹出去打工,赚点钱供我上学,也补贴点家用。家里田里的杂事,父亲凭着他过去做裁缝时积攒的邻里关系,努力地打理着。一年过去了,父亲的病明显的加重了许多,生活起居已经离不开年幼弟弟的照顾了。 一转眼我大学毕业已经快8年过去了,父亲今天仍在艰难的生活着。这期间,我在江南工作的城市安了家,娶妻生子,供弟弟在我所在城市的一所技工学校上了学,把父亲安顿在县城的老年公寓……如今,弟弟已经毕业工作了。去年我帮父亲张罗了60大寿,就在老年公寓不远的一家饭店,家人亲戚济济一堂两大桌。所有这些都让父亲挺欣慰的,他说他这些年没有白活,他还在期待着弟弟能早些立业成家,我最好能再给他生个胖孙子……这些,也许就是他顽强地坚持活着的意义。 也许正是父亲的这股顽强与坚持,病魔都得让他三分——没有办法一下子压垮他,才让我一步步走到今天。 去年临近春节,父亲又闹了点情绪,嚷着要回家。理由很简单,在老年公寓也是受罪,还拖累我们,每个月都是一大笔费用。我回家了一趟,费尽了口舌也没有做通他的思想工作。不知道弟弟回来用了什么方法,让他在春节后乖乖地回到了老年公寓。 记得有回梦见母亲,她说:好好待你爸,我走的早,没给你添什么麻烦,你爸给你添麻烦了……就当我的那一份也拿来孝敬你爸吧!每每想到此,便是一股辛酸。 眼下,春天已过,盛夏将至,老家那几间老屋,是否在这个多雨的季节更加的破落?院子内定然杂草丛生,枯叶堆积……从春到夏,从夏到秋,从秋到冬,花开了又谢,草绿了又枯,却不见主人来……门前月牙湖边那棵枯瘦的老树,还有多少新枝在呢?也不知道它还能经得住几年的风吹雨打? 夕阳西下,满地金黄。远方小县城的那个角落,父亲定然静坐在这落日的余晖里,默念着远方的儿女,默数着这辈子的光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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