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外公 |
正文 | 记忆里的外公是一个矮小壮实、少言寡语的老头。一日三餐,每餐必酒。餐后就屈曲着身子躺在门边的摇椅上,一根半米长的旱烟杆,乌黑锃亮,黄铜烟斗,象牙烟嘴。他好象从来不干活的,但生活却一直过得不紧巴,这在当年的农村就显得很不寻常了。长大后,从母亲、舅舅的闲聊中得知,外公曾经是一个阔少。 外公的上辈共有兄弟三人,都是远近闻名的大财主。所在的大屋村占地最广的三幢旧楼房就是他们兄弟的。站在大屋村的最高处,凡是目光所及的山林,田地都归这三兄弟所有。然而,万贯家财却难了一桩心事,兄弟三个只生养了外公这棵独苗。于是,来自三个家庭的关心和宠爱让外公无时无刻不泡在蜜罐里。娇生惯养,游手好闲,小小年纪就学会抽烟、喝酒、赌博。为了给外公增加一点约束力,17岁那年,外公就做了新郎倌,娶了如花似玉、高出外公一个头的外婆。以至于我长大后看《水浒》时,越看越觉得外公像武大。据说外婆出嫁前,是欢天喜地,庆幸自己嫁了大户人家,拜堂后是痛哭流涕,一朵鲜花插牛粪上了。但木已成舟,外婆也只有认命。随着太外公一代的络续过世,外公先后继承了父辈三兄弟的全部财产。良田万亩,山林无数,盛极之时,光会计就雇了三个。一日酒足饭饱后,外公叫四个身强力壮的年轻长工带上盘缠和干粮分别从村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他领地的边界出发,日行夜宿,结果最近的走了一整天,最远的走了三天。 长辈走了,管束少了,外公开始频繁地出入赌场。开始时是拿身上揣着的银元上赌场,后来是让长工挑着银元上赌场,再后来干脆拿田契、地契签字画押了。终于,在一场连续三天三夜的豪赌中,外公输光了所有的田地、山林和房屋。赌红了眼的外工,最后将外婆也押上了,还是输。一个名震一方的大财主转瞬间成了身无分文的穷棍。家,没有了,曾经稻浪翻滚的良田改姓了,曾经林木茂盛的山林归他人名下了,曾经雕龙画凤的楼宇转手了,连曾经朝夕相处的女人也不再是自己的老婆了。外公一语不发,独自一人呆坐在村口那棵大樟树下,布满血丝的双眼充满着悔恨和不平。外婆闻讯,带着我母亲、舅舅和二姨哭得死去活来,最后,外婆拉起三个孩子奋力跳入村口的水塘,是邻里乡亲拼死相救才留下四条生命。 也许是外公命不该绝,那个赢了外公家产和外婆的人没高兴几天就被抽中了壮丁;于是,保长出面,让我外公顶替壮丁名额,对方将一幢楼房的厢房及我外婆返还。这样,一家老小总算有了个安身立命之所,外公随即应征入伍,家里就靠外婆以前留下的一点私房钱惨淡度日。 外公这身子骨根本就不是打仗的料,但他在新兵中属于那种见过世面的人,长官赏识,安排他做了个伙夫。辽沈战役时,外公所在部队在锦州对阵解放军,战败兵溃,外公双手一举投降了解放军,之后随东北野战军转战南北。但外公始终没有真刀真枪地搏杀过,在解放军的队伍里他还是一名伙头军。全国解放后,他穿着军装,胸前佩带着七八枚奖章曾回家探亲。四邻八村一时为之轰动。有儿时伙伴问外公如何打仗立功,外公是一口一句:“他妈的,这国民党......”、“他妈的,那敌人......”官腔实足。不久,朝鲜战争爆发,外公随部队抗美援朝去了。朝鲜回来,又多了几枚奖章。这一回,他解甲归田,做了家乡所在四明乡的第一任乡长。他领导全乡百姓打土豪、分土地,结果,那个当年赢了外公万贯家财的人以大地主的身份被工作组就地正法了。据说工作组将枪毙名单报外公时,外公只说句“他妈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外公由于识字不多,又不喜欢坐办公室,乡里的公务基本上是文书在打理,他只是将乡政府的大印牢牢握在手中,挂在部队上发的那根牛皮带上,日夜不离身。常常是他在家里抽烟喝酒,文书拿着七七八八的文件上外公家叫外公盖章。每当这时,外外慢慢地将公章从牛皮带上解下来,将嘴对着印面呵一大口气,然后对准文书手指指向的地方,慢慢地,重重地摁下去,又慢慢地揭开。当鲜红的大印印在纸上时,外公会嘿嘿一笑,脸上充满得意和自豪。这时候哪怕有一只苍蝇落下,他也会两眼一瞪,慢慢蹦出三个字“他妈的”,将初次打交道的人吓得魂飞魄散。 外公后来不做乡长了,为什么不做,我母亲和舅舅都说不知道。反正乡政府的大印被收缴后,他再也不去乡政府上班了,每个月的工资都是乡会计送上门来的。外公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于是整天整天地坐在厢房门口,对着天井抽烟、喝酒、发呆。如果天井里的鸡鸭打斗吵闹起来,他就冲着鸡鸭大骂一声“他妈的”。酒是自己酿的米酒,每年晚稻收割后,他会做上两七石缸的米酒,酒还未熟就开始喝,喝到最后,连酒糟也吃光。 我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在外公家的完小上了,因为离自己家有十里路,除了星期天回家,平时就跟外工睡一床。有时,外公高兴了,会讲几个打仗的故事给我听,这时侯我只能竖着耳朵听的,如果有不明白的地方问一句,外公立马拉下脸来,不再言语,故事便没了下文。许多时候,他总是醉得昏天黑地,倒头就睡,头一着枕,呼噜就似吼狮般响起。我有时被吵得睡不去,就去挠他的脚底心,他条件反射地脚一屈,随着一句含含糊糊的“他妈的”,伸过来就是一脚,正中我的小屁股,我正暗暗得意时,立马呲牙裂嘴。在我还在揉着痛处时,他已经一个转身又睡去了,一样呼噜震天。 早晨,我还在迷迷糊糊时,外公就醒来了,醒来后只是穿上上衣,下身却窝在被子里,倚靠在床头。只要外公“啊嗨”一声,外婆就赶紧从一楼将一杯热气腾腾的浓茶捧到外公手上,那杯是经年不换的印着“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搪瓷茶杯。 每逢过年,表姐、表弟凑一起,常常玩扑克牌取乐,输者掏口袋里的花生和蕃署干片。但在外公面前是万万不可出现这些赌注的,只能光着玩,不然,每人给一个烟斗吃。那根长烟杆上的铜烟斗又大又沉,一烟斗打过来,头皮骨碎裂般的疼痛。打过之后,甩过来一句“万恶赌为先”,还要我们每个人大声保证下次不赌。 外公的晚年应该是患了那种酒精依赖症了,他逢酒必喝,喝酒必醉。到后来,脑子糊涂到连我们几个小辈的名字也搞不清了。我们去看他,叫他一声外公,他答应后就问:“给我带什么酒了?”终于,在我上大二那年,噩耗传来,外公在淘酒时,一头栽进酒缸里起不来。等我赶回,已经在开追悼大会了,乡里和四邻八村来了许多干部、党员和群众。外公的身上盖着党旗,胸前挂着十几枚各色奖章,身边放着那根半米长的烟杆和那只印着“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搪瓷茶杯。 外公一生好酒,活在酒里,死在酒中,愿天堂不缺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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