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时雨记 |
正文 | 雨 记得小时候,下大雨之前是有许多预兆的。乌云如墨由江那头压过来,风早已赶在云前,田野被推出一排排怒狼。山岗上的树像几根单薄的蜡烛,左摇右摇。院子短暂陷入混乱,老爸牵马进圈,老妈麻利又准确的捡光衣竿凉的衣服,顺手也将我拽回屋里。我妄图挣脱老妈的手,回头却清晰地看见天裂开一条扎眼的缝,接着轰隆隆,雨点无数。我心想,天漏了。 东北降雨远不及南方频繁,平常人家都有几十亩地。种子发芽那刻起,雨水与生存便紧密相连。每逢旱季,人们自发到村西小庙求雨。父母求完雨回来,言谈间尽是忧虑。毕竟风调雨顺,只是命运良好的许诺。偶尔没过几天,雨水来了,大家如释重负,感慨终于跟上苍恢复通信。 我打小不喜欢雨天,雨天限制了我的自由。我趴在窗台上,窗外雨下的正热闹。我嚷嚷着要看动画片,老爸威胁似的说,不行,外边打雷,雷会通过电线钻到电视里爆炸。我说然后呢?老爸说,砰!我诚惶诚恐,生怕刚按下开关就马上被当场炸死。我推开门,伸出手掌,屋檐流下的水线打在手心散成奔腾的珠子。雨终于小些,我和伙伴呼啸着冲出家门,那时村东还是一片草原,草原上斑驳的水洼里可以捉到小青蛙。我们常常捉到天黑,饿到前胸贴后背,再呼啸着冲回家吃饭。水洼里的月亮被踩的粉碎。 九八年洪灾,大雨连连,草原浸在一片锃白色浅水下,犹如一块银子。那是我们的天堂。我自制的小船在水面上跑的又远又快,伙伴们欢呼雀跃,而我死死注视那船,灵魂出窍,好像正全神贯注驾驶它乘风劈浪。将靠岸时,小船被来喝水的马重重踩到。我心口一紧,仿佛踩在我身上。伙伴认出那马是老张家的,我双手高高举着小船残骸由伙伴们簇拥下去张家评理。义愤填膺。 我和伙伴们昂首走进张家大门,张家狗窝里窜出一条凶悍黑狗,吠声狂暴,残忍无比,我们立刻抱头鼠窜,作鸟兽散。就这样,我们最初的维权运动失败告终。我们坐在墙根,锐气大伤,脆弱的勇气在狗吠声中支离破碎。我说,我再做,我是造船家。 每个孩子都有许多幻觉,因为这些幻觉与现实全无关系,而其中比较美好的被称作梦想。赴会宁支教那年,我问孩子们的理想都是什么,孩子们的答案仍旧跳不出科学家、老师、医生之类的圈圈。一代又一代人,成为义务教育流水线的产品,似乎从孩子们身上更容易看到民族的宿命。我曾抱定若干梦想迈进高中,填分科时,由于严重低估了“文科”二字在人生中的分量,科学家、飞行家尤其是造船家的梦想直接破灭。 高考结束那年夏天,我最喜欢黄昏坐在高处看远方,草原消失了,马消失了,天际边,松花江还是那么美,浮动的云朵像悠闲归圏的羊群,像我们儿时呼啸着冲回家吃饭。《小王子》里说:当一个人很伤感的时候,就喜欢看夕阳。而人生即将拐弯的时刻,夕阳倾泻在脸上,那是我与上苍最近的一次,却内心空空。我提醒自己:草,就要去南方了。 热 我搭上南去的列车,比满洲八旗入关还威风。 历史书中南昌是座悲壮的城市,革命星星之火从这里燎原。革命无非是野心家与情绪化大众的一场狂欢,我仍相当激动,难以平静。铁轨像一条贯通南北方的时光隧道,列车带我到了全新的世界。我跳下火车那一秒,瞬间了悟当年红军为什么要去长征到北方。整座城市火冒三丈,我的皮肤滋滋冒烟,居然他么有这么热的地方? 如果形容南昌的热,蒸熟比蒸发要好一些。在南昌的初夜,我辗转难眠,蚊子咆哮着径直朝你叮,我把此物种定名为“子弹蚊”。大一有晚我热的不行,把脊梁靠在铁护栏上,没多久不知是睡过去还是昏了过去。于是,室友们被凌晨轰的一声惊醒。我迷迷糊糊地爬起身出去上厕所,回来上床继续睡觉。蔚为震撼。 第二天,我的小臂微微阵痛,室友一五一十跟我讲凌晨的事,我极度震惊,连说我去!关于这一摔是梦游摔、一不留神摔还是莫名其妙摔,我跟室友进行了激烈讨论。最后总得出结论是:我当时脊背靠在护栏上不久失去意识,加之睡觉有横向翻身习惯,护栏天衣无缝地充当了支点。综上,我横着就出去了。所以,这一摔最终定性为:横空出世摔。 这事倘若发生在别人身上,我一定哈哈大笑,反之,我甚至不认为是什么谈资。据朋友说,他室友也摔下来过,比我惨得多,门牙直接蹦飞了,满嘴血。我同情说,真汉子。朋友说,他第二天要去参加演讲比赛,决赛!我说,真可惜。朋友说,可不是,现在说话还漏风,不过他将错就错,一口台湾腔,“酱紫”“你造吗”挂在嘴边。 我忽然想起初中老校长,他年事已高,牙齿要靠人工加固,加固不了的只得跟主人永别。牙缺处像一扇深邃的门,老校长开口讲话,同时也开启了一个人的沧桑。由于缺牙齿,老校长嘴自然漏风。记得初三开学礼,老校长颤颤巍巍走上主席台,照稿子念:我仅代表全体叫鸡(教职)员工……我们男生当时乐得直蹦,像一群煞笔。 老校长静静站在那,我低下头。 贫乏的人生经验告诉我:不要轻易娱乐别人的丑事,羞臊的极端是愤怒。 我观察过南昌天气,雨天来临之前要暴热几天,这点跟东北不同。东北最热不过三十一二度,而南昌就高调的多。在这片阳光下,我总是热血沸腾。我跟朋友说,如果我死了,请把我架到楼顶,让太阳晒,可以省一笔火化费。 人和地就像螺丝与螺母,别处的螺丝想匹配螺母,多少要经过打磨。为了生存,我请教过许多人解暑办法,后来一位自诩“抗旱斗士”的同学点醒了我,涂酒。 其实这招我并不陌生,小时候我夜里发高烧,口干舌燥,老妈手量过额头,数学老师附体般问我,七九?我万分惊讶,眼前走马灯似的闪现,一一得一,一二得二……我最终迷路,顺口说,七九六十九。老妈忧心忡忡,说,脑子烧坏了。老妈使出杀手锏:老爸六十五度高粱酒。涂在我身上,我飘飘欲仙,每处毛孔都张开闸门。从此,我找到解暑的利器,上学之前偷偷搞一些高粱酒抹在身上,以至于我经常酒气冲天地跑进教室,鬼神敬而远之。 酒压不住南昌的热,反而愈发燥了。即便是烈性二锅头,也有虚的时候。我不饮酒,斗胆呷一口,干辣将五脏六腑烧成通红的铁块。男人的轨迹中,酒就像地雷,埋藏在命运的路途里。自知饮鸩止渴,仍乐此不疲。比生命更现实的是生活。 风 预科结业时,第一次见识真正的大雨。黑云袭城,暴雨如瀑,窒息而绝望。我饶有兴致到阳台看雨,云端伸出巨弧闪电,雷声咔嚓咔嚓的。我马上逃回寝室,战战兢兢。我担心的不是天漏了,而是天要塌。 暴雨浇灭了七月流火,那年学校广场什么的皆遭淹没。寝室楼成了孤岛,我却十分愉悦,为那种被世界遗忘的感觉。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太阳公公再次探出头来,深层次按摩裸露的皮肤。 小学那会儿,有篇这样作文题目:假如我是_____。当时我好像写的:假如我是老鼠。开头为:假如我是老鼠该多好啊,我要去地心旅行,带回无数石油,献给祖国妈妈!老师夸我想法独特,题目再斟酌。现在叫我重写,我大概会写:假如我是孙子。这样开头:假如我是太阳公公的孙子该多好啊,我要走遍世界,给他买最黑的墨镜,让他老人家别总严苛地注视我们! 其实雨过天晴未见得好事,阳光毒照,水汽蒸腾。有人问我感觉怎么样,我说,好开心,天天做桑拿。 上周全楼突然断电,风扇停转,它是支撑维持大家睡眠的发动机。子夜,我被燥热闷醒,自从那次摔下床,我一直贴墙睡。一只子弹蚊在头上盘旋,嗡嗡嗡,像手里提着一台电锯。我去水房,水房断水。我用脚踢厕所门,旋即里边传出一声惨叫。这点儿居然有人大号。 我和几个同学只得在阳台乘凉,商业街静止无声,我下意识里始终人来人往,可能睡糊涂了。我们分析此刻学校相对凉爽的地方:女生寝室、领导办公室、出租屋……保险起见,我们决定去网吧吹空调。 我们走在路上,晓风袭袭,月光洒满全身。有些小吃摊彻夜开张,灯光里尽是怀旧格调。可能长久不来,后街变化很大。许多地方靠同学指点。我说,那是什么店?同学说,自慰堂。我说,啊?同学纠正发音,说,滋味堂。 凌晨二点多,网吧满员,同学们艰难找到位子,我运气不佳。围观。 网吧空调强力,我困得腿软,推门出去,烧烤摊人很多,烤箱冒出的气体分不清是烟还是香。我沿路往深处走,前面两个酒醉的人,走路需互相搀扶,走不远弯腰吐了。微光交映里,凄惨萧然。 我找到另一家网吧,有长沙发,空调凶猛,看了一会足球,我怀疑托雷斯祖上有华裔血统,脚法一年比一年臭。人人上大家正在吐槽,四栋已成人间炼狱。 长沙发一端饱受摧残,全无支撑,坐过去像掉进矿坑。我勉强斜卧睡去,那晚睡眠质量相当糟糕,近的远的人和事,来来去去。我回到夏天草原,小船在马低头时漂亮的掉头折返。开学礼老校长讲完话我上台发言,我却朝老校长背影朗诵北岛的诗:你转身走去,牵走了一盏星光。星光伴着你,消失在地平线上。男生们乐得直打滚。 七点多,太阳老高,天气不错,据说这是最有朝气的时间。我混在人群里,感觉真好。寝室没有通电,闷热盈面,室友瘫在椅子上,疲惫之极。我摸摸口袋,手机钱包都在,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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