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怀念曾祖母(二) |
正文 | 二 一九六二年,白露刚过,天空零零星星扯着几丝雨,但这场小雨却博得了这个贫瘠的土地上成千上万百姓的欢呼,在这个群山环抱的偏僻山村里,人们竞相簇拥着向土地庙跑去,男的带着麦秸编制的破草帽,捏着用粉碎玉米穗轴做成的“窝头”,有的还用粗瓷大碗端着用树皮熬煮的野菜糊糊,女的用衣襟兜着鸡蛋,拉扯着孩子,男女们欢呼着、喜笑颜开地向村子西坡下赶去。 土地庙建在百里山的西坡下,土地爷是这里唯一的神祇,在建国后最艰难的三年间,连续大旱,土地干瘪,稀疏的庄稼已经焉萎,山下唯一的小溪已枯竭,裂了缝,女人们每天都从口里省出一点食物贡给土地公,她们时常跪在土地庙前,嘴里念念有词,祈求甘霖,祈盼一个好年景。这个村子被群山环绕着,一座座土山连绵在一起,宛若一道永远无法绕出去的藩篱,村子里平整的土地少的可怜,村里的百姓只能在山坡上开垦几亩薄田,连续三年的大旱更是火上焦油。在过去的三年里,满山的野菜被剜尽了,有的人由于吃了不知名的野草根而嘴唇发紫、呼吸急促,所有的钱树被剥了个精光,露出了雪白的“骨头”,风吹日晒,木质部变得枯黑不堪,榆钱树的叶子每年刚钻出嫩芽,就被捋了去,在百般摧残下,一颗颗榆钱树不得不死去。 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一年期间,国家发生了许多大事,比如1959年6月在庐山召开了政治局扩大会议,1960年7月五日中共中央在北戴河举行工作会议,研究国际问题和国内经济调整问题,1961年国家决定减少全国招生数量,腾出力量加强农业建设……但是这里的人听得最多的反而是,谁家的女人吃了蒸煮过的玉米穗轴而屙不出屎来、谁家的婆婆吃了什么草而呕吐不止并且连日拉稀、谁家的媳妇生了孩子出不了奶而导致孩子夭折、谁家的男人被饿晕倒在了低洼里……这些是这些贫苦的山里人拖着浮肿的躯身时常谈及的话题。 终于下雨了,土地爷显灵了,老天长眼了,连续两百多天的旱情结束了,山里的娃娃有救了,可以播种冬小麦了,幸福的生活就要来临了——对于这些山里人来说,确实是个天大的好消息。村里人要带着献礼去土地庙还愿——聊表谢意。 秋雨索索,仿若能听见这块贫瘠而又干瘪的黄土地吮吸甘霖的声音。本该是最值得欣喜的时刻,但一个四十来岁的小脚女人脸上却堆满了愁容,一连几个夜晚,她都转侧难眠。她丈夫死得早,只给她撇下两个儿子和两孔破旧的窑洞,其中孔窑顶还渗水。十几年前,大儿子还没成年便被国民党抓去当了炮灰,该好好活着的全死了,如今只有小儿子朝夕相伴,小儿子二十岁了,三年的自然灾情让儿子四肢和面容浮肿不堪,但仍旧看上去显得魁梧彪悍,眉宇间投射出一股豪爽而又率直的英气。 这位缠脚的女人为什么抑郁呢?还得从她儿子的亲事说起。 一个月前,村里来了一位来自塬上的生意人,说是生意人,其实就是饥荒的年月到处收从地里刨出的罐罐碗碗,他隔段时间来百里山一次,挨家挨户讨问,在当地人眼中,他的脑里缺根经,天旱的要命,他不老老实实务庄稼,却四处搜寻当尿盆都嫌破的烂罐罐。这里的人从来不知此地是西周古墓群,古墓里的瓶瓶罐罐50年后价值连城。这天生意人寻到了女人家,并讨了口水喝,女人倒了碗开水端出来递给他,就与生意人在闲聊黄土塬上人的生活。 “我想你们塬上的人日子过得肯定好……”女人赞叹着,她认为百里山以外的原野是一片沃土,虽然沟壑万千,但塬上的土地平整,如果是个庄稼把式,肯定不会饿着肚子。 “这几年也不景气,连续三年大旱,又炼钢炼铁,”生意人蹙着眉头说,“头铁锨都炼成了铁疙瘩,产不出粮食,家家剥树皮,挖草根熬日子。”他们一起抬起头望着瓦蓝的天空,都长长的叹了口气。 生意人问:“上次来,见你儿子长的结实,多大连(了)?” “二十。” “到了结婚的年纪。” “嗯,可惜命苦,老天把他投错了胎,这鬼地方穷山恶水的,这里的人恨不得走出去,死都死在外面,谁家有姑娘愿意给到这个到处是山的鬼地方……”女人坐在窑洞前的柴敦子上望着天空说,她看见天上的云层灰蒙蒙的。 生意人说:“这地方山多,不好务庄稼——不过我们村倒有一户人家,家里一连生了五个女娃,愣是没儿子,曾经问过算命的,说是这家女人命里犯水,性阴——注定不会有儿子,除非有阳气十足的男人登门,阴阳中和,以后方显大贵,家族香火世代兴旺。” “那又怎样?”女人好奇地问。 “这户的男人建国那一年就死了,”生意人端着粗碗,蹴下说,“前面的四个丫头都嫁人了,留下老幺说是招女婿顶门立户哩,前几日还让村里的媒人给说下嫁(说媒),你看……” 女人一下子瞪圆了眼睛,说:“真有这事?啊呀,他叔,你可得去给说说,帮我儿子张罗张罗,事成了我们孤儿寡母感激不尽,来生做牛做马报答。” 生意人点头答应了,喝完碗里的凉开水,道了谢出门而去……十日后,在一个晴朗的清晨,他又来了,敲响了女人家的们,并欢喜的说:“大嫂,对方同意连(了),说是你儿子只要愿意登门为婿,她们没啥意见,我说你儿子身体瓷实,女娃他妈就更加欢喜,这年月,谁家不想多添个壮劳力。” 女人激动地流泪了,她抬头望着天空,东方的太阳火艳艳的,平常诅咒太阳太毒,现在却感觉这日头异常美好。她进屋将熟睡的儿子推醒了,之前他和生意人谈过后,她与儿子商议过婚姻之事,儿子用沉默表示应许,现在事情有着落了,眼前的路就要光明起来了,她怎能不把此消息与儿子一起分享? 但当她将此事已落实的消息告诉儿子的时候,儿子的一句话却让她再也兴奋不起来。 她反复思考着儿子的话——妈,我走了你咋办?是啊,她怎么办?儿子成为别人家的上门女婿,自己该怎么办?多少年来,儿子是她的精神支柱,是她的坚强后盾,是家里的劳作主力,半夜三更狼在窑洞外嚎叫的时候,只要有儿子在另一个窑里睡着,她就不会畏惧,虽然日子艰苦,每天都饿得晕乎乎,但有儿子在,家里还算有个男人,有个顶天的,不管多么艰难,她都熬得住,可如今呢?儿子如若走了,就剩下她一人孤独的住在这荒蛮的大山里,自从娃他爸死后,村里人都瞧不起他们孤儿寡母,地里的庄稼常常是鸡踏狗盗,儿子身骨强、脾气大、性子烈,招惹了不少村里人,儿子走了,她该怎么过活下去?她安慰儿子说“别管妈”,可自己心里却再也平静不下来了。 她将家里仅有的吃食拿出来款待了这位为儿子牵红线的恩人,并让其捎话,说自己和儿子很欢喜这门婚事。送走生意人后,她却怎么都吃不下,她知道自己的话是违心的,可不这样做又该怎么办?世事就是如此,常常叫人难以抉择、进退维谷。“我该怎么办?”她反复这样问自己,平时在最艰苦的时候,每当她问自己最难解决的问题时,心里总有一个坚强的声音回答,但是此刻这个声音却消失了,心空了——便连回声都传不出来了。 她的话逐渐少了,生意人走后的几天里,她常常一个人坐在窑洞前的柴墩上,盯着远处的山头发怔。这对孤儿寡母家的院落位于百里山的南坡,她始终认为这里的山神就住在百里山顶,所以每当她忧郁的时候,总爱望着光秃秃的山头,望着太阳怎么从山尖上摔下去。 现在外面下着秋雨,村里的人都高兴地向土地庙跑去还愿,他们就像一个生不出孩子的女人不惑之年意外怀孕一般兴奋的呐喊着、欢呼着。可对于出生这个比建党早三年但却被封建思想醇厚的家人强迫着裹了脚的女人来说,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儿子近日话也少了,每当她谈及此事,儿子总是坚决的否决,或者就说“要走一起走出去”,对,一起走出去,她一想起这个,心里似乎有石头咣当了一下,可石头落下的瞬间又卡住了,一起走恐怕不好,哪有上门女婿还多带了一张嘴的?如今是啥年景,连续三年的大旱,再加上炼钢炼铁溶掉了铁锅和头,自家做的都不够吃,谁还愿意多养活一张闲嘴,她一想起这些,愁绪就像一对乱麻,越努力挣扎着撕扯,就越将自己缠的紧。 绝对不能拖累儿子,绝对不能,自己哪怕死在这个荒山深处,都要让儿子走出去,儿子还年轻,未来的道路还很长,不能由于她一个土埋半截身子的人断送儿子的前程。她决定了该怎么做。 这场及时的救命“雨”过后,天气豁亮了起来,山里的人欢喜的吆喝着牛开始耕地、播种,他们把犁沟耕的细细的,把地里的草拔得干干净净,恨不得把每一粒种子都亲手小心翼翼地放进土壤里,对于这些庄稼人来说,这块土地——即使是贫瘠而又与大山相依、坑坑洼洼的土地——就是生命。 山里人将冬小麦播种完就已经到秋分了,这天晌午饭后,女人的儿子从地里劳作归来,她说了自己的决心。 “不!如果那家人不要你,我就不去!哪怕一辈子打光棍!”儿子怒吼着走出了窑洞,边走边揉眼睛。这是儿子第一次向她发火。 晚霞呈血红色浮在百里山顶头,深秋季节,天黑的比以往早,院子里的那棵一抱粗的杨树上,两只野雀聒噪不安,此刻,南山的轮廓模模糊糊,山上的林木宛若一个个密密麻麻的黑点,这里的人世世代代守着这座大山,人把山看的愈加葱绿愈加雄伟,而山却把人看的愈加苍老,愈加憨厚。一群麻雀从院落空中掠过,叽叽喳喳,恼的人心烦,院子里墙根的狗尾草叶子显得昏黄不堪,就像寒霜杀过一般。 月亮出来了,女人在霜白的院子里来回转悠,儿子出山还未归来,莫非他真的生气了?她理解儿子的孝心,但面对此事别无它法,难道真让儿子窝在穷山沟里一辈子吗?她抬头望着明晃晃的月亮,“月亮啊月亮,你帮我拿个注意吧!”她在心里默默的祈求着。她的心里有说不出的委屈,除了目睹夜空外,还能向谁诉说? 皓月从东边移到了西边,满天星斗,就像撒在黑绸缎上的一颗颗璀璨的夜明珠,银河宛若一条吹向天空浮空而上的丝带,静静地浮在天空一动不动……四更时辰,她感觉后背着实冰凉,实在觉得困乏,便回了黑漆漆的窑洞,这年月,晚上点煤油灯或蜡烛只是一种奢望,就像庄稼人奢望住一夜总统套间一样,所以天一抹黑,这里的山里人便溜进被窝就像天黑鸡要上架一般乖乖的睡觉,不睡觉又能干什么呢?女人摸进窑门,爬上炕,迷瞪了一会儿便听见鸡叫了,她知道,已经五更天了。 这里的土地庙所在的半山坡上,是女人家的一块自留地,而这一夜,女人的儿子就躺在地畔的莎草丛中,说是莎草丛,其实莎草比庄稼还稀少,大片的黄土裸露了出来,他静静的躺在上面,望着满天星辰,直到天明…… 拂晓时分,女人听见了急促的敲门声,她以为是彻夜未归的儿子回来了,便匆忙穿上衣服下炕,朝杨木板做的破大门小跑过去,结果开门一看,原来敲门的另有其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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