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母亲的信仰 |
正文 | 母亲今年整整60岁,这意味着又到了她老人家的本命年。母亲是最怕过本命年的,因为对于她来说,本命年似乎就是磨难的代名词。 母亲12岁那年,长她11岁的姐姐——也是她家里当时唯一称得上是劳动力的人,出嫁了。外婆是裹过脚的女人,和体弱多病的外公一样,几乎没有下地干活的能力。而小母亲四岁的舅舅,一方面当时还是个孩子,另一方面因为是家里唯一的希望,无论如何也得专心在学校上学。于是,母亲在她的第一个本命年,便理所当然地挑起了支撑全家的重担。;; 第二个本命年,母亲也作了新娘,但就在她嫁给我父亲的当天,我的外公走完了他未老的人生。真难以想象母亲当时是如何一头办丧事一头办婚事的。 第三个本命年,母亲的第五个孩子刚刚学会走路,而我已是一个快10岁的小孩了。那年的那场大冰雹,叫我现在还后怕:冰雹虽然只持续了14分钟,但拳头大小的雹子,不仅打光了水田里的秧苗、菜地里的蔬菜,连山坡上的大树也全被剃成了光头,家里瓦盖的屋顶,被打得窗户一般透亮…… 还清晰记得,冰雹来临时,家里只有母亲、弟弟和我三人。母亲看到屋顶逐渐透亮,雨水沿着土砖墙哗啦啦流下来,一边叫我带着弟弟站到门坎的中央,说这样无论墙往哪边倒塌,都不会压着我们,她自己则跪拜在朝外的一个门坎上,求老天爷赶快停止这场灾难。依稀记得母亲当时口里念叨的是“回隆山二十四位”之类的语句(去年第一次在离我老家很远的岳父家过年,看他们在祭典天地时插着24根红色香烛,说也是敬奉“二十四位”什么神灵,说明这“二十四位”在农村还真是有着广泛的群众基础)。 在灾后重建家园时我不止一次问过母亲:“回隆山二十四位是什么奇人,怎么一叫他们冰雹就停了呢?”母亲说那都是神仙,保祐我们平安的神灵,当时我自然是完全相信并从此对这二十四位奇人心存敬意的,但这一思想还在我上高中时因为自以为自己已是彻底的无神论者而几乎荡然无存。不仅如此,我还开始对母亲的其他“迷信活动”予以嗤之以鼻。比如说那时母亲经常牙痛,饭都吃不了。她见西药不起效,居然要我陪她到庙里去求“金武祖师”的茶叶,泡茶当药喝。喝茶自然是不顶什么用的,但她还一边呻吟一边说好多了,我说她这纯粹就是心理作用,是自己骗自己,结果让她非常生气:“你懂个屁,人家金武祖师是中医的祖师爷,你看他脚下的龟蛇二将就应该知道了啦。”真叫我哭笑不得! 现在我在外地工作都十多年了,听说母亲迷信情怀有如她对我父亲的爱一样——终身不变,老而弥坚:只要有机会她一年总会上庙观里去捐钱捐物捐香油好几次。这些年每次回去,母亲还会让我带上一包茶叶,那是母亲特意给我们在菩萨那里求来的香茶,说出门在外,全靠有这些菩萨保祐着我们的平安。上次带母亲去鼎湖山玩,她在庆云寺还捐了一点钱,但在捐款本上写的是我女儿的名字。 这种信仰,对于母亲来说,是一种精神寄托,而对于我们来说,却包含着几许浓浓的母爱。;; 母亲怕过本命年,是因为她经历了太多的磨难和太多的苦,只是那些磨难恰巧在她的本命年里显现得似乎更为突出一些而已。用我爸爸的话说,我母亲这一代人是:出生在战火纷飞的40年代末、成长在树根吃尽的60年代初、求知在知青下乡的文化大革命时代、生儿育女于计划生育严打时代、继续工作于下岗分流的新时代……在那么多磨难面前,一个生活于社会最低层的妇女,想要成为一个像受过高等育的无神论者,实在是没有条件。 加之我们这些虽然并无多大出息却一直是她骄傲资本的五个孩子,迫于生计的原因长年在外。儿行千里母担忧,母亲的爱波及不到千里之外的我们,便只好求助于她心中的神灵,希望万能的神能替她好好照顾我们、保祐我们,且年年如此,恭谨不怠。这些举措虽然微不足道,但若一做就是四五十年,其间的精心和敬意怎么估量也不为过分。有时候,还竟会让我联想起西方人的宗教感情来。显然,我母亲与许多中国女人一样,是没有自己的宗教的。据我所知,她不曾加入过任何宗教团体,也从不吃斋念佛。按照我们浅薄可笑的说法,她只是一个“迷信”的人。这种说法的不确当之处,就在于我们狂妄自大,以为理性在手,而轻视像我母亲这样为了一个“迷信”的想法而活出来的芸芸众生。母亲的这份信仰,诚然算不上是真正的宗教信仰,但绝对也不是什么邪教、异教。她的这种信仰正是生活于中国社会最低层的千千万万的穷苦百姓们的共同信仰,是在他们经历了太多苦难后的一种无奈选择,而且这种信仰里面还透射着深切的爱与浓浓的情——对活着的亲人们的关怀之爱,对死去的亲人们的缅怀之情。 已不太记得自己是多大年纪开始呵斥母亲的“迷信”行为了,应该是刚在学校里学到了丁点关于宗教、鬼神等知识之后。那时我天真地以为自己已是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对母亲这种“四旧”行为就该抵制、就该破除。那时家里的生活过得十分清贫,十天半月才有一顿肉吃,母亲说那样的生活可比她年青时好多了,所以经常在有“好菜”吃的情况下母亲都要将“好菜”摆到象征祖先的神龛前先敬奉一番。有一年的七月半,因为持续干旱,实在找不出像样的菜肴来供奉先祖,母亲便带上我们最大的三个子女顶着烈日去小河里去捕小鱼小虾小蟹。为那事我又生了气,生了很大的气,而且还骂了母亲,原因是得到了爸爸的支持,父亲也责怪母亲不该为了自己的“迷信”情怀而让我们几个那么小的孩子跟着去受那么多罪。 于是发展到后来我凡遇上自认为有理的事就责备母亲、呵斥母亲,想想母亲委屈的那样子,我现在还常常自责。母亲不是圣人,偶尔犯点错误本来就不足为怪,更何况很多时候是因怀着对亲人无限的爱,不得已而为之。倘若母亲生活在一个十分富足的环境中,那她信奉的也许就是基督、伊斯兰等那些所谓高雅的宗教了。我想,在那个年代里、那种条件下,坚持活下来的人,多少都会具有自然的宗教情感的——包括清高、自大、自以为是百分之百无神论者的我们。 当然,母亲也绝不会因为我们的呵斥或反对而动摇她的那份信念。在她心里有一个非常简单的理由:菩萨既然帮助了我们,我们在菩萨面前许下的愿就一定要兑现,滴水这恩,当以涌泉相报。这便是母亲心里的道理,沉着,不动不摇,即使世事多难人间多沧桑,母亲的天不变道亦不变。这道理对我的人生观是否亦有影响看不出来,但我相信已暗中存在。一个如今仍在生活中苦苦摸索的儿子,他可以用母亲的方式来讲述属于母亲的往事,这就是影响之所在了。;;; 这些对于我的影响,也无所谓有益或无益,但母亲常说她在菩萨那里可是受益不少的:还记得我上中学时,母亲跟着我在城里上班的姐姐作点小生意,主营业务就是包子馒头油条烧饼之类的早点,因为不临近学校,生意自然是一般般。于是母亲一直希望有朝一日能到一个学生很多的地方去开一个点,并将自己的这一愿望竟告诉了菩萨。结果姐姐不久后真的调到师专、师范那边的银行去上班了,母亲自然也将包子铺移到了一个全城学生最集中的地方。后来我和母亲聊起这事时我说:“妈妈您真是一个非常幸福的人,虽然日子过得不富裕,但总能心想事成。”可母亲却说:“那是有菩萨在帮助咱们呢!” 父亲祖上也不是什么殷实之家,留给我们一家七口的家只有三间土砖瓦房,其中一间是厨房兼餐厅,另一间是放农具和地里收获回来物品的杂物房,所以真正能住人的只有一间。母亲一直想找个合适的地方建几间房子,但一方面经济实力不够,另外一个建房子的地基实在是难找。最后母亲硬是在父亲的反对声中帮村里村外十几家人解决了他们自己一直解决不了的关于土地方面的难题,还将家里原本就少得可怜的水田拿一部份跟别人交换成了旱地,才得到了一个多家争夺的宅基地。接下来便动员全家自力更生,利用两个暑期的时间齐心协力自己做砖头建房子。还记得当时我一个伯母的话:“你们家这么多小孩要上学,还兴师动众建房子,可不要两头都耽误了啊。”好在伯父立马反驳了她:“那你就看看嘛,看人家到时小孩的书也读得好,房子也会建起来的。”结果我们真是应验了伯父的话——兄弟姐妹们白天劳作,晚上学习,建房读书两不耽误。不过那两个暑假对我们来说可真如炼狱一般:白天父亲母亲挑水和砖泥,姐姐外出挣钱,我负责做砖坯,大妹负责晒砖坯,8岁多的小妹则煮饭做菜负责全家人吃饭问题,就连6岁的弟弟,也要负责起圈子里猪、羊们的草料来源。这样,利用两个暑假的时间我们完成了建房用的几万块砖头的制作,并将房子建了起来,而且,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也没让大家失望,就是在那段年月里个个都以优异的成绩跳出了农门。此后母亲每次在供奉先祖和神灵时,总是面带欣慰的笑容,以感谢这些屡屡让她心想事成的神灵们。 这些年,我们五个兄弟姐妹相继结婚生子,于是母亲又开始了在城里面的新一轮的劳作。在帮我们带小孩时她仍然保持着简朴的生活作风,且经常告诫我们:花无百日红、天道不由人,哪家也打不下万年的桩,别看现在日子是好过了,但若不懂得勤俭持家,不求菩萨保祐,变数还是存在的。她还常给我讲过去一个大户人家原本热气腾腾的家,在触犯了神灵后是如何一下子就断壁残垣、门庭冷落、子嗣凋零的故事。母亲不识字,自然也讲不出什么深刻的大道理,但就在她给我们讲述的“迷信”故事里和告诫我们的话语之间,却分明透露和折射出时下国家领导人正极力倡导的八荣八耻问题和建设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等极为深刻的大道理来。 如今,母亲已到花甲之年,虽然我知道她老人家后面的路其实还很长很长,就像我那九十多了还健在的爷爷一样长寿,但我还是想向菩萨们、向“二十四位”们祈求父亲母亲都能长命百岁——以母亲经常为我们祈祷的那份虔诚来为他们祈祷,愿上帝、真主和佛都能听到我祝祷,阿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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