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二兵 |
正文 | 二 兵 二兵没当过兵,家中排行老二,兵荒马乱的爹娘顾不上起名,大名就这么叫顺了。二兵的身子骨像骡子架,蹭蹭直往上窜,转眼就是一条高大骏猛的汉子。单调无奇的童年稀里糊涂就过去了。往后的世道与二兵总是不顺,一摞摞磨性子的事他都攀上了,顺当的是他只能当搬运,人拉肩扛出憨力。也因此,二兵性子有刚有柔,也炼出了一股子忍劲,从表情上看不出他的苦怒哀乐。 二兵没上过学堂,吹起牛来蛮有一副学究气的,信口掂来就像板牙间的蚕豆,嚼得蹦蹦直响,脸不红眼不眨,让你没吃东西也直喷饭。搬运队下乡支农割麦子,大伙弓腰弯背累得又酸又软,都说有台联合收割机就痛快了。二兵的嘴巴子派上了用场,他慢条斯理地说,苏联的康布因才是真家伙,前面割麦子,后面就可以吃热馍馍了。大伙听了不相信,二兵说去苏联的专家就这么说的。回头想想这个牛皮,越琢磨越使人觉得有水平,一时间众人笑得仰天合地,再后来有几个人笑得在麦地上直打滚。二兵不笑。 路过打谷场,大家赌抱碾谷的大石磙,四百多斤居然有小伙子生生地抱了起来,二兵看在眼里心里不服。他上前比试,石磙如铁山,分毫未能离地。二兵就是二兵,力气赢不了嘴皮子不能输,他要紧不慢地说,你们年轻,就是这样也不算力气大,我年轻时五百斤的猪都天天抱出抱进,大伙笑他编故事。二兵正起身脸朝天慢哼哼地说:哼。我从不兴吹牛,当年我养小猪圈在栏里,木栏有二三尺高,小猪天天要吃野食,我就天天抱出抱进,小猪每天长一点,不知不觉长到五百斤,我照样抱出抱进。众人哑然,竟无言以对。幺佬爱较真,琢磨了一晚上,想了道道来驳二兵的牛皮。幺佬当着大家的面对二兵说,你吹牛没哈数,照你说的,小牛长到一千多斤你也能抱起来,再说叫你把手放在凉水里加热到冒泡你也不拿出来?什么都有个极限你懂不懂,瞎吹牛要交税的。二兵板起脸说不跟你争,你爹晓得这事,不信你去问他。幺佬的老爹早在孔丘老先生那念书,查无实证。招得大家一阵铆笑。 二兵的嘴巴子很有些功夫,为了这不关风的二片皮子,他被揪了辫子吃了老亏,反右时被打成右派,成了被管教分子。哪有文盲打成右派的呢,谁都不相信,可二兵偏偏戴上了这顶乌纱帽。由此招惹的烦恼是二兵始料不及的。文革中挨斗挨得是狗血喷头,三天两头被街道方主任喊去挨斗、陪斗,有时还陪县长挨斗,戴着牛鬼蛇神的高帽子游街,他的嘴巴抿得紧紧的,心里头的怒气快撑破肚皮。下来与大家神侃胡吹时,二兵说你们谁有资格陪县太爷挨斗?只有我二兵,我还跟县长握手呢,这才叫玩味。 挖着脑袋深深地弯腰挨斗,一站几个小时,二兵被折腾得头昏眼花。随着批斗档次升级 ,批斗高潮中是要“坐飞机”的。轻松一点的飞机是自驾,就是弯腰低头到极限的同时,自己将双手反背朝天,自己折腾自己。如果态度不能令众人满意就驾大飞机:三条大汉鲁莽上场,一人压头,二人将被斗双手反剪向前猛压,直驾得被斗爬地打滚,叫天喊娘。一次二兵被驾得全身发软,双腿一瘫,一头栽在地上来了个嘴啃泥,吻地的瞬间鼻子嘴巴一般平,二兵当场血流满面。幺佬和几个工友实在不忍心看下去,他们平日里与二兵有说有笑,见此情景,顾不了站稳立场划清界线什么的,以侠客之义将二兵送回了家。 二兵的家是破落的。前辈留给他的木板房四处漏雨漏风,大风刮来嘎嘎作响。老婆给他生了一男孩后,得了产褥热三个月魂归西天就与二兵和孩子拜拜了。二兵又当爹又当妈好不容易把孩子拉扯大,14岁时一场伤寒这孩子就瘫痪了。文革中孩子20多岁,二兵大半截子入土50出头了。为了爷俩的温饱,“坐大飞机”的第二天他还得出工。 二兵伤口刚好,方主任通知今晚继续召开二兵的批斗会。二兵一听血冲脑门,突地像一只冲出囚笼的猛狮,他上前一把揪住方主任的领口,连拉带拖将方主任拽到长江边小木划子上,他松开缆绳,张开双腿将小船摇得左右翻滚,同时发出阵阵吼叫:你妈妈的,看你还斗不斗老子,再斗,老子们今天就一起死在水里。方主任不会游泳,面对死亡平日里的正经形象作乌云散,脸色如蜡雕一样惨白,他紧缩的身子瑟瑟发抖,双手死死抓住船梆,连声求饶:不斗了、不斗了。如此反抗,众人都为二兵捏一把汗。不曾想到,堂堂的方主任也是怕狠的,小船上的秋千差点让人荡悼魂,日后再要斗谁也不敢沾二兵的边。从此批斗的主角少了二兵的形象。政治上受凄落的二兵终于赢到了一点做人的尊严。实际上,错误的思潮使人性遭到无形的扭曲,方主任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斗二兵,二兵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时不时就挨斗。 二兵有二兵的爆烈,也有顺从服贴的一面。二兵与方主任都不明不白地为阶级地位而斗,平日生活中他们又相互妥协相依而存。1969年长江发大洪水,老镇街道上积水齐半腰深,大堤内外水位快一般高,水是从江边下水道倒灌进来的,道口在堤外水下四米多深。二兵的水性是出了名的,一个猛子扎下去长达三四分钟,可谓了得。方主任心里想到二兵眼睛盯住二兵。二兵猜到了十之八九,乘人不备溜回了家。方主任三番五次让人去喊二兵,二兵闭门不出。方主任无奈,只得放下架子亲自登门请二兵。二兵总算出山了,二兵的小九九是要为自己赚回一次大面子。 阴雨天下水当然是凉嗖嗖的,方主任怕二兵着凉,叫人买来一瓶二锅头,让二兵发热,又叫人拿来绳子。二兵咕隆咕隆灌了三两白酒就准备下水,方主任说下水道有吸力危险,给二兵腰里系了绳子,叫二兵在水下不对头就拉三下大绳,水面的人上好拉他出来。二兵扎猛子来回十多次,每次出水大口吸气,吸气后就咪一口酒,几经努力终于用破棉絮堵住了道口。一时众市民都为二兵喝彩,二兵好不容易荣耀了一盘。二兵对大家说,这把戏不请自己来,死了没人埋,连马克思也会说划不来。为了山寨的安全,下次就该轮到你们方主任下水了。众人窃窃私笑,方主任则哭笑不得。 花发人送黑发人,二兵57岁时孩子弃他而去,他更加孤苦。不过他的幽默茬子总给人们带来小小的欢乐。日子如流水,古稀年一过,二兵得了一场急病,日子不多了。在病床上他对幺佬说,我死了你也不会来送我,只有你爹来接我了,到孔老先生那,我还要和你爹一起上学扫盲呢。幺佬也为二兵着急,二兵没亲没故死了谁送呢? 二兵带着死了没人送的忧伤带着孤独带着自己的嘴皮子走了。送葬那天,人们这才意识到凡人二兵的重要,小街少了二兵的嘴皮子就像饭菜里少了盐巴,味淡了。尽管二兵没有什么政治地位,被管制的帽子一直摘不掉,但他做的一些善事,街坊邻居都是打心眼里记挂的。二兵曾奋不顾身跳进水里救出一花季女孩,经常毫不伸张地修桥补路,时常为孤寡老人买粮担水,那家有事他都帮一把,默默无闻地用大扫帚在街上打扫卫生,还胡编瞎吹不着边际笑话故事逗娃娃们。 大家不约而同默默地来了,先是幺佬到了,再是方主任拄着拐棍到了,再是被救的那妇女领着孩子到了,三条大汉如今五十开外也到了,工友们来了,街坊邻居来了……,二兵超脱红尘平安地去了天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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