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江水东逝 |
正文 | 他留在了江边,却神游于这座城市的上空。几十年过去,所有往事犹如眼前。 他知道她习惯靠在阳台的躺椅中,让冬日的暖阳洒在身上。其实她并没有感觉到温暖,哪怕是小儿媳精心熬制的银耳莲子红枣羹,也不能驱散她心头的寒意。 都说上年纪的人喜欢回忆,就算遥远的童年也能清晰重现。如果不是这次拆毁家园、扰乱生活、败坏人心的土地征收,她本可以像往常一样安享宁静晚年。但这个滋扰了半年之久的拆迁,却像照妖镜,映出了儿女的真实心态。 她双目空洞地靠在躺椅上,沉浸在自己近一个世纪的老电影中。 她曾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外公是当年大汉口的黑帮老大,爷爷经营着一家银行。她从小过着衣食无忧的贵族生活:上洋人的教会学校,有专门的车夫全天伺候,放学回家,早有仆人端上她最喜欢的美食,休假时被大外婆拉到戏园听京剧。 这样的日子在她十九岁那年结束了。她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了城防团长的小舅子。新婚丈夫是遗腹子,靠着唱红戏的姐姐做了团长的小妾,才得以从乡下进城。时局混乱,娘家为保全家族,拿她当了筹码。 原本两个世界的青年,命运从此发生改变。她,养尊处优的童年、青少年就此划上句号,婚姻、家庭生活的磨难悄然滋生。 新婚蜜月,她随他的姐夫一家去了香港,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到一年,他们毅然离开人生地疏、语言不通的异乡,回到家土参加新中国建设。 当年回国时,他备足了买房子的钱,准备经营自己的小家。没想到岳母却主张住在一起彼此照应。她耳根子软,再次听从了母亲的安排。 她成了小学教员。他凭借一手好字,当了区商委主任的秘书,住进了她家的老宅子,和入赘没区别。 半年后,大女儿出世。两年后,大儿子也呱呱坠地。这对金童玉女,意受到那个只生不养、沉溺赌场的岳母厚爱,成了禁止打麻将时的替代品。两个孩子被岳母宠溺得任性、好强、甚至执拗。 又过了五年,二女儿出世。这时候,她的几个弟弟妹妹也陆续成家立业。 原来她娘家殷实的产业,被收归国有,剩下一部分则让嗜赌如命的岳母败个精光。 岳母隔三差五跑来要救济。背着丈夫,她只好省吃俭用,从微薄的工资里挤出钱贴补娘家。 这个家,对于他来说,没有任何归属感。满屋子的大人小孩,都是她娘家的人。他没有一家之主的尊严。她是老实人,没什么主见,一门心思全在娘家人身上,除了每月交给她固定生活费外,他要留点给自己的孩子。 经济的拮据、生活的艰难,压得他们透不过气,无暇顾及二女儿的养育。一年以后,三女儿降临。这时家里孩子更多了,她完全忽略婆家,他心生怨气,家务事索性置身度外。 她一个人忙里忙外,忽略了三女儿日渐严重的病情,不到一岁,三女儿就夭折了。然而,这并没有阻止他想要儿子的念头,五年后终于如愿有了小儿子。 小儿出生时,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她只能给小儿喝米汤维持生命。小儿先天营养不足,自然不能跟当年丰衣足食的大姐大哥相提并论。 俗话说:“辣的是椒,疼的是幺。”想到三女儿的夭折,小儿子又是十年后再次续来的香火,他从乡下带回蚕豆维持一家人生计。 小儿上幼儿园了,他第一次挑起接送小儿的担子。 她依然要接济弟弟妹妹,包括照顾他们的子女。而婆家,成了他俩争吵的导火索。 她骨子里嫌弃百里之外的婆婆。即使婆婆来小住几天,也常常因为生活习惯不同,彼此心生嫌隙。 婆婆只好搬回乡下。而她,似乎为弥补过失,只好每月挤出一天,天微亮就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过桥翻堤,骑几十公里的土路,回乡下帮婆婆洗衣晾晒,直到收拾妥当才原路返城。 她很苦很累,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了。在学校,是教师、大队辅导员;回到家,是妻子,是母亲,是女儿,是大姐。没有她的打理,所有人的生活都会举步维艰。 转眼到了动乱年代,他们因为去过香港,常常被贴大字报、进学习班。不久,大女儿下放到千里之外的农村,大儿子也到乡下学农。 昏暗的几盏街灯,被凛冽的寒风吹得四处摇晃。街上没什么行人,好像相约好了,大家都在躲避,早早地关上了各自的门窗。 她拖着疲惫的步子,饥渴难耐地回到破旧的小屋。幽暗的烛光下,小儿孤怜地搬一把小凳,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独坐门口。 看见她披风带寒靠在门口时,小儿纵身扑进她的怀里。她的眼泪刷刷地流淌着:夜已经很深了,五岁不到的孩子,居然不哭不闹,静静守候迟迟未归的爸爸妈妈! 愧疚和怜爱涌上心头,她紧紧抱着小儿,不停地抚摸着他的头,轻轻问吃饭没? 小儿用手指着不远处漆黑一片的灶台,又指着脚边的小凳,怯怯地说:“我爬上小凳做的饭,菜是剩下的,蒸好了,和小姐姐一起吃的。妈妈还没吃饭吧,锅里还有!妈妈赶紧吃!”说着,挣脱她的怀抱,把她往灶台边上拽。 她抹着眼泪,一把抱住小儿,贴在胸口。“妈妈,今天做饭的时候,手还被烫了几个泡泡!”小儿倚在她胸前,脆生生地伸出细瘦的小手。 她的心像被一只利爪撕扯着,疼得缩成一团。养了四个孩子,偏偏是这个小幺守着夜归人,比哥哥姐姐都懂事! 她含泪把小儿守夜的事告诉了同样迟归的他。他坐在床边,轻抚着进入梦乡的小儿,说着让她更加心痛的事。 他不堪忍受白天的批斗、晚上的学习,趁家里没人的时候,找了一根绳子,吊在屋梁上。当他一脚踏上板凳时,小儿在窗外一声惊呼,冲进小屋里,抱着他的腿,大声哭喊:“爸爸别摔跤了!屁屁会疼!” 他抱起小儿,心被揉碎了。不到五岁的小儿,让这对身处逆境的患难夫妻心生一丝慰藉。 他是“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雇农,她是认真教书的进步教员,虽有一段香港的历史,但毕竟是热血青年,回国报效。审来审去一年多,组织上也没发现通敌叛国的行为,被迫恢复了他们的工作。 转眼儿女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 千里之外的大女儿写信回来,她被当地镇长的大儿子看中,征求结婚的事。大儿子下放期间认识了同去的女知青,带回家让二老见见。小女儿顶了她的职,留在小学教书,认识了校长的儿子,如胶似漆。 他心里明镜似的,这几个未来的女婿、媳妇身上都有太多明显的性格缺陷,想起来就皱眉,但木已成舟,他拦不住。她习惯了在家从父、出门从夫,习惯了当墙头草,更无法说服自己的儿女。 从此家里多了三个异性人。 她不喜欢大儿媳,因为那孩子说话刻薄,老是一副别人欠钱不还的苦相,对亲戚总是爱理不理;她也不喜欢大女婿,井底之蛙不是错,关键是爱显摆、太自负、心眼窄;她还不喜欢小女婿,因为小女婿的母亲是著名的吵货,街坊邻里吵遍了,从不失手。 树大分杈,人大分家。儿女们为各自的家庭,开始相互算计了。 大儿子调到市政公司,负责几个道路建设的项目。但每次回家,总抱怨发不出工资,有限的钱还被老婆管得死死的。两个女儿回家,开口闭口总嫌婆家不好。她心疼自己的儿女,尽管他们不体谅老人,毕竟是自己的骨肉。但媳妇、女婿就不同了,她总记得他们的不好。 她娘家人来打搅的次数渐渐少了。经历了人生的起起伏伏,他的心态变得平和起来,闲暇之余,重新拾起笔墨,潜心书法。 当小儿拿着一张笑靥如花、有点婴儿肥的女孩照片给他们看时,他笑了,她也笑了。这女孩的笑容有感染力!能旺族! 小儿媳进门第二年,给他们添了一个男丁。 他是老封建,喜出望外。第一次抱起了小孙子,第一次带着小孙子出去玩。 她被小儿媳挽着,走在后面。多美的一幅画!这不是她盼望多年的吗?终于等到了! 然而小孙子的出生,却更激化了家庭矛盾。 他因为老年慢性支气管炎,常常住院。她因下雨路滑,摔折了腿,在床上躺在近半年。 长子一家置若罔闻,理由只有一个:那么偏爱小儿子,让他们养老送终!他们忘了,女儿被老人养到十六岁才离开。 两个女儿,如同泼出去的水。父母年是渐高,身体有病,自然有小弟弟一家来负责,用不着她们操心。 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终于在住院八年后离开了。 临走前,他悄悄留下遗嘱,让她一定和小儿一家生活。 小孙子也渐渐长大了,学会了做饭,在爸妈不在家的时候,主动进厨房给她弄吃的。看着小孙子的身影,她仿佛看到了五岁不到的小儿。 可惜,受小儿影响、心地善良的小孙子现在出国留学了。 小儿出钱买的福利房要拆迁了。小儿夫妻跑前忙后,终于拿到了拆迁补偿款。 自他走后,玩了八年失踪、对母亲不闻不问的大儿子突然找上门来,因为有补偿款。她见到长子,所有的怨气烟消云散,以为将拆迁款分给大儿,就能换回母子亲情。然而,事与愿违,大儿拿到钱后,一如既往,再次消失不见了。 两个女儿,如愿分得遗产,探望她的次数却越来越少了。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小儿反过来安慰她的话:无论他们做过什么,都是您的儿女。我们有双手,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自己挣钱,用得心安。 她愧对小儿。这么多年,小儿一家承担了赡养她的全部义务,无怨无悔。哪怕是拆迁补偿的分配,小儿毅然舍弃了自己的利益,谋求血浓于水的亲情。然而,哥哥姐姐的行为,彻底击碎了小儿的最终幻想。 她以为用钱可以换来儿女的孝心,然而,她错了!小儿一家也错了!钱换不来人心! 她的小弟弟走了,现在只剩下二弟、二妹,都是耄耋老人。他们羡慕姐姐有孝顺的儿子、儿媳。 她早已习惯了小儿一家的悉心照料,比起先走一步的弟弟妹妹,她的身体依旧硬朗,声若当年,步履如初。 出殡那天,她看见二弟媳拉着小儿媳的手,似乎有道不完的家常。小儿媳依旧笑若春风,一如当年,只是添了满头华发。 几个从小在她身边长大的晚辈,围在她身边,闲话往事。这时,她的记忆被重新拉回到半个多世纪前的荣华显赫。 小儿媳走到阳台,摸摸她手边渐冷的碗,给她重新换来热气腾腾的银耳莲子红枣羹,嘱咐她趁热吃。 她抬起渐渐浑浊的双眼,看着小儿媳略显疲惫的背影,二十多年的婆媳,胜似母女。 面对一如既往的小儿一家,她想起了那句老话: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谁能想到,竟是小儿背负着她走过一生。 这一切,他看得清清楚楚。 这么多年来,她只来过两次。但他知道,她用依然健康的身体、清晰的记忆,告诉他:活着,就是给他最好的消息。 小儿一家常来江边探望,滚滚东逝的江水,似乎是他对小儿的欣慰。 小孙子出国前,特意绕道江边,对着滔滔江水,倾述着自己的远大抱负。 隔着这条江水,他在等待,远在异国的小孙子,何时能带回好消息呢? 滚滚长江,一去千里,他依旧静静倾听,静静等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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