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上帝请开窗之三《再看儿子一眼》 |
正文 | 三、再看儿子一眼 一下车,侄女就往我嘴里塞几粒救心丸,搀扶我上楼。其实站在楼梯口我的心就开始汩汩流血。 北风呜呜地刮着,门前那棵高大的杨树,婴儿似的长声啼哭。万物飘零的季节,人们只看到它枯枝败叶,了无生气的样子,似乎忘却了它曾经的郁郁葱葱、蓬勃旺盛的英姿。唉,我风华正茂的儿子,有如那曾经遮天蔽日的茂密树叶,在料峭寒风中悄然陨落。可是,秋黄春绿属自然规律,白发人送黑发人却是人间无常。冬天来了,春天就不会远了;树叶落了,树叶还会长出来。我生命中的绿意,在步入晚年的时候被儿子永远带走,仅留我在漫漫长冬回忆春的温暖。 进屋见到丈夫,我疯了一样用双拳捣他两个肩膀,一叠声地问:“儿子呢?儿子哪去了?儿子到底怎么了?”丈夫泪眼婆娑,一句话也不说任我疯打。一旁的大姑姐心痛弟弟,一把扯开我,说“和安子没有关系,XX是心脏病走的。” 儿子昨天晚饭时问:“爸,我妈明天回来吗?”得到肯定回答后,他没说什么。喜形于色向来不属于性格内向的儿子。 三十年,儿子饭桌上从来没说过“不好吃”三个字。其实儿子和很多独生子女一样,小嘴刁得很。喜欢的菜大口小口,不喜欢的只吃一口。若问他:不好吃吗?他就说,还行。那你怎么不吃?不想吃。这就是我的儿子。他上小学时,我到省青年作家班进修,丈夫在远洋船上,儿子由母亲照顾。一两个月之中,儿子很少提及我。母亲问他想不想妈妈,儿子淡淡说句,还行。亲情之中,莫过母子,儿子与我如此隔膜让母亲难过。谁知,有天早晨,母亲叠被时,从儿子枕底掉下我的一张照片来,已经搓揉得起了毛茬。母亲心里一揪,当时就做了一个决定,让弟弟打电话,告诉我家里有事,马上回来。 儿子借着幽暗的灯光,摩挲着妈妈的照片,镜片后,涌出晶莹的泪花。这一画面,曾是我最温暖的回忆,如今却是永久的痛楚。 当儿子确定我明天回来,我猜想作他里一定很高兴,一定在盼着明天快点来。他或许并非仅仅是盼笔记本电脑,自从他姥姥生病以后,不,自从我接下报告文学任务后,快半年时光,娘俩就没有好好在一起呆上哪怕半个整天,他可能有很多话想和我说,也可能不想说话,只求和我在一起就行。儿子几乎没有说过“妈妈,我爱你”,可我时时感到儿子的爱将我包围。我们娘俩有时真的像恋人似的,沉默寡言的儿子和我总有说不完的话。谁都未曾想到,黎明前,儿子却倒在门口楼梯的缓步台上,法医结论是“心源性猝死”。 儿子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到底说了什么,到底想了什么,到底做了什么,我曾一千次一万次地揣摩过。儿子思我否?念我否?怨我否?恨我否?抑或儿子只是无限贪恋地大口呼吸人间最后的氧气,无比眷恋地寻找黑暗中的一线光明,无可奈何地瞅着近在咫尺的家门。离开这个世界时,儿子双拳抱胸,蜷缩成一团,一如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样子。只是来时他赤裸着身子,去时手里紧紧握着一串钥匙。我想,儿子一定是去开天堂的大门,他不想劳驾父母亲人,他自小脖子上就挂着一串钥匙,自己为自己开门。 我紧紧抱着儿子的遗像,告诉他我的稿费拿回来了,今天就可以去买他朝思暮想的笔记本电脑了。儿子笑吟吟地瞅着我,好像在说:妈妈,你晚了一步,我不再需要了。 我忽然抽疯似的,从床上跳下地,大声喊:“我要去看儿子!我要去看儿子!”众人劝也劝不住,只好找朋友将我送到殡仪馆。 儿子躺在停尸房冰冷的铁匣子里。身上没穿一件新衣,连脚上喜来登皮鞋也是前些年我们一起在大连商场买的。可怜的儿子来到这个世界时,爸爸在海岛部队,离开这个世界时,妈妈又在沈阳。30年里,缺爹少妈的日子过半。如果我在跟前,是不会让他穿这一身离开这个他热爱的世界,他眷恋的家。他和所有年轻人一样,喜欢穿名牌,却没买过一件真正的名牌;喜欢名车,十几年前就考下驾驶证,却只在梦里开过;喜欢笔记本电脑,却差半天就到手。儿啊,休怪妈妈是守财奴,妈妈实在让穷日子过怕了。妈妈生于五十年代,吃草根嚼树叶上了小学,直到中学毕业时,家里粮食仍不够吃。和你爸爸结婚后,日子才一点一点有了起色。改革开放几十年,家家都在奔小康,妈妈心里也是有计划的。儿子,你憧憬的日子很快就会来临。你就这样急匆匆走了,甘心吗?我可怜的孩子? 近前看,儿子神情十分安详,和平时熟睡时毫无两样。我张牙舞爪疯了一般扑上去。一旁侄女提醒说,不能将眼泪洒在逝者身上,否则什么我也没听清,只好努力克制着汹涌的泪水。铁匣子太宽,只能双手握住儿子的左手,高一声低一声让他醒过来,让他再唤我一声妈。儿子的一双手我真是喜欢不够。那么高大的男人,却长一双纤细的小手,握上去,柔柔软软的,热热乎乎的。我常开玩笑说:咱们换手吧,我的手太像男人,你的手太像女人!同是这双手,眼下冰凉冰凉的,没有温度,也不再柔软。或许正是由于手小,抓不牢生命的缰绳,由他信马由缰偏离了正常轨道。握着儿子的手,似有万箭从指尖直刺我的心肺。 儿子,你尚未结婚,没有子嗣,怎能说走就走呢?你祖父87岁寿终正寝,你外祖父母都已九十开外尚在人世,你的人生还有三分之二的光景,你急慌慌画上句号到底是为什么?我扯着嗓子喊儿子的名字,儿子不理不睬依然安睡。这个时候,我清楚地听见我身体里发出巨大的断裂声。“嘎吱——”!“嘎吱——”!山崩地裂一般,震耳欲聋。 我生命延续中止,我还活着。 于昏昏沉沉中,我看见阴森森的停尸房,两旁立着硕大的铁柜,一个一个大抽屉前挂着逝者的名字和序号。里边的人静静地躺在那儿,等待着上帝的发配,或是上天堂,或是下地狱。不再有计较,不再有争吵。这里没有任何后门,没有旁门左道,只有一扇沉重的大铁门,关关合合,任谁都不想来,却哪个都必须来。这里是世间最公平的领地。 我竭尽全力想掀动铁匣子里的儿子,腾一点位置给我。既然他睡在这里长眠不醒,我又何必苟活人世倍遭煎熬,莫不如和儿子一同走向极乐世界,娘俩也好有个照应。看门人示意侄儿们架我走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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