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清明姑母墓前絮语 |
正文 | 姑,今天是清明节,很想和你说说我心里积郁了多年的话儿: 都说是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是没到动情处啊,话刚开了头,我的泪水便止不住溢出眶外。姑你知道吗?虽然你走了已经三十二年了,我也已经从你离开时的满头乌发变为现在的鬓发班白,可我一想起你,仍禁不住潸然泪下。 姑,从你走后,我经常在夜里梦见你。梦中,有时全然不觉你已经走到那边的世界里,咱们娘俩一如三十二年前那样在炕桌旁相对而坐,说话唠嗑儿。梦中的你,仍然那么慈祥,那么健朗;而大多的梦境中,却是梦见你已身染沉疴,行将离去,我抱着你的肩头惶恐无助地哀哀悲泣,只想用我的悲泣多挽留你在我身边一刻,但此时往往因情绪激动很快从梦中醒来,醒后即知是梦,犹自长时间抽噎难抑,泪流枕湿。 姑,从我六岁起你带我去东北直到十八年后我从东北和你一起回到故乡,你知道这十八年来你对我的养育之恩在我的心中留下了多么刻骨铭心的亲情吗?三十二年前,我从来也没对你说起过。那时候,我可能是觉得不屑说,也可能甚至就根本没有想到要说,这会儿,就让我把该在三十二年前说的话给你老人家说说吧: 姑,我知道你把我带在身边,有三方面原因:你自己没子女承欢膝下;老家日子难;还因为特别喜欢我。这些我是很早就从父母的嘴里知道了啊。听说,在姑父闯关东的头几年里,你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我家度过的,父亲曾有好几次不无抱愧地给我讲过这样一件事:我大约两岁时,得了一场重伤寒,以致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在那些日子里,你和母亲日夜轮番守护着我。因为母亲家里家外的活计多,更多的时间还是你精心守护,给我喂汤灌药,驱蝇赶蚊。当时为治病,家里的粮食及值钱的东西几乎卖光,而我的病反而日趋加重,甚至已到了连汤水也难以下咽的地步。一天,被我的病弄得烦乱至极又绝望至极的父亲简直发了疯,摸起一柄镢头对我悲声吼道:“要账鬼,反正治不好了,不如砸死算了!”当时,母亲吓得簌簌发抖,不知所措。是你闻声赶来,骂了父亲几句,把我抱到奶奶屋里,日夜护理着我,只要见我的嘴唇稍有点轻微启动,便用汤匙从我的嘴角小心翼翼地滴进少许熬好的草药。姑啊,也许是你对我深厚的爱心和细微精到的护理感动了上苍,几天过去,我的病竟奇迹般地慢慢见好,才终至在这个世间活了下来啊。 姑,十八年来,你为我日夜操劳,为我担惊受怕,有件事我永远也忘不了啊:记得那是冬季里的一天,我借了邻居家一头小牛拉着爬犁进山打柴。因打柴贪多,往回走时又因不会使唤牲口,牛挣脱了套,我套了半天也套不上。眼看夕阳落山天色已晚,离家还有十几里山路,没奈何,只好心疼地卸下那些打好的柴,仅留下少许,然后自己拉着爬犁,再用一只握爬犁杆的手牵着小牛吃力地往回走。因为劳累了一天,我拉着爬犁越走越累,越累越慢,及拐过一个叫老爷岭的山嘴时,天已全黑,只能望见山脚下小镇上明明灭灭的灯光了。蓦地,我隐约听见远处有呼唤我乳名的声音。声音时断时续,时高时低,幽咽苍凉,带着哭韵。我心一揪,紧走几步,果见朦胧星光下的山径上,蹒跚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我忙喊了一声姑,急步走到你面前。你一把拉住我的手,当时只是抽噎着半天说不出话来,我知道是因为我回来得太晚让你担惊受怕了,心里既难过又内疚……过了一会儿,你帮我拉着爬犁一边往回走一边凄然对我说:“孩子啊,我真以为你今天出了什么事,你今天真要有什么意外的话,姑今天夜里也就不回去了。”我当时已完全听懂了你话里的弦外之音,心里凄楚懊悔交织,真后悔死了不该为贪打这点柴,让你老人家如此担惊受怕啊。 姑,我记得姑父去世不久,又逢三年困难时期,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那时,一般人家糊口尚难,咱们娘俩的家境之惨淡更可想而知了。那些年,为了度日,为了供我上学,你以自己柔弱的躯体和坚韧的毅力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可我那时还曾经有过那么愚蒙不懂事的想法,至今想起,我仍然羞愧无地啊。 记得上初一时的一天下午放了学,天气很热,我和几个同学正走在回家的路上,猛然听到一声稍带沙哑的叫卖冰棍的喊声竟是那么耳熟。我循声望去,头嗡的一声,一下子愣怔在那里。姑,那会儿我真的没想到竟是你在那炎炎的烈日下沿街叫卖冰棍啊。我的脸腾的发了烫,急忙偷偷瞅了一眼身旁那几个同学。好在他们并不认识你,我便赶紧溜到一边匆匆先自走了。晚上你回到家,我埋怨你年纪这么大了,不该再上街卖什么冰棍。当然我并没把让同学们知道后我多么难为情的想法说出口。你当时听了面色戚然,说:“孩子啊,姑不想点门路咱娘俩的日子怎么过啊?又怎么能供你上学啊?”我说我不上学了。你听了用指头狠狠地点了一下我的额头,显得很生气地说:“你这孩子真不懂事,净说些让我伤心的话。姑再苦再难,就是砸锅卖铁,也得供你上学啊,要不,姑把你从关里带出来,长大了没一点出息,怎么对得起你父母啊?” 姑啊,现在想来,你那时的心情该有多么复杂:既有觉得把我带离父母身边对我父母歉疚之意,又有与我相依为命,不可或离之情,更有决计供我读书成材,免却日后“愧对江东父老”之心啊。 此后,夏季里,你每天都是早早匆匆出门,手里提着两只装冰棍的暖壶,踮着一双小脚,顶着如火骄阳,拖着沙哑的嗓音,热汗淋漓地走街穿巷叫卖冰棍。到了冬天,冰棍不能卖了,你就做起了卖瓜子的营生:买了生瓜子炒熟,然后白天到街上的某个角落里,夜晚到镇电影院门口去卖。在东北那滴水成冰的严冬天气里,尽管你瑟缩在街头那砭人肌骨的寒风中卖一斤瓜子才赚几分钱,但在那年月里,这也沾资本主义的味儿,不能让工商所的人看到。为了避开那些人,你卖瓜子时只好不断地东藏西躲,有时躲不过,便忍气吞声陪笑脸,苦央求。但我记得有两次,还是被他们没收了秤和瓜子啊。姑啊,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逐渐知道了人世的艰难,再没有了怕你卖冰棍和瓜子让同学知道后难为情的想法,深深地理解了你为了我而付出的劳苦和艰辛。可姑你知道吗?当我看到你在做着这一切,头上的白发日渐增多,步履也愈加蹒跚时,我心里总有一种沉甸甸的酸楚难言的感觉啊。 我师范毕业参加工作后,曾劝过你不要再卖冰棍和瓜子了,你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关里你娘和你妹妹她娘俩过日子更难[父亲那时也已去世],你那点工资还是多省下些给你娘寄去吧。再说,人年纪大了常活动活动腰腿才不生病啊。”但你说过这话不久就感觉腹部不适并日渐沉重,我陪你去哈尔滨大医院检查,竟确诊为癌。姑啊,说到这里,我真恨不得打自己几巴掌。我真的是懊悔极了啊。我那时已经二十岁了,按说该懂得癌症应对患者讳的道理,可我那时候真的是愚昧无知又愚蠢透顶啊,竟对你说出了诊断结果。记得你当时听了脸色却很平静,沉默了一会儿后缓缓地说:“听说,癌是治不好的……唉,人都要走这一步啊。”。姑啊,我只记得当时自己听了你的话,心里很难受,很想对你说几句安慰的话却也拙嘴笨腮地说不了几句啊。 姑,你还记得吗?那天从哈尔滨回来,已是子夜时分,我掺扶着你从车站慢慢往家走。走了一段路,我让你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歇一会儿。深秋的夜里寒意袭人,小镇的街上静寂无声。蓦地,一颗流星从深蓝的夜幕上迅疾地划过。你仰首夜空看了一霎,声音柔柔地说:“咱是大前天去的哈尔滨吧?”我说是,你又说:“那天也是天没亮,你就从家里掺扶着我上车站。一路上你扶我上车下车,在医院里你为我跑前跑后,给我端水端饭,这会儿又扶我回家,有你这几天的侍侯,姑也就心满意足了,有亲儿女又能怎样呢?……”你说这些话时心里似乎很慰藉,我听了却恸从衷来,啜泣有声,姑啊,“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辉。”你这些年含辛茹苦把我从一个懵懂幼童抚养成一个二十岁的男子汉,你对我付出了那么多,恩重如山,情深似海,而现在,当你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已来日无多时,你的侄儿对你仅有这三天的还报,,你就觉得那么知足了——可怜我的姑母心啊! 姑啊,你在弥留之际受病痛折磨的情景和我那时悲痛的心情今天就不说了吧。说起来,咱娘俩的心情都会更难过的。佛家说,人到这个世界上就是遭劫来的,好在你的劫数早满,象书上说的那样,已羽化成仙驾鹤西去,回归到那边无忧无烦清净幽雅的极乐世界里,我相信你在那边的日子一定会过得很好,今天,我也不想过于干扰你平静的心情啊。 姑,你离开我周年时,我曾写了一首词,表达对你的深深的悼怀之情,这首词虽然写了三十一年了,但读者至今就我一人而已,今天我就读给你听听吧,你虽然一辈子没上过学,但我知道,人到了那边,灵性悟性不同于尘世,肯定能听懂的: 沁园春 姑母周年祭 瞬息经年,薄命如斯,萦绕怎忘?记炎炎酷暑,一身汗水;朔朔严冬,两鬓白霜,灯前补衣,月下浆裳,朝夕都为育儿忙,更难忘,那声声教诲,恩重情长。今觅慈颜何方?十八年,只觉梦一场。怅慈母已逝,愚儿仍梦;黄泉尘世,两地茫茫,青冢幽幽,晨昏漠漠,斜风疏雨更凄凉。叹年来,常梦中相见,清泪湿床。 姑啊,今天咱娘俩就说到这里吧,明年清明我再来看你,陪你说话儿。 |
随便看 |
|
四季谷提供散文、诗歌、杂文、随笔、日记、小小说等优秀文学作品,并提供汉语、英语等词典在线查询,是专业的文学及文字学习免费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