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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风 水
正文

乡村的风水先生我在家乡见过几个,都脏兮兮的看不出有什么过人之处,可谁家有了不测之事后都要请他们查看一下宅基和祖坟。这些风水先生总是很神秘地东探西看,一副高深的样子,与巫婆神汉类似。我对这些人很不以为然,认为不过是骗人的一种招数,所以对“风水”是很不在意的。可自从人命关天的大事接二连三地在姥爷的谢家发生后,在众人议论纷纷中我不得不思索和正视“风水”带来的恶果。

我们那一带在宋朝时是宋军和辽军交战对峙地带,现在的许多村名还遗留那时战争的痕迹,比如寨、堡、营等。我们村叫杜寨,周围村有毛演堡、小西堡、刘寨、陈寨、南营、北营,多啦。可姥爷所在的村名很奇怪:风火。我原以为也与战争有关,是烽火的谐音,后来一查县志,方知大相径庭。县志说这村有一个大水坑,长满芦苇,一年冬天着火,由于风大,殃及全村。为汲取教训,改村名为风火。就这么稀松平淡。可让我没想到的是,这个水坑竟然与我姥爷家族的命运有关。水坑在街南,我姥爷家在街北。

水坑的来历和年代没人说的清楚,在我的记忆里那绝对是一个值得留恋的地方:粗大的倒垂柳一棵棵风情万种袅娜水边,憨态可掬的鹅鸭们悠哉嬉戏,赤条条的孩子们玩水,女人们洗衣捶布和无忌的说笑声,紧邻水坑北边的砖井和水车是水坑这幅风景画的不可或缺的点缀——清亮的井水和哗哗转动水车轮子,至今还在我记忆里晃动。尤其夜晚站在井台上把井筒和水坑里静默沉醉的月亮进行对比观赏,那种清澈纯净至今难忘。几乎每个月夜在坑边,姥爷总是独自一个人坐在马扎上默默吸着旱烟,脸上镀着月光,月光洋溢着他的安详和思索。当时作为一个贪玩的孩子,我并未把姥爷单调而又虔诚的动作放在心上,只是在后来一系列人命非正常消失后,我自己琢磨那时的姥爷也许不是在观赏宁静的夜景,他或许就在思考水坑与家族的关系。

多年后,我的猜测就得到了证实。1988年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大舅和表哥长海陪同表嫂到卫校附属医院看病,晚上闲聊时大舅告诉我,水坑与一街之隔的谢家的兴衰是密切相关的,他前不久找风水先生看过。风水先生说,只要水坑里的水满,谢家就兴旺。大舅说罢就仰头叹息,我知道那个大水坑已近干涸,周围民房在一步步向里围剿,村里许多人都虎视耽耽想垫土作为宅基,大舅心里急啊。

我理解大舅的担忧和现实。1987年正月十六做午饭时,体格一向强壮的大妗子由厨房回北屋挖面时被门槛绊倒在地,立马昏迷不醒,赶到医院时大妗子已停止了呼吸。医生说这是高血压引发的脑溢血。眼下,大舅独生子长海的媳妇又患病在身,在县医院检查,医生怀疑是乳腺癌,可又不敢确定,所以三人只好冒雪来市里医院检查。他们到单位找到我时天色已晚,只好住下。我的单位距卫校附属医院很近,第二天我找熟人给表嫂进行了检查,因切片化验一时出不来结果,他们便委托我周日回家捎回去。那时我住单身,每周回去与在乡中学教书的妻子团聚。马上就要过春节了,看他们三人心事忡忡愁眉不展,我就安慰他们:医生的话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说不定是误诊,表嫂这么年轻,身体这么壮,不会有事的。临出门表哥把我拉到一边,小声告诉我,如果检查结果是真的,千万不要让大舅和表嫂知道。表哥说着掉了泪:你大妗子刚不在了,你大舅心情正不好哩,这次你嫂子如果再有事,这个家就没法过了。我望着憨厚善良的表哥,心里酸酸的。他这个独生子,一直是全家的宝贝,虽然比我大四五岁,可没有我吃的苦多,因为大舅精明能干,所以表哥从小到娶妻成家,基本上是养尊处优,从没操过什么心。我知道表哥的用意,大舅一旦倒下,家庭这副担子会把表哥压垮。

三天后我到医院取出结果,表嫂果然是乳腺癌。怎么把这个噩耗告诉他们呢?在去风火村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冰滑的路面让我摔了两跤。我轻轻走进大舅家门,表哥正在院子里打扫,我招招手退出门外,表哥跑出来急切地问:结果咋样?我默默掏出诊断书,低声说:你一定要沉住气。表哥明白了一切,身子顺着砖墙出溜到地上,低着头好久才呜呜哭出声来。直到把表哥劝住,我才绕道离开,我怕碰见熟人。心情沉重,本来半个小时的路,我走了整整两个小时,本来很喜欢大雪的我再无浏览田野雪景的兴致。到家后妻子见我摔的浑身雪泥,责怪我太贪玩。我无言以对。

其实大舅并不是我的亲舅,他和二舅都是我二姥爷的儿子。二姥爷是我姥爷的亲弟弟。我从未见过我的亲舅舅,听母亲说我亲舅舅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美男子,中学毕业准备参加工作,却被姥爷阻拦,大概是在建国初期因为阑尾炎医治延误而丧命,那时舅舅也就二十岁左右。不久,因思子心切姥娘也气病而亡。在连失两位亲人后,姥爷经风水先生指点,将街门有面南而改为面东。风水先生对姥爷说,对面水坑水大阴气太冲,街门的方向必须改变。这也是后来母亲告诉我的。

姥爷先前和大舅后来找的风水先生不同,查看的结果也不同,甚至互相矛盾,我认为这些都是在无奈之下的无奈之举,一种临时抱佛脚的心理安慰。不管如何,姥爷的谢家解放前还算殷实,两进院落都是青砖白灰大窗厚门,在到处都是土墙草棚的风火村是比较扎眼的。姥爷和二姥爷都是比较善良的人,老哥俩一辈子没红过脸,就连分家也是弟谦兄让,最后在姥爷一再坚持下,二姥爷才搬进了房屋质量相对较好的后院,可两家仍走一个街门,前后院子由三间腰屋连接,穿过腰屋中间的门洞两家还是一家。在老哥俩步入晚年后,二姥爷的两个儿子进行了分工,二舅赡养我姥爷,大舅伺候二姥爷。因为家庭和睦,大舅和二舅待我像亲外甥一样,感情一直很好。

外甥是姥姥门上的一条狗,话有点儿粗,可是事实。两村较近,姥爷又特喜欢我,所以童年的我就像一条小狗一样时常在姥爷的门里门外蹿来蹿去。姥爷家街门面南时我还没有出生,所以我印象中姥爷的街门一直是面东的。街门两边的青石门墩从粗糙到光亮,就有我屁股摩擦的功劳。姥爷家对面的大水坑也曾浸泡我赤条条的少年时光。水坑边的柳树枝变成的柳笛曾让我不谙世事的心在水面荡漾。当这一切成为记忆的时候,我发现街门的改向确实给谢家带来了运气。

我首先发现的是二舅,那是我师专即将毕业之前的一天,夏天的温度让我烦躁,在图书馆报架上我随便抽出一张地方小报来打发时光。不料在头版却发现了二舅的照片,二舅蹲在瓜地,笑嘻嘻地双手捧着一个西瓜,如果不是图片说明我真以为是民兵在练习埋地雷,因为那时报纸还没有激光照排,黑白照片不是那么清晰。图片说明告诉我,二舅率先使用地膜覆盖技术进行西瓜种植,不仅西瓜成熟早,而且价格也高,云云。那是八十年代第二个年头,土地分包到户不久,正在大力宣传土地承包责任制和科学种田。兴奋赶走了烦躁,我几乎是颤抖着手用指甲把二舅的照片从报纸上划了下来,小心放入衣袋,这是我在师专唯一的一次带有不光彩的行为。

其实,我对两个舅舅的聪明才智是有所了解的。大舅在村里当会计多年,帐目条理清楚,从未出过差错,打算盘是方圆几十里高手,别看言语不多,那可是满脑子智慧,打麻将也是十里八乡的高手,十有九次赢钱,很会算计。二舅性格外向,敢想敢干。从八十年代初,兄弟二人联手开油坊、办面粉厂、养树苗、育良种,还与别人合股开办精神病医院,干一个成一个,干啥啥赚钱,在我们那一片是响当当的发家致富带头人。

水坑终于消失,砖井早已枯竭,水车和它的时代一起进入记忆的角落,顽强的到垂柳也完成了它的护卫水坑的任务后终于四分五裂各奔东西。此时,与水坑遥相呼应的谢家也发生了经济之外的变化:1983年,与毛泽东同龄的姥爷在初夏的热风里停止了呼吸;翌年春,一向和善的二姥爷竟不可思议地精神惶惑神经错乱起来,当时已参加工作的我在学校忙着教学,并不知道这些,我记的这年秋的一个周日傍晚我回家和父亲正在院子枣树下吃饭,二姥爷风风火火闯进来,吃了几口面条,二姥爷竟提出让我扛一张床跟着他到五里外的另一亲戚家去,他准备随时在路上躺下休息。后来知道内情的父亲劝阻了,并连夜把他送回风火村。可没想到没过几天就接到报丧信息,二姥爷竟在夜里自缢身亡。虽然村里对此有所议论,但都了解两个舅舅的孝道和为人,明白二姥爷确系犯病所致。

可水坑的消失和两位老人的离世并没有影响谢家兴旺发达的步伐,两位舅舅的事业依然红红火火。大舅虽然只有一个儿子一个孙子,可他把宅基扩大后一气盖了十间正房八九间陪房,二舅几乎为四个儿子都修建了一处独门独院的住处,二舅的儿子还在上学,村内村外就有许多人托媒人上门,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谢家,似乎动手晚了就会被别人抢占。然而,随着大妗子的突遭不测,谢家似乎冥冥中又向另一条路滑去。

因为姥爷由二舅赡养,我家跟大舅家交往相对少一点,心理上感觉没有与二舅家近。大妗子这人很会说话,见面也算亲,可遇上事总感觉她没有二妗子厚道。所以对大妗子的突然离世我并没有多少悲伤,家庭条件这么好便英年早逝,只是觉得她没福气。可对表嫂的病我却心情沉重,虽然她和大妗子是一家人,也与我没有血缘关系,可表嫂这个人实在,年龄也相近,每年春节拜年我都与表哥表嫂说笑一阵子。尤其在大妗子去世后,无论是同情还是亲情,我都觉得大舅一家不该再有不幸了。然而不幸还是降临了,经过手术、吃药、化疗等等努力,仍没有挽留住表嫂三十五岁的生命,1990年秋表嫂极不情愿地离开了善良的有些窝囊的表哥和年幼的一儿一女。如果能健康活着,即使表哥再窝囊,他们不用劳动,大舅为他们挣来的钱也足够他们一生衣食无忧。

1990年正月初三我去风火村拜年,在二舅家与表哥喝酒后打了一下午麻将,此时的表哥已从悲痛中走了出来,我劝他应该再找一个,他笑笑说:不慌,先盖好房再说。在表嫂离世后大舅找风水先生看了宅基,觉得老家风水不好,又花钱另选了一处宅基,准备开春就备料动手。只是大舅还有些犹豫,他不愿离开老宅,再说老宅的房屋刚修建不久,大舅不想浪费钱。而表哥的积极性很高。表哥还给我谈了他以后的打算,先把家搬出去,然后准备与人办一个私立学校,合适的时候再找一个媳妇。他的办学计划已与父亲商量,大舅支持。我觉得也可行,赞扬他有头脑,表哥就兴奋对我说:我这学校办起来了,你给多宣传宣传。然而,我没有想到这竟是我和表哥的最后一面。正月初五,刚回单位上班的我突然接到二舅电话,说长海不行了,让回去给县医院交涉。这突然的消息让我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二舅作为长辈不会给开这种玩笑的。匆忙回去后才知道,这天表哥到外村串亲戚拜年,喝多酒在回家路上让车给撞了,肇事车逃跑,表哥血肉模糊在路上躺了两个多小时才有好心人通知了大舅。送到医院又没及时抢救,一条人命就稀里糊涂完了。肇事车跑了,二舅他们想让医院出几个钱,否则觉得太窝囊。我帮找了熟人后匆匆赶回单位,因为我有急事处理。至于医院是否认帐,后来我没再过问。本来是可以找到肇事车的,有人提供线索,可大舅长长叹了一口气,说:人已经不行了,要钱还有啥用。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

有人说大舅命硬,人生的三大不幸他都赶上了,少年丧母,中年丧妻,还没到老年又丧子,在遭受种种不测之后,本来有些内向的大舅就更少言寡语了,但他并没有被一连串不幸所击倒,原来还犹豫的他下决心丢弃老家一大片房屋咬牙独自支撑着重新在村南又修盖了一处宅院,很快就离开这个伤心老家宅院。可就在大舅搬走的第三年,正至壮年的二舅查出了贲门癌。到石家庄做手术,医生打开又马上给缝合了,晚期,已无法手术。我去探望他时,五十四岁的二舅已是瘦骨嶙峋奄奄一息,他不甘心地问我:我真的不中了?我按事先二妗子和表弟们给我统一的口径安慰他:胃病,没事儿,养几天就好了。亲友们怕二舅压力大,善意地对他隐瞒。可我想,聪明的二舅未必就真不知道,只是求生欲使他自己也宁肯相信谎言。

二舅的死让大舅更加不安,他下决心彻底改变风水带来的不利。花大钱从外地找了一个风水高人,决定将祖坟由村东南迁到村西南一处据说风水上佳的茔地。迁祖坟是一件大事,等于给故去的亲人重新安家,老的新的大大小小的棺材十几个,颇为壮观。然而,面对这心酸的场面,就连那些对谢家的富有而红眼的人也不住地叹气。可还没等谢家歇一口气,第二年春二舅的二儿媳妇因为在和我二表弟因为家庭琐事争吵后喝农药身亡。二表弟媳妇是一个漂亮能干的人,与二表弟同学,他们是自由恋爱,平时感情很好,两人生有两个儿子,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可半瓶农药骤然毒害了这个让人羡慕的家庭。有人说这是过去恶风水的惯性所致,也有人说不该迁祖坟,迁祖坟殇新人。

一系列物是人非的变故让谢家曾经的辉煌变成了秋天的枯叶,而那春天的新枝却遥遥无期。本来快完成了人生任务的善良的二妗子不得不又担负起抚养孙子的责任。每次看她,总是满眼泪水,过度的伤心已使她憔悴不堪。大舅也戒掉了他热爱的麻将和所有的生意,早早给虚岁只有十八的孙子成了家,我见他时他还是那样笑眯眯的神情,只是那神情不再是过去的幸福和睿智,而是淡淡的苦涩。

那个据风水先生说与谢家命运有关的大水坑虽然已被一排排民房代替。可每次从那里走过,我的心都会有别样的颤动,不是水波涟漪般的轻柔,而是冬天结冰后固体般的沉重。虽然我现在依然不相信谢家的一切变故与大水坑有关,认为那不过偶然的巧合和人为的牵强附会,觉得风水先生们的话矛盾可笑。可我为谢家的遭际感到不公和痛心,因为血缘,因为变化莫测的人生,还因为那里曾记载着我的童年。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如今,大水坑和遭遇不幸的谢家亲友又让我知道了人生的宝贵和脆弱,所以在一次次坎坷失落之后我就常常想起它和他们,也常常在夜深人静时把火烧火燎的名利心扔进大水坑洗涤一番,努力使自己像年少时淡然,尽管那时的阳光空气和大水坑一样都已不在,可我觉得自己的那份纯真还在,第二天又平静如初。这也许是我的“风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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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6 0:28: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