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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风铃
正文

仙子峰的对面是断肠谷,终日云雾弥漫。在这种弥漫中,常常能听到松竹拍打的清脆声,如珠玉摇落。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个黄昏,若木就是这样,站在山岩眺望着,西下的余晖反射在对面的山壁上,发出醉汉样的光芒。那些天边飘荡的云彩,吐出缤纷的丝,像一床铺盖把山下的村庄罩在琉璃中。此刻,若木想:村庄的炊烟一定袅袅如萦,像静女的秀发,在清空中飘逸,卷曲的柔丝,放出青春的光芒。

若木已经忘记了自己青春的色彩,而静女,那一脸朝气,那一湾恬淡的微笑,那身上散发出的沁人体香,依然是那样可人,有时又是多么痛彻心扉。

时光的沙漏就是这样不经意。若木想了想,三十三年。三十三年?苏东坡说:“今谁存者,算只君与长江。”东坡是多么幸运啊,至少还有一知己,还在浊世的风尘中,与他“一饮空缸”。而若木的静女,像一只贪玩的白兔,早已经“沉醉不知归路”。无论如何眺望,总看不到她在羊肠山道的趔趄或踯躅。

静女已经忘了他吗?当初的死生契阔,已经被三十三年的风雨侵淫消弭得荡涤无遗吗?

若木有些不相信。

若木想起了那些年月,在濒临长江边的一座小城,一段快乐的时光。

三月的江边,陈年的夹竹桃开始吐出新蕊,轻寒的气流簌簌在江面浮荡着,经过一整个冬天的禁锢,人们开始欣欣然。像一群散放的鸭子,在江滩上踱着鸭步。天上的风筝飞着,随着清流翱翔。那个时候,若木多多少少有些忧伤。有些忧伤的若木看着风筝在蓝天恣意着,边走边出神地仰望。旁若无人的若木冲撞了一个精灵,这精灵就是静女,手中捧着一本油印的诗集,好像刚刚出炉,未干的油墨被有些潮的沙地将字迹洇湿开来。静女嘟囔着嘴,眼睛中放出凶光,柔夷般的手拂去书刊上褐黄的沙粒。若木抬眼望去,那是一本1982年代流行的校园自编自印诗刊,刊名《三月》。就是这样一个三月,在江边,有些木讷的若木和有些莽撞的静女相识。

所有爱情的开始都美得心碎。五月的礁石,涨潮了,江风猎猎溅出白碎的浪花,若木张开双臂站在礁石上如醉酒一般,对着江天长啸,声音穿透云层,并且歇斯底里。一旁的静女,酡红酡红的面颊,像个小媳妇。

长啸后的若木,像昙花,瞬间枯萎下来。他所啸的方向,西南的云深处,就是他的家乡。他其实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家乡,祖父和父母,都像这昙花一样,从他的生命中消逝。若木对静女说:他的父亲是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天之骄子。曾经天真烂漫,以为凭自己的满腔意气可以焕发更多的生机,谁知生活说到底是不能一腔情愿,最终被发配回乡,在乡人的终日夷鄙和不时批斗中,倔强送葬了自己。母亲,在若木勉强能跑能走后也将自己葬在异乡。若木的记忆里其实是没有父母的,只有祖父,一个花白而干净的老头,在昏暗的灯光下,曾经为若木讲着精卫衔木的故事。故事遥远而瘪淡,在若木的记忆中,除了祖父打着圈的皱纹堆起的微笑,就是祖父的咳嗽,在冬夜中。

冬天的夜是那样漫长。祖父从石块干硬般的被絮中起起伏伏,一口一口的浓痰吐在一个陶钵中。祖父至死还是那样讲究,不像其他乡下的老头,随意和肆意。很多年后,若木还依然清楚记得祖父在深夜的咳嗽声,那种节奏像打击乐,为寂静的寒夜添上别致。若木或许有个快乐,在夏天,河沟涨水的时候和祖父一同捞鱼摸虾,黄浑浑的水泡打在额头上,像一只花脸猫。那个时候祖父通常不很咳嗽,有时还读着若木完全不懂的文字。说起来祖父也是乡村的学究,曾经的私塾先生。“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祖父常唠叨这句,若木对它很熟悉,后来明白出自《诗经》,希望多子多孙。上学以后,若木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他以为“学军”、“学农”、“学工”更亮堂,祖父说:他的名字充满着至高的寓意。若木相信祖父的话,这世上没有比祖父更慈祥和更有学问的人了。成年以后,若木读《离骚》,“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若木想起了祖父的伟大,那个时候若木已经是张家剩下最后的血脉。祖父的身影终于被冬天的雪覆盖,若木放学回来时雪地上还有祖父殷殷的血渍,像太阳花一样灿烂。

孤单的若木早早结束了中学的时光。他贱卖了祖屋,风雨飘摇的祖屋,最后一次拜别祖父和父母,若木怀揣用祖屋换来的四百八十元,在一个初秋的早上,离开这个不温馨但有些眷恋和伤心的地方。

“从此,天涯孤旅。”若木喃喃地说。

他选择一名医生作为职业,因为他永远记得祖父蜷曲中咳嗽的影子。他从不曾向同学或老师说起身世。祖父曾经对他说:哀伤是一本厚厚的书,读到最后,一定会风消云散。他记住了祖父的话。两年的寒暑假,他已经把这本书翻过了一页又一页。故乡留给他的除了有三座孤坟以外,其它的都是人心的阴冷,冷得有些窒息。他发誓一辈子不去触摸。

这种阴冷其实已经潜移默化到了他的骨髓。他明白这像是长在自己身上的一个脓疡,无论如何要想方设法让它化掉。他努力地使自己阳光。

静女正是他所需要的阳光。与他的多愁善感不同,静女大大咧咧,做事嘻嘻哈哈。初中毕业以后,有些幸运的她再也不想继续深造,选择一所外地中专,做着小康绮丽的梦。两个人的轨迹就这样相交于一点。

她或许是喜欢他的沉郁,高大帅气的外表下一泓波澜不惊的暗潮。她笑着对他说:他是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他回击: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然后凝视着她,也凝视着远方。

远方有多远?远方的步履有多难?他常常畏惧地想。

这一年六月,珠雨如断如续。一抹轻烟,堆积成些许轻愁。草叶上,花丛间,那种明碧,那种清莹,仿佛世间所有的纯净都聚合到这里。一些情愫在他们内心莫名地升起。面临毕业的日子,是比翼双飞还是劳燕分飞?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双手,开着玩笑说: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其实他的内心念着的是容若的诗:我是天涯惆怅客……

他早已没有故乡了。

静女的家在一座深山。费了一番力,他来到了山下的一座医院,说着并不标准的普通话,和一群乡民打着交道。他想凭着自己的医术,拯救更多的像祖父那样的人。静女的父母也很喜欢他,他做着甜滋滋的梦。梦里有时也有故乡的烟月,还有祖父的爽朗声。

但静女毕竟是山里飞出的金凤凰,并不安分于山里,整天做着飞出山里的梦。后来的某一天,杳无音踪。

他是那样的失落,和静女的父母一样。

他选择了逃离,喜欢山的迷踪。在一个只有几十户的深山之中,开了一个诊所,来的都是周围的老弱妇儿。

生活没有对错。尽管静女的去向一直是个谜,他把静女的父母当作自己的父母。直至养老送终。他从小缺的就是这种温情。

时光的氤氲已经改变了许多,唯一改变不了的是他那有些孤冷而又绮丽的梦。他没有职称,他的技业也实在没有多大长进,他把自己停留于三十年前。他与这个时代逐渐割裂。一天又一天,鸿沟的裂口越撕越大。

他有的只是一所还能躲避风雨的村公所老屋。老屋暗淡的“红十字”记号和时光一样斑驳。年轻人都走了,小孩也到山下的小镇读书去了。人们学会了搬家,从山上到山下。只有那些老得不能动弹或是念旧的乡民,让“空山”还没有完全阐释出本义。他和他们讲着同样的土话,聊天、打骂、嬉闹,开着庸俗的玩笑。然后,有个头痛脑热,给一袋银翘片或是板蓝根。

他曾经以为可以济世的技业开始荒芜了。缺少人烟的地方,一蓬蓬茅草格外粗壮。他有时也隐约地为他们担忧,假若有一天他也离开了……

他每天唯一没有撂下的功课就是站在仙子峰去看看断肠谷,倾听谷口传来的风铃声。他说:

当念想成为一种习惯,念想已经无关紧要或无足轻重了。

他把习惯当成了一种宗教仪式。就像我们在酒桌上碰杯嘶喊。

这个时候他照例还要拿着一本书:《百年孤独》,并且只读首页的第一句:

“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他或许想起了静女。或许没有。

或许想起了自己祖父,和故乡坟头上的三座孤坟。或许也没有。

他将和他们一样苍老与风化。最好在一个美丽的黄昏。

他是若木。一个医生真实或虚构的故事。

(作于2015年11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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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2/7 21:1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