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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街道:路或其它
正文

无论怎么说,我曾经穿过那条街道二十年。

“二十”,是个很微小的数词,但如果加上“年”这个量词以后,对一个人成长的时光却足够长。拉成一条丝线,足以缠住所有的江湖。于江湖碾转间,开一地嫣然的花瓣。

我的降生或许和它有某种关联。在一个漆黑的夜,父亲用板车拖着母亲,沿着一条狭窄而幽深的机耕路,冲破夜的冷和雾,就向这条街道狂奔,在颠簸中我烦躁,我挣扎,随着母亲一滩殷红的血露出头来。街道上寂寥无声,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树上没有花,草地上没有绿,灯架上也没有残光。我第一次看到和听到的世界是一个拱形的黑穴、父亲的粗气、母亲的呻吟。就这样我开始蹒跚,从街道的一边走向另一边,像一只可笑的蚱蜢,用触须扎在石子上,然后企图一鹤飞天。

我已经忘记了我从什么时候开始逃离。少年的世界永远都在远方。我背起行囊,像一个出游者,穿过飘着菜油香的油条摊,我艰涩拿出一毛钱,然后举着一尺长的战利品,象是举着一杆旗帜,丢下街道在风中独自凌乱,从一个地方走向另一个地方。不久又像一个背叛者,对着街道羞愧地回来。

街道敞开着它的博大,容忍世间所有的轻浮,所有的欺骗,所有羞于言说的迷茫和狭隘,像一位寡居的老人,对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静默。我再一次放下自尊和羞愧,走在它有些僵硬的身上,一汪汪补丁趔趄我的脚步,但我感觉到了它的脉搏。它翼动的肺像风箱一样饱满,它的心跳足以支撑烟雨江湖。于是,我又出行,选择一个有阳光的清晨,迎着熹微,带着圆润的露,回头时我挥了挥手,向它说一些早安的话。

原来江湖啊,是一只无舵的舟,是一盘大杂烩的菜,是一颗无根的萍,是一粒蒲公英的穗,是杂色的云,是不安的魂,是不由咀嚼的快餐,是长于溺水的鹜。

我在一处处高耸的建筑大楼上俯瞰城市。城市充其量也只是一条庞杂的街道,像蚂蚁一样的人浮沉其中。我看到了一条正要抽干的河流,柴油机突突地叫着,黑色的烟雾像幔帐一样袅袅,浑黄的泥水井喷般涌出,密麻麻的鱼,密麻麻地跳起。某一个傍晚时分,我坐在有些发霉的水泥地上,一边啃着方便面,一边喝着富含氯离子的自来水。我在想象这水短暂的一生:从一朵云里跳下来,砸在我出生的街道上,顺着落叶阻挡的水沟,握着街市的温度,从一条清澈的溪流飞到一条浑浊的河沟,后来,到了一个湖泊,又到了一条有些异味的江,再来一次弯道跨越,现在又来到我的身边。手中街市的热度已凉了很多,凉得正好合适我的喉咙。穿过我的喉咙滋润我的血脉,带着我身上的毒,与它一起埋葬,让我安详享受酡红的黄昏。

这个酡红的黄昏让我对一滴水感伤不已。我正正衣冠,拍掉屁股上的一汪灰尘,和一棵四月的槿木握了握手,然后转身消失。

我从熹微中离开,又在曦光中回去。回去时,那油条摊的老人身子有些佝偻,弯曲的腰像大漠中的胡杨,嶙峋并且憔悴。他的眼睛望着我,仿佛是在询问。我坐在小摊边,大碗喝着白开水,看着骡车从我眼前走过,嗒嗒的节奏像一曲单调的舞蹈。骡车拉着的是一袋袋五月成熟的麦子,我想象田野中那一望无涯的金黄。摊的对面是邻家的女孩,正踭着,从旧篮中数着鸡蛋。那鸡蛋一头蘸着红,像她缠住的马尾巴索。我注视她有些笨拙的手,然后带着她离开。我们穿过街道,在六月的阳光下手拉手,一片紫色的泡桐花落在她的头上。她和花笑得一样灿烂。

那以后,在街道最南边的一栋木屋二楼临街的窗下,随着木楼摇晃的节奏,我拼命地读书,拼命地写作,但写作并没有成为终生的方向。当我还以为有些梦遥手可及时,邻家女孩已经穿上玫瑰装。我在窗口看着一行人吹着唢呐,带着她远嫁,一地红色的鞭炮纸屑,向我招手含笑。我凝视着天空,仿佛远方的苍烟像山脉一般涌来。

我要守住这条街道。要和风一起居住。像沈园那棵已成精的千年遒柳一样。每天早晨,我从街道的南边走向北边,黄昏时又从北边走到南边,我记住了哪里有一扇镂空的窗,哪里的青石缝中新出了一株凤尾,哪里屋檐上的瓦松今年没开花,哪一家人哪天在街市上撒着纸幡,哪栋门洞中有婴儿哭泣,哪一家的萌妹子最喜欢搞怪。我把自己当成了一粒飞扬的尘土,随着纸鸢游来游去,然后落在一株风信子上,和露珠一起酣眠。永夜的风有些空旷,像一铺巨大的渔网,我看到一个渔夫,扎着腰,把两杆青竹向街道潜了过来。

后来,我终于还是耐不住寂寞,又重新背起行囊。从街道的南边出发,一直向南,向南,好多年都是这样,围着一条河漂。

等到再转身时,泪水已溃不成军。

(2015年4月6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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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6 0:34: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