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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闲话“杏花村”(苏陈篇)
正文

大宋元丰三年(1080年)正月二十五日,天气清寒,细雨如丝,陈季常与苏东坡相遇于岐北25里的北山前。此一遇,梅花绽放,清香绵远。中国历史上的苏陈唱和,从此,真正揭开序幕;此一遇,历久弥鲜,至今浓情烈烈,让人世间看到了珍贵的友情,感受到了患难之时那些坚韧的力量。正是这千年一遇,湖北麻城岐亭杏花村的璀璨光华因为苏陈的光芒而更加耀眼。从此,弹丸之地的岐亭,而名光千古!

那一年的正月初一,当万家欢乐时,苏东坡因为“乌台诗案”,虽幸免于难,而被逐出京城开封,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可能相当于现在的武装部副部长),因为上责令速速离开,不得耽搁,苏东坡既带着满腔忧愤,又带着一丝幸运,和长子迈,夫人朝云等一家老小,在春寒料峭时,冒着风雪,出汴京,过河南,渡淮水,进湖北。一路上迁客蹒跚,流离颠沛,好不辛苦。当正月二十到麻城春风岭时,见岭上簇簇梅花,傲寒吐艳,于苦难中放出光华,忽有感悟,而作《梅花二首》:

其一

春来幽谷水潺潺,灼烁梅花草棘间;

一夜东风吹石裂,半随飞雪度关山。

其二

何人把酒尉深幽,开自无聊落更愁;

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

在四面的严寒中,梅花依旧开放,像团团星火,矗立于枯枝中,草棘上,热烈,夺目,娇艳,像那些不屈的魂灵翩飞于尘世的邪恶之上,独自翱翔。所以,苏轼感受着一种力量,虽然黄州遥远,但仍充满希翼。当正月二十五日与陈季常相聚于杏花村的朝云暮霭中,看到陈季常虽庵居蔬食,毫不在意;环堵萧然,悠然自得,内心充满着惊异和感动。想到从前使酒好剑、用财如粪土的英气侠士,如今弃车马、毁冠服,徒步隐于穷山中傲然自乐,让苏东坡既震撼又惭愧。当年(1061年)过渑池写给子由的《和子由渑池怀旧》中那句人生“应似飞鸿踏雪泥”恐怕季常比自己感悟更深。翌日,在酒酣寒去、诗情友情浓烈之际,苏东坡作了第一首关于岐亭的诗:

昨日云阴重,东风融雪汁。

远林草木暗,近舍烟火湿。

下有隐君子,啸歌方自得。

知我犯寒来,呼酒意颇急。

抚掌动邻里,绕村捉鹅鸭。

房栊锵器声,蔬果照巾幂。

久闻蒌蒿美,初见新芽赤。

洗盏酌鹅黄,磨刀削熊白。

须臾我径醉,坐睡落巾帻。

醒时夜向阑,唧唧铜瓶泣。

黄州岂云远,但恐朋友缺。

我当安所主,君亦无此客。

朝来静庵中,惟见峰峦集。

—苏东坡《岐亭五首》其一

诗以生动形象的语言,记录了东坡先生初到岐亭,陈季常发动乡邻宰鹅杀鸭,最后喝得酩酊大醉的情景。在一个乡野僻静之地,在人生最低谷之时,得遇一个一十九前的朋友,真是人生快事!所以,读东坡《岐亭五首》其一,读到的更多是感动,是欣快,是久雨初晴后的霓霞,是落落寡欢中一针强有力的兴奋剂。

说到苏东坡与陈季常的交往,不得不说陈季常父亲陈希亮。《宋史》传说:“陈希亮,字公弼,其先京兆人”、“希亮为人清劲寡欲,不假人以色,自王公贵人,皆严惮之。见义勇为,不计祸福。所至,奸民猾吏,易心改行,不改者必诛。然出于仁恕,故严而不残。”按照《宋史》的记载,陈希亮还算一个正直勇于担当的汉子。苏东坡于嘉佑六年25岁时就参加了御试,深受仁宗皇帝赞许。因是少年得志,颇为自负,并为同年十一月,西出汴京,出任凤翔签判。按现在的说法是下基层锻炼锻炼,走走过场,便于以后升迁好写档案。其时凤翔太守宋选相待甚厚(估计宋太守明白其中的原委)。哪知好景不长,第二年换了陈季常的父亲陈希亮,按说同为眉州老乡,希亮又还清正,应该相处很好,其实不然。陈希亮时时处处打压苏东坡。《邵氏闻见后录》记载:东坡初擢制科,签书判官事,吏呼苏贤良。公弼怒曰:“府判官何贤良也?”杖其吏不顾,或谒入不得见。东坡作《府斋醮祷祈》诸小文,公弼必涂墨改定,数往反。正是这些,让东坡颜面大伤,忍无可忍,二人势同冰火。

后来,希亮在府宅后园挖了一个方池,以其土筑台,名之曰“凌虚台”,请苏轼为之作记。苏轼感到机会难得,写了一篇四百多字的散文《凌虚台记》。其言曰“东则秦穆公祈年橐泉,南则汉武长杨五柞,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计一时之盛,宏杰诡丽,坚固而不可动者,岂特百倍于台而已哉!然数世之后,欲求其仿佛,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而况于此台欤?夫台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把陈季常的父亲大大嘲笑一番,认为其不知山外有山。哪知公弼览之,笑曰:“吾亲苏明允犹子也,某犹孙子也。平日故不以辞色假之者,以其年少暴得大名,惧夫满而不胜也,乃不吾乐邪?”不易一字,亟命刻之石。可见,陈季常的父亲真是洞破世事,并且有容人之量。看东坡一生,生性放达,口没遮拦,随处题诗,发泄牢骚,所以其仕途艰险,一贬再贬,乃至后来发生“乌台诗案”这样的事也就不奇怪了。

苏东坡与陈季常父亲在凤翔发生的一些不愉快丝毫没有影响二人的感情。相反,在十九年后的杏花村中,二人相得欢甚,后来陈季常请东坡为父亲作传时,东坡欣然接受,想起往事,东坡曰:“轼官凤翔,实从公二年。方是时,年少气盛,愚不更事,屡与公争议,至形于言色,已而悔之。”那悔恨之心溢于言表。

苏东坡谪居黄州四年,三到杏花村,陈季常也七赴黄州。在四年三至中,访朋问友,置酒啸歌,让杏花村的明山秀水见证了二人的真挚友情。喻世华先生在《论苏轼与陈公弼、陈季常父子的交谊》(《重庆邮电大学学报》2012年7月第24卷第4期)一文中,对苏陈交谊的诗文进行了统计,按照喻先生的统计,在苏轼文集中,“保留有陈季常的诗歌16首,文章51篇,以黄州阶段最为多,元祐三年(1088年)他们在开封还见过面,绍圣二年(1095年)苏轼贬谪惠州时他们仍然保持着联系”。其实,苏东坡与陈季常交往的文字资料,远远不止这些。康熙版《麻城县志》载:

东坡云:龙丘子自洛之蜀载二侍女,戎装骏马,至溪山佳处,辄留数日,见者以为异人。后十年筑室黄冈之北,号静庵居士。作《临江仙》赠之。

细马远驮双侍女,青巾玉带红靴。溪山好处便为家。谁知巴峡路,却见洛城花。 面旋落英飞玉蕊,人间春日初斜。十年不见紫云车。龙丘新洞府,铅鼎养丹砂。

隐居歧亭的陈季常好念佛,好炼丹。在其居住的静庵旁,有专门的炼丹房。东坡的一首《临江仙》将一个江湖侠士与山野隐者叠加一起,是什么力量让一个曾经英俊的江湖侠士变为一个不问世事的隐者?怀才不遇耶?看破红尘耶?

在苏东坡与陈季常的诗文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

东坡先生无一钱,十年家火烧凡铅。

黄金可成河可塞,只有霜鬓无由玄。

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

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谁似濮阳公子贤,饮酒食肉自得仙。

平生寓物不留物,在家学得忘家禅。

门前罢亚十顷田,清溪绕屋花连天。

溪堂醉卧呼不醒,落花如雪春风颠。

我游兰溪访清泉,已办布袜青行缠。

稽山不是无贺老,我自兴尽回酒船。

恨君不识颜平原,恨我不识元鲁山。

铜驼陌上会相见,握手一笑三千年。

此诗作于宋神宗元丰八年(公元1085年),此时东坡已从黄州贬地回来。吴德仁是蕲春人,为当时名士。黄州离蕲春很近,东坡贬谪黄州时,曾到蕲春兰溪游玩,但终未能与吴德仁晤面,引为遗憾。此诗表达了东坡对濮阳公子吴德云悠闲生活的向往,不管是自己的学道,还是陈季常的念佛,都不及吴洒脱,饮酒食肉,寓物不留物,在家就学得了忘家禅。《宋稗类钞》还载云:

东坡在黄州,陈季常在歧亭,是相往来。季常喜谈养生,自谓吐纳有所得。后困病,坡以书戏之曰:“公养生之效有成绩,今又一病弥月,虽使皋陶听之,未易平反公之养生,正如小子之圆觉,可谓害脚法师鹦鹉禅,五通气毯黄门妾也。”前辈相与可谓善谑。

皋陶为上古时的司法长官,意思是陈季常虽喜欢养生,但养生并不得法,效果也不好,即使是叫皋陶来为之说话,也无法平反。

东坡写给吴德仁并陈季常的诗,本来谈的是如何正确养生,但就是那一句“河东狮吼”,经南宋洪迈《容斋三笔》一转载,而成为后世怕老婆的代名词。洪迈在《容斋三笔?陈季常》条中记载:

陈慥,字季常,自称“龙丘先生”,又曰“方山子”,好宾客,喜蓄声妓。然其妻柳氏绝凶妒,故东坡有诗:“龙丘居士亦可伶,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柱杖落手心茫然。”

后来,到了明代戏剧家汪廷讷(1573-1619年)将此事进行艺术处理,创杂剧《狮吼记》,演绎一曲生动的陈季常怕老婆的故事,也正是如此,让龙丘居士陈季常因其妻而家喻户晓,留名千古。苏东坡在为陈季常开了一个玩笑的同时,也为歧亭杏花村的天空加上了一笔浓墨重彩,让其更加闪耀。在今天的杏花村,为了演绎这个故事,专门建了一处“河东狮吼”园,几尊人物雕像栩栩如生,让人捧腹大笑。不过,历史上的陈季常能够放弃一切功名利禄,庵居蔬食,长隐于此,本身就已经告诉了答案。

吕陶(1028-1104年),眉州彭山人,也算是苏、陈老乡。于元祐时有诗寄陈季常:

一尘殊不挂胸中,标韵高闲辩论雄。

诗得江山深有助,道因橐龠易为功。

平生拟效漆园吏,何日相逢黄石公。

可惜壮年长策在,却陪明月与清风。

诗以漆园吏(庄子曾当过的官)、黄石公(张良的老师)比季常,可见季常在一帮时世白领中地位很高。我曾经想:作为一个官二代和富二代,陈季常弃车马、毁冠服来到这穷乡僻壤之地,从最初洛阳的花花世界,到杏花村的籍籍无名;从少年时的放浪形骸,到壮年时的毅然归隐;从仗剑使酒到沉迷丹炉,在名与利,欲与非欲中,那内心该经过多少炼狱般激烈的纷争啊!再说,在其所生活时代,文士如涌,唐宋八大家中,宋之六大家的欧阳修、王安石、三苏、曾巩都在当时,而且宋仁宗、宋神宗,包括后来的哲宗,都还重才、惜才,要不苏东坡在“乌台诗案”中,怎么能全身而退?即使是陷入政治斗争中的王安石变法,也排除异己,但也仅是贬谪,而不像明清及以后的文字狱,动辄上万人失去性命。翻开中国历史,几乎所有的经典都出在言论自由的时代,像孔孟学说、老庄学说,正是因为有春秋战国的百家争鸣。北宋不仅是诗词最繁荣时代,其实当权者真正倡导的是策论—治国的方略,这在《苏轼文集》中经常可以读到的。苏东坡在《方山子传》中说:“然方山子世有勋阀,当得官,使从事于其间,今已显闻。而其家在洛阳,园宅壮丽与公侯等。河北有田,岁得帛千匹,亦足以富乐。”看得出陈季常出身于世代功勋之家,家又富有,要做官,一定有官做(其兄三均有官职),而且一定显达。即使不做官,当一个闲散士人,过公子哥儿的纨绔生活,也不在话下。所以,陈季常隐居歧亭过着简朴的生活,应该不是通常所说的怀才不遇,更不是看破红尘,更可能的是他少年时的“侠士情结”。陈季常的侠士性格还可以从东坡书简中看出,《苏轼文集》卷53载:“季常未尝为王公屈,今乃特欲为我入州,州中士大夫闻之耸然,使不屑增重矣。”不屈王公、不入时流的陈季常因为东坡而去黄州,让当时一些名流感到惊讶,也让东坡有些感动。这从另外一个角度证明季常在时人的心中有些不近烟火。在北宋时代,盛行的是文士治国,重文轻武,这让陈季常的游侠性格无法“驰骋当世”,更无法建功立业。所以退而下求其次,只好隐居于世,而“不与世相闻”。假若不是苏子谪黄,不是苏子几篇惊世文章,在今天,在歧亭这个弹丸之地,陈季常也许早就被历史堙没,那个“所著帽,方耸而高”人称方山子的隐士,其魂灵早“束尸木皮”、“魂销光化”于杏花村的斜阳衰草中。如此,则“歧亭”与“杏花村”俱没矣!

好在,历史从来就没有假设。

(五月十八—十九,作于听雪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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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6 11:42: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