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我要去春城 |
正文 | 我们中午十二点离开S村。电动伸缩门缓缓打开,灰黑色汽车从楼房的阴影里一点一点走向阳光。小白猛踩一脚油门,我手里的半瓶矿泉水剧烈地摇晃起来。水光潋滟,仿佛收音机波段频频放映。他笑笑,说,坐好了,我们现在出发。 这是一条山村小路,蜿蜿蜒蜒通向远处的云雾里。两旁是大片翠绿竹子和黄绿相间的高大植物,伸到路上来的枝条些许枯萎,零零散散的落叶掉在车前玻璃和引擎盖。每到转弯处都会蹿出几丛火红色花朵,捉迷藏一样对着来往的旅客笑得灿烂。左手边是悬崖,可以望见崖底干净清亮的溪水。这个季节是枯水期,溪水缓缓流动,经过卵石滩的时候发出叮咚叮咚的响声。带有潮湿青苔气息的微风吹来,我伸出车窗外的手臂轻轻拨动,好像随时可以抓住几尾小小游鱼。小白好奇地打量我半天,说,要不要停下来,去河里游泳。我脸微微一红,说,不了吧,我还要去春城。小白哈哈大笑,那就等回来的时候吧,回来的时间总是走得慢。说完他又轻轻挂档,加速,我们的汽车呼嗖一下扬起一阵旋风,轻快地驶向远方。我转过头,看到地上的枯叶轻舞飞扬,后山的转角不时有车窗反光投射过来。 滇南的山谷介于热带和温带之间,北回归线贯穿而过。冬日正午的阳光不很锋利,如同绵软的冰棱温和融化,点点滴滴勾勒出远处墨绿色群山的安静模样。山村小路时不时地经过一些断流的峡谷,有些闪亮的小石头和即将腐朽的树木躺在白色沙滩上。汽车鸣笛和小鸟脆啼由远及近云朵般飘过来,不断在峡谷悠悠地回荡。路边不知道谁家的黄水牛悠闲地吃草,有的眯起眼睛躺着晒太阳,小白看我有些奇怪,满脸得意地说,我们的牛随便扔在外面,也没有哪个会乱牵,这在外地是不敢想象的吧。我笑着点点头。 山涧那一边,出现一片一片散碎的白色,泼洒在一望无际的绿海里。如同一夜之间降下的霜。在滇南这几年,我知道,那是飞机草,学名叫做紫茎泽兰。因为适应环境能力极强,平时总被人们当做是有害植物。小白说,飞机草,是因为人们也不知道它来自哪里,就好像突然从飞机上洒下来的,所以就直接叫飞机草。我一直很喜欢它的名字,想着,紫茎泽兰,在它自己的家乡,是不是和我们的君子兰一样饱受推崇。我突然觉得,总是梦想去世界各地旅行,走那些怎么也走不完的路,看那些怎么也看不到头的风景。其实,我一直在走,一直在看,一直在梦想里穿行而过。人生就是一场无来由亦没有归期的浩瀚旅行。你越走越远,却还总是抱怨每天生活都是一样的无聊和彷徨。我忍不住又笑了笑,这时,汽车CD里放着许巍的旅行。小白跟着他唱,只有青山藏在白云间,蝴蝶自由穿行在清涧。 睡了一小会儿,被汽车不停地鸣笛声吵醒。我揉揉眼睛,伸个懒腰,把凌乱的长发拨到耳边。小白气愤地说,这些笨鸭子啊,鹅啊,到现在还不习惯给车子让路,路都修通好几年了。我看到车前不远处有一群鸭子和鹅,虽然喇叭声震耳,可它们丝毫不惊慌,依旧镇定自若摇摇晃晃地横穿马路。我们继续行驶。路边偶尔会出现一些破旧的小木屋,落满了灰尘和蜘蛛网,几堆干草和木柴洒在院子里。小白说,这些是打渔人住的临时屋子,类似于你们北方深山里的猎户。我们这里有很多小村寨,渔民捞到了鱼,就可以在这木屋门口摆起摊子向过往旅客叫卖。现在是淡季,再往前走,兴许可以看见个别卖小鱼的。走了没多久,果然看到一些渔民皮肤黝黑,头戴斗笠,指着自己水淋淋的竹篓向我们招手。我微笑着对他们摆摆手,他们脸上有些失望,又接着把眼光投向后来的车辆。小白说如果是返程,就会多买一些,鱼很新鲜,而且不称斤论两,只按一竹篓卖,很便宜的。 快到M城了。开始出现成片的嫩绿色梯田,潮水般掀起层层薄薄的浪花。小白说里面是些茶叶和咖啡树的幼苗。三三两两的农民卷起裤管,蹲在水田里插秧,水光把他们的黄色草帽荡漾得好像一个个小太阳。近处有些农家,红砖房子,青黑瓦片,烟囱缓缓吞吐几缕青烟。不时有几只懒猫在院墙上打盹,听见声响,微微张开眼睛看看,然后翻个身继续躺下。走过一座大桥,M城近在咫尺。我们的汽车正行进得欢快,忽然前面有两辆相反方向的农用卡车并排停在路中间,后面已经堵住了几辆小车。小白大声嚷嚷,这些人啊,吹牛聊天也不看看地方。我从反光镜看到后面陆续又停下来几辆小车,但是没有一个人按喇叭。 M城车站。下午一点半,人声鼎沸。小白挥手对我说再见。售票窗口挤了很多人,大包小包,南腔北调。我轻轻站到最后面,随着队伍前行。轮到我的时候,售票阿姨明显很疲累,嘴唇有些干裂。我把新拿的矿泉水递给她,微微一笑,说,你好,我要去春城。阿姨愣了一下,眼睛放出些微光彩,她笑着问,今天还是明天的票。我说,今天吧,最快的一班车。阿姨递给我票和找零,说,两点半的。小伙子,一路平安。 候车厅挤满了人,我出去外面站着。阳光很大,晒得路边的梧桐不时变换树荫的姿势。鲜艳的各色广告牌诉说着M城的兴起,暗红花纹格子地板,人群流水一样来来去去。有的人铺开行李躺在树下,有的坐在花坛边折一根小草,有的盯着大厅的时钟。一位清洁老太太轻扫灰尘和落叶,她笑着说,年轻人,来动动脚,让开一下啰。我赶忙退到后边干净的地方。这时有人拿来空的饮料瓶子,老太太急忙在橙色工作服上擦擦手,接过来,大声说,谢谢。那人笑笑,没说什么,转身走进人海里。又有几片落叶飘洒下来,掉在我的黑色风衣上。我笑笑,活动一下挎着单肩包的肩膀,慢慢又走进车站。 我的座位是35号,才上车,一位腼腆的男孩对我说,大哥,我能和你换一下座吗,我想和同学一起。我说,当然可以啊。全部人都上齐,跟车小姐笑容灿烂,大家好,能和大家一起乘车是一种缘分,祝各位一路平安。通往春城的汽车缓缓驶离M城喧闹的小车站。我看到身后的街道快速倒退,挂在树上的大红灯笼轻轻飞扬起来。山上的灯塔渐渐化为一个银白亮点。远去的店家音箱里隐约播放着老歌。 春城现在是我新的远方。隔壁座的是个老板模样的中年男人。他时不时地侧脸看我,我对他抿嘴笑笑。他乐道,是要回家吗。我说,不是,我只是去春城。他说,这个季节,那里有点冷呢。然后他伸出手,说,你好,相识是一种缘分。 大巴车来到Y城。刚才过了岔路口,一辆缉毒警车拦住了我们。我有稍许不安。旁边的中年男人笑着拍拍我,不要紧张,在云南,这个检查很正常。我忽然想起了会紧张的原因。记得上次和L君去西双版纳,那是2010年7月。太阳像鼓胀的气球般随时可能爆炸。也是一辆大巴,L君病了,身体忽冷忽热,一直想拉肚子。后来缉毒警察拦车检查,L君飞快地往下跑去上厕所。荷枪实弹的警察有些傻眼,拉住L君问他想干什么。车老板忙说,他病了,上面还有一个同伙,不用担心。后来检查到我们,警察格外关注,一看我的身份证竟然还是新疆,死死盘问了我们半天。仿佛还不放心,把我和L君的行李也翻了个底朝天。后来我对L君说,这世上就是奇怪,有时候明明没有做过亏心事,却也会害怕。L君有气无力,苦笑着一张脸。还记得当时我们是24岁。一个还可以拥有一段说走就走旅行的青春年纪。 这一次很意外,上来检查的是两个小女孩。尽管全副武装,依然可以看到帽檐下满脸写着的稚嫩。我递给她身份证,她认真看了看,后来重新又还给我。我正等着她盘问,忽然想到,前几个月自己已经办了云南的身份证。莫名有种惆怅,仿佛有些不知何去何从的感觉。检查完毕,我从透亮玻璃窗望出去,一个警官模样的男人正在指导小女孩。她们不断点头,听得很认真。大巴车重新启动,一个小女孩抬起头,我对她笑着轻轻挥舞手掌。她仿佛也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青涩的脸庞消失在渐渐温和下去的日光里。旁边的男人说,也难为她们了,你看,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要完成的事。 阳光慢慢变成一杯稀释牛奶。我们路过大片大片的黄绿色荒原,怪石嶙峋的幽静峡谷。不时有零星孤坟冒出来,旁边都会长有淡黄色小花朵。有时候,会看到在峡谷绿淙淙的小溪流旁边,搭有几座帆布野外帐篷。门前燃起篝火,周边铺满粗毛毯子。一些人围成一圈,一边烤肉一边不停地笑闹着。天边,金属光泽的云朵纹丝不动,橘红黄昏光线透射下来,一道一道光柱散落在远处各个山头。有厚重的铜钟声响从深山传来。我把耳朵贴近窗户,感到外面时间已经走了大半。 依稀望见远方城市的烟雾。看到前方一个乞丐模样的人,穿着破旧衣服,手里拄着一根青色竹竿。他步履蹒跚,背影在夕阳里拉得很长。头发粘腻,些许毛躁,此时却像是镶上了一道金边。汽车急速开过去,风把他的破烂衣角高高卷起。他停下来,放下竹竿,双手把衣服整理好,然后重新上路。 终于到达春城车站。已经是傍晚,有冷冷的风。中年男人临走时,说,保重。再见。风渐渐大起来,我听不清,用手拢起耳朵。他大声喊,再见。然后笑笑,慢慢汇进越发湍急起来的人流里。我挎上黑色布包,把风衣领口竖起来,帽子戴好。也就过了5分钟,我忽然再也想不起来那个男人的脸。还有售票阿姨,清洁老太,缉毒小妹。甚至是小白。仿佛春城的风真有那么大,把这些脸庞沙尘一般一颗一颗带离记忆。 很多人都在等C71。寒风中,人们不断地跺着脚搓着双手。一个中年女人焦急地拉住旅客问,这趟公交需要很久的,我的车只要10块钱,凑够7个人我就走。你走吗?跑了半天,只找到6个人,有客人催促她,这就够了,赶紧走吧。她急得直跺脚,说不行啊,不到7个人,我这趟是白跑的。我想了想,对女人说,算我一个,走吧。她很高兴,接过我的挎包就走,说,走吧大伙,我保证你们半小时进城。 进城途中。白色小面包,狭窄,很干净。大家欢快交谈起来。有人问,你是要回家吗。我笑笑说,不是,我只是要去春城。外面华灯初上,隐约看见春城的墨黑轮廓。一架刚才起飞的飞机从头顶呼啸而过。上面闪着亮光,我仿佛一下子又看到很多似曾相识的脸庞。我挥挥手,轻轻地说,再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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