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三常委(小说) |
正文 | 大家都称他“三常委”,其实他的真名叫王大根。那年领导班子调整,他以工人阶级代表的身份,进入党委、革委会和工会三套班子任常委。时间一长,“三常委”的名气越来越响,他的真实名字倒是没有几个人叫了。 不过,他并不希望别人称他“常委”或“领导”之类。他经常在公开场合申明:“我是工人阶级出身,是个泥瓦工,大家叫我王师傅就行了。我喜欢别人叫我师傅,感到亲切!”话虽怎么说,大家还是称他“领导”和“常委”,看得出,他是欣然接受的。 他经常参加各种公开活动,代表三套班子发表意见。别看他文化水平不高,几年领导当下来,嘴巴也磨练出来了。秘书写的发言稿,有时读不下去的时候,他就放下稿子,即兴发言,并且讲得不打格囵。台下的人,喜欢听他即兴发言,感到挺风趣,瞌睡也没有了。 一家大型的设计院进驻工宣队,要举行一场欢迎仪式。上级机关又是派“三常委”出席。这次,他没有用秘书写的稿子,从头到尾,都是即兴发言:“同志们,我是大老粗,不会画图子,也看不懂图子。但我知道,要设计好一栋建筑,最关键的是要用毛泽东思想武装头脑。你水平再高,缺了毛泽东思想这根弦,大楼的基础就不牢,即使造出来了,工人阶级也不会欢迎。你们看看上海外滩的一些建筑,都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设计的,那么奢华、浪费,建筑顶上的那些花花点点,迎合了资产阶级的趣味,什么巴洛克风格,希腊古典风格,乱七八糟,中看不中用,是为资产阶级服务的。现在工宣队进来,就是要把握大方向的,是对知识分子进行再教育的。毛主席说得好,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工宣队搞设计是外行,但当领导是内行,不要不服气!”他讲话的时候,台上的人带头鼓掌,下面的人也跟着鼓掌。那些设计大师,也都是正襟危坐,时不时跟着鼓掌,也有发出笑声的。 基层单位的工人,对他都有良好的印象。他经常下基层,与工人打成一片。有个新进单位的青年,也是泥瓦工。他贴的瓷砖,线条不直、表面不平整。“三常委”见了,用一把木榔头轻轻敲了几下,发出“壳壳”的声音,就说:“你听见没有,里面的砂浆是空的,时间一长,瓷砖肯定会掉下来。”边说边把瓷砖铲下来,进行示范操作。很快,一面墙的瓷砖贴好了,横竖线条整齐,表面平整。小青年用木榔头敲了几下,再也没有“壳壳”的声音。而“三常委”的衣服上,竟没有一点飞溅物。临走的时候,他拍拍小青年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小伙子,好好干,今后就靠你们接班了!”小青年向他投来钦佩的目光。 那年冬天,离春节不到一个月。外地一个采石场(归上海管辖)发生工人罢工。采石场的领导几次三番来电话,催上级机关派人去解决。事关重大,党委马书记把“三常委”招去,说党委决定派你去采石场,解决工人闹事的事。你要做好工作,把握政策。你是工人阶级出身,处理工人的事肯定有经验,领导相信你。 党委书记的嘱托,他不敢怠慢。生活用品都来不及准备,就让司机开车,直奔外地的采石场。 小车开了四个小时,傍晚的时候,终于到了采石场。场里冷冷清清,几乎看不到一个工人。倒是场里领导班子的人员,齐刷刷地在大门口恭候。党委书记辛卫东亲自开车门,把“三常委”请下来:“领导,终于把你盼来了。你们一路辛苦,先吃饭,好好休息一下。”他们已准备好晚餐,打算好好招待。 “三常委”一脸严肃地说,事情没有解决,先吃饭干什么?拿几个馒头来,我边吃边听你们回报。 经过一番了解,原来工人罢工都是因为生活待遇长期得不到解决造成的。采石场的工人,多数没有正式编制,有的在场里干了几十年,还不是正式工人编制。他们在野外工作,没有野外作业补贴。不少人得了矽肺,却没有医疗补贴,只能活活等死。场里的领导也没有办法,政策不是他们制定的啊! “三常委”听完汇报,起身问:谁是带头的,我要找他谈谈。 他们不知道,这时会议室门外,已经站了很多人。听说上级机关派人来,他们哪里按捺得住,争着要与大领导见面,反映问题。见“三常委”站起来,他们等不及了,一窝蜂地冲了进来。“三常委”见状,摆摆手说,这么多人,怎么谈?你们派一个代表,我先单独与他谈。我到这里来,不是呆一天两天,与大家谈话的时间有的是,不解决问题我是不会走的,请大家放心! 这时,人群里走出一个中年妇女,穿了一件打补丁的工作服,背有点驼,脸色粗黑,门牙焦黄。她说,我是代表,我们先谈吧!“三常委”要大家先回去,让辛书记安排一间办公室,他与代表个别聊聊情况。 在一间小办公室,他与这位女代表面对面坐下。女代表自我介绍叫王金花,今年38岁,从20岁进采石场,已干了整整18年,至今还是个农民工,一个月拿40元钱。“领导,你看看,我还不到40岁,已老成这个样子。这两年,我老是咳嗽,医院一检查,得了矽肺,已经两期了,谁来给我医病啊。我一死,两个孩子怎么办?向领导反映,都解决不了问题。我们不是要闹事,实在没有办法啊。大领导,听说你也是工人阶级出身,你要给我们做主啊!我向你磕头!”说着,女代表立即跪下来。 “三常委”上前把女代表扶起来,安慰她说:“你站起来,不要这样。我也是工人出身,对你们的遭遇非常同情。我这次来,就是要解决问题的。我们共产党就是为人民谋福利的,你们的困难,我们不会不管。不过,你们罢工总是不对,不工作,谁给我们吃饭啊!” 王金花第一次遇到这么讲道理、体察民情的大领导,感动得泪流满面。她表示,只要他们的实际困难能得到解决,立即复工,让领导放心! 这一晚,“三常委”只啃了几个馒头,连续找了好几个工人谈话,发现他们都很通情达理,对领导尊重有加。 经过两天的调查和了解,他摸清了工人的基本要求。他认为,这些要求是合理的,是应当解决的。于是,他把领导班子的成员召集起来,提出自己的意见:第一,立即对场里的工人做一次体格检查,患有矽肺的,给予免费医治,没有劳保的,费用由场里支出;第二,野外作业的,一律发放野外补贴,按日计算;第三,凡在场里工作满15年的,给予正式工人编制。会上鸦雀无声,倒是主管劳动人事的钱主管打破沉默,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他说,最好上级机关发一个文件,我们照办,口头说说,我们不好办!“三常委”一听有点恼火,他立即打断钱主管的话,坚定地说:“先按我说的办,文件我回去以后会发下来。” 工人听到大领导意见,个个欢欣鼓舞。王金花首先出来表态:我们立即复工,欢迎领导常来指导工作。群众中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三常委”走的时候,场里的工人自觉站着两边,含着眼泪,夹道欢送。“三常委”上车之前,与两边的工人一一握手。他还特意走到王金花面前,风趣地说:“我们都姓王,五百年前是一家啊!”这场景与欢送一国元首没有什么不同,就差仪仗队了。直到小车消失在大家的视线,工人还舍不得离去。 一场风波终于平静下来。“三常委”为自己的成绩沾沾自喜。他对驾驶员说,当领导就是要体察民情,要解决问题。谁说工人难弄?我们的工人是最好的,都是跟共产党走的。当官的,不能当官僚主义! 回到机关,他首先向马书记汇报。他谈了场里工人的疾苦,他又是如何一个一个做思想工作,工人如何感动,现在都高高兴兴上班了。马书记没有细问,他是不问过程,只关心结果的,听到工人已经复工,满意地点点头,对“三常委”大加称赞:“工人干部就是好,与工人有共同语言。” “三常委”公务活动频繁,这件事在他的头脑中渐渐淡化。元宵节过了没几天,他刚刚上班,电话铃就响了,是门房间打来的,说是有一位小姑娘要找他,要不要让她上来。他思前想后,觉得从来没有与哪个小姑娘有过接触,出于好奇,他同意让小姑娘上来。 小姑娘看上去最多十六七岁,扎两条小辫子,穿一件对襟的碎花棉衣,略带稚气。毕竟是花样年华,姑娘的曲线开始显露,脸色嫩里透红,一对漂亮的眼睛总带有一丝羞怯。进门以后,她没有在沙发上坐,而是站在“三常委”办公桌的对面,说:“领导,我妈妈让我来看看你,向你汇报一些事。” “三常委”好奇地问,你妈妈是谁?我怎么不知道?小姑娘说,我妈妈叫王金花,妈妈说你是好人,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三常委”摆摆手,要她别这样说,又问起她妈妈的情况,现在转正了没有,待遇问题有没有解决。姑娘说,还是老样子,他们根本没有照你的指示做。妈妈的病加重了,她来不了,要我来问问领导,请领导再到场里去一次。 “三常委”听了非常生气,他要打电话给采石场的辛卫东书记,问他为何阳奉阴违,拖着不办。小姑娘说,辛书记说了,要看到上级的文件再执行,口头说的不算。“三常委”立即表态,文件马上起草,过几天就发下来,回去告诉你妈妈,这件事我王某负责到底!小姑娘走的时候,千恩万谢,就差没有磕头了。 起草文件的事,他不是没有想到过的,但事情一多,就忘了。他把秘书叫来,授意他立即起草一个文件。秘书听了他的交代,感到有些为难,说这类事,政策性很强,恐怕领导班子要讨论,集体决定后,才好发文。“三常委”显得有些不耐烦,说领导班子讨论的事由我负责,你只要把文件起草好就行了。 拿到秘书起草的文件,他马上交给马书记,希望他签发。马书记看了文件,感到一头雾水,问到底怎么回事,说这些问题涉及的面很广,领导班子都没有讨论过,怎么随随便便发文? “三常委”的一颗心始终悬着,放不下来。这些事,他已经有过承诺,如果说了不算,今后还有谁相信?他怎么向王金花母女交代?怎么向采石场的几百号工人交代?现在关键是要说服马书记。他把去采石场实地考察的情况,工人的实际困难和合理呼声在马书记面前详细地动情地说了一番。 马书记在听汇报的时候,一般都闭起眼睛,不了解的人,还以为他睡着了,其实不然,他听得很仔细。不等“三常委”讲完,他就把眼睛睁开了,一脸怒容地说:“你也太轻率了,谁让你随便承诺的?农民工转正式工,我都没有这个权,你有权?农民看病,哪个有劳保?叫厂里拿钱,还不是叫国家拿钱?你当领导不是一年两年了,怎么连党的政策都不要了?你这样随便承诺,不是在添乱吗?” “三常委”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他担心的不是如何受批评,而是无法面对王金花和她的女儿,无法面对那么多工人期待的眼神。如果这些问题不解决,罢工和闹事将会继续,他的工作将前功尽弃。以后,他哪有脸再去采石场! 他鼓起勇气,决心来一个孤注一掷:“马书记,我是工人出身,大不了回去当工人。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工人的实际困难,无动于衷。政策归政策,工人的困难也是要解决的。” 听“三常委”这么说,马书记软下来了。一个堂堂的党委书记,不能给人留下冷酷无情,不关心群众痛痒的印象。最后说了一句:“好吧,在不违背党的政策的情况下,尽可能解决工人的实际困难。”马书记让他今后不要插手这件事,免得被动。至于怎么两全其美,妥善处理,他没有明说。 以后的事,他一概不知,但采石场没有再发生过罢工和闹事,一切风平浪静。 大约又过了几个月,他的秘书慌慌张张走到他办公室,说王金花的女儿又来了,一定要找他,请他暂避一下。他说,哪有领导怕群众的?他要找我,就让她来吧!秘书说,王金花被厂里辞退了,你见了她女儿很尴尬的,还是先避一避,有什么事,以后解决更主动!秘书把他引到对面的机要室,这里不会有人进来的。 不一会,他听到办公室门口有小女孩的哭闹声,什么人劝都没有用。小女孩声嘶力竭地在骂人“我妈妈被开除了,病得好厉害。你们说话不算数。你们都是骗子,骗子!”后来,采石场派人来把她拉走了。据说马书记有指示,给了王金花一笔安家费,算是了结了这件事。 很长时间,“三常委”脑子里嗡嗡地想着“骗子骗子”的声音 ,怎么也抹不去。1978年,在机关批判“三常委”的会上,他承认自己有罪,还不时地喃喃自语:我是骗子,我是骗子! 几年后,笔者在一个工地上,又碰到了“三常委”。他正在一个卫生间贴瓷砖。曾经受过他帮助的那个小青年赞叹地对我说,王师傅的手艺最好了,我们公司没有人比得过他。 大家都叫他王师傅。至于“三常委”的称呼,知道的人已经不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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