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标题 | 听雨 |
| 正文 | 文/张勇 淅淅沥沥的雨声总是会给人留下熨贴的慰籍和惬意的享受。尤其是在喧嚣的城市里，一阵清凉悦耳的雨声会突然润湿你的心，把你带进遥远的记忆和无限的遐想。听雨，是一种境界，是一种诗情，是一道浪漫的风景，是心灵与大自然的默默交流。 我第一次有意识的听雨是七、八岁左右，地点是看青的窝棚。父亲下放后，每天出和社员一起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之外，到了夏天，庄稼长起来后，晚间还要看青。一是防止有人为的偷盗，二是防止野猪等糟蹋。看青就像城里的打更，分白班夜班。白班一般都是贫下中农担任，夜班都是地富反坏右之类担任。用地富反坏右之类防止野猪的糟蹋庄稼效果不一般。看青者时刻警惕，一有风吹草动会立即飞奔而去，与野猪进行一场战斗，十分爱岗敬业。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如若不然，生产队很可能把野猪的罪行栽到你的头上。黑煦煦的玉米地一望无际，微风一过哗啦啦地响。每片地有几个看青的窝棚，设在玉米地的四角。几根木杆搭成人字型，苫上一层稻草，农村叫马架。马架的地面上铺上稻草或晒干的毛草，人在里边是站不起来的，只能坐着或躺着。父亲晚饭后带一壶水，一把镰刀，一杆扎枪，就是在中国历史上最为著名的武器——梭镖，由我扛着看青去。山村的夜晚是很迷人的，不说明月清风，蛙声如潮，就是那清新凉爽的散发着山花馨香的空气和各种昆虫的叫声就会使你有些陶醉。镰刀和梭镖是生产队配给的，相当于一支手枪和一支长枪。这和白班的配备也有区别。白班的配备是“洋炮”——一种长筒猎枪。 窝棚前点燃一根用晒得半干的蒿草搓成的绳子，冒出浓烟，散发着刺鼻的辛辣味，用来熏蚊子。父亲坐在窝棚里，我趴在草垫上，对这样的经历充满兴趣，有时仰头看高远的天空和满天的繁星，不时会发现一两颗流星倏地划破天幕，不知坠落到什么地方。有时捏住一只扑到马灯前的甲虫玩上半天。最有意思的是看萤火虫带着星星点点的火光忽高忽低地飞行。 有一天我们刚进窝棚，就淅淅沥沥地下起雨。下雨了，就可以不去巡逻，也不能到窝棚外活动，只能在狭小的空间里睡觉。我躺在草铺上，盖着父亲的外衣想睡，外面滴滴答答的雨声吵得我睡不着。细听咚咚咚的声音是雨点落在水洼里，噼里啪啦的雨声是雨点落在玉米叶上或是树叶上。偶尔雨声连成一片，分辨不出个体的声音，是起风了，风吹雨线连成一体斜斜地掠过田野。天空黑沉沉的，大自然似乎也沉寂了，除了沥沥雨声和偶尔的几声蛙鸣外，听不见其他声音。哗地一阵雨声，哗地又一阵雨声，像潮水一浪一浪地涌来，在四望无际的田野里，这种雨声给人的心上增添里几分静默和安宁，增添了几分依托与愉悦。孤灯一盏，窝棚一座，我躺在草铺上，身旁坐着父亲，听雨声浪浪，不知为什么，感觉非常满足和喜欢。从那以后，我爱听雨声。雨声是大自然赐给我们的最好听的音乐，除去暴风雨外。听雨可以使人忘记许多不愉快和烦恼的事情，可以使你的心灵得到净化，得到升华。我家住一幢独门独户的平房，房前有两个篮球场大小的空地。父亲把它辟为菜园，种上韭菜、辣椒、生菜、香菜、芹菜、黄瓜、茄子等，十分丰富，生机昂然。房前屋后有栽下些果树，有李子、樱桃、海棠果、葡萄。其中樱桃最多，一进五月，满树繁花，散发出浓浓的香气。花落后一段时间绿叶间就会赘满红红的樱桃，色彩分明，极其诱人。我的小外甥就会直取捷径，推开窗户站在窗台上摘樱桃吃。我上学和留校工作后，每年暑假只要学校没有夏令营等活动一定要回家度过暑假时光。暑假期间也是东北多雨的季节，为我听雨提供了很优越的条件。一下雨，我就站在窗前听雨，也赏雨。夏天的雨清净柔和，飘落得匀称。刚刚还是晴朗的天空，忽然飘来几朵乌云，雨就刷刷地落下来。而几朵积雨的云外，仍旧是阳光灿烂。阳光穿过雨幕，像划开夜幕的灯光，明亮透彻，雨丝和阳光交织在一起，雨丝也顿时明亮许多，而且还会把浓浓的绿色的颜色进一步加重，看去无论是绿色的叶还是黄色红色紫色的花都给人一种毛茸茸的感觉，透射出绿蒙蒙的光。迷离、飘渺、神秘。耳朵里会充满各种声音，都是雨声。雨点落在屋顶的灰瓦上，噼里啪啦，声音急促，进而变成一到水流顺房檐流下；雨点落在葡萄、黄瓜等的叶子上声音清脆悠长，叶子不比房瓦，很薄，还有弹性，自然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咚咚咚的声音是雨点落在房前酱缸的铁盖子上。雨点落在不同的物体上会引发出不同的声音，不同的声音统一于一片云多下，形成一种和声，吵吵杂杂，经不同物体的演绎，变成一种大自然的音乐，一种我们平时享受不到的美妙。有时我躺在床上，闭目细听，一会雨声丁冬，一会雨声淅沥，一会雨声萧萧，一会雨声如丝，或活跃，或悠闲，或高昂，或脉脉含情，或起伏跌宕，或舒缓悠扬，或高山流水，或大江东去。雨声能使你的胸襟开阔，使你的精神饱满，使你想起你的儿时或设想你的未来。雨声也能平添惆怅，甚至消魂；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 牧童遥指杏花村。 这是杜牧在久远的一个清明节时对雨声的感受； 衣上征尘杂酒痕， 远游无出不消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 细雨骑驴入剑门。 这是报国无门郁郁不得志的大诗人陆游出行途中对雨声的体会； 大雨落幽燕， 白浪滔天。 秦皇岛外打鱼船， 一片汪洋都不见， 知向谁边。 这是伟人毛泽东对雨声和风浪的感受： 往事越千年， 魏武挥鞭。 东临竭石有遗篇。 萧瑟秋风今又是， 换了人间。 毛泽东听雨观海，万千思绪，诗兴勃发，由眼前的风雨巨浪想到的另一位伟大的政治家，他写出意境阔大的《浪淘沙、北戴河》，短短的一阕小令，竟包容了千年风雨和天翻地覆。 不同的年龄段听雨可以得出不同的感受和心境，随着年龄的增大，阅历的增长，生活的磨练，听雨的感受和心境越发掺杂着人世间的酸甜苦辣和岁月沧桑。听雨可以见证一个人的心里历程和人生里程，或者说一个人的心里历程和人生历程可以见证听雨的经历。每一次听雨就是生命年轮的一次增长和放大，人生也就在一次次听雨的过程中渐渐走向深思，走向成熟，走向衰老，走向忘我或无我之境。同是伟人毛泽东到了古稀之年，他的听雨也具有与从前不同的情调： 正是神都有事时， 又来南国踏芳枝。 青松怒向苍天发， 败叶纷随碧水驰。 一阵风雷惊世界， 满街红绿走旌旗。 凭栏静听潇潇雨， 故国人民有所思。 由此诗可以窥见，这时他的心绪不是宁静平和，淡薄了从前的恢弘大气，而是在深思中透出一种无奈和遗憾。 少年听雨歌楼上， 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 江阔云低， 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 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 一任阶前， 点滴到天明。” 尽管少年追欢逐笑，中年江阔云低，到了老年，即便躲在寂静寥落的僧庐里听雨，再也听不出少年的情趣，壮年的触景伤怀，只听出亡国的巨大悲痛和混沌麻木。这时的雨声一定和人的悲泣一样，惨不忍听。 前几年，有一位女同学出差，顺路来看我。我们见面后都吃了一惊，彼此两鬓斑白。昔日里那个很纯情的女孩子不见了，都是岁月惹的祸。我们互相对望，彼此唏嘘感叹。那天正是雨天，丝丝细雨不是淋在我们身上，而是直接淋在我们的心上，凉冰冰的。第二天送她走时，我交给她一首词，是我连夜写成的： 《忆秦娥、听雨》 残梦里， 酸甜苦辣皆陈迹。 皆陈迹， 眉稍鬓角， 雪飞如许。 华年似水空流去， 但余寂寞听春雨。 听春雨， 一杯浊酒， 万千思绪。 少年时听春雨朝气蓬勃，听夏雨欣欣向荣，听秋雨果实累累，听成长的快乐和生命的激情。青年时听春雨血气方刚，听夏雨激情昂扬，听秋雨心潮澎湃。中年时听春雨意志犹坚，听夏雨心绪不宁，听秋雨遗憾无穷————-同样是听雨，产生了不同的心境，岁月无情，几乎是不经意间，我们就两鬓斑白———— 1990年，我出差由成都乘船顺流而下，虽然在长江上，但毕竟是八月，船舱里闷热无比。船过三峡不久，乌云低垂，不一会儿就下起雨来。甲板上呆不下去，只好回到舱里。雨下的很急，顺窗口望去，江面上白茫茫一片，似烟似雾。船上广播说因能见度低，不利于航行，就地抛锚。甲板和顶棚被密集的雨点打的砰砰做响，我有些激动，忽地推开窗子，让雨点和江风一起灌进舱室。同舱的一位老者对我的行为大加赞赏，而且比我还疯狂，他居然伫立窗前，任冰冷的江风和雨水抽打着他的前胸。似乎还觉得不过瘾，他豪兴大发，从皮包里取出一瓶“太白酒”和一袋五香花生米在窗前小几上摆开，我俩俨然一对父子，对桌豪饮。江风急雨溅进酒碗，也被我们一一喝进肚中。老爷子是新疆党校的一位党史教授，文革中被打成反革命关进监狱。我们谈了很多，从文革到人生，从十一届三中全会到改革开放，后来又谈到他的监狱生涯。他有愤怒，有批判，有赞颂，也有严厉的痛斥。从他的谈话里我知道他也是一位听雨爱好者——我的知音。他的听雨经历来自监狱。当时他身陷囹圄，没任何事情可做，也不允许他做什么，他只能在阴森的牢房里老僧入定般地苦坐。一天清晨他突然听见滴滴答答的雨声，雨声润湿着他干涸的心灵和麻木的神经，他被惊呆了。他说他生平第一次听见了这么富有灵性的声音，完全可以和浔阳江头的琵琶女的琴声相媲美。这雨声才是真正的人间的声音，才不带有任何歧视和敌对，不带有任何偏见和欺辱，是来自人间的最美妙最神圣的音乐。他从雨声里听出了理想和正义，听出未来的希望和光明，听出他学生时代的青春潇洒，听出他远在江南的老母的声声呼唤和谆谆叮咛。雨声给了他继续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气，他的心因之宁静而又自信。 老教授很健谈，并且因遇上一个和他一样喜欢听雨的年轻人而高兴，大口喝酒，他说听雨不光要听微微细雨，更要听大雨急雨甚至暴雨。就像我们读诗词一样。不光要读婉约派，还要读豪放派。霏霏细雨是小桥流水，是花红柳绿，大雨急雨是塞外风光，是金戈铁马。就像现在这雨和这江风，能使你听出豪迈和斗志，能听出雄心和奔放————-在这样雄伟的大江上听风雨潇潇，不觉得心中豪气陡升么？ “大江东去， 浪淘尽， 千古风流人物——————” 老教授站起身，手里擎着酒杯，在雨声风声浪涛声中高声朗诵，感人至深。 后来我听雨时总是想起教授，想起他对我说的那些话，而且我还真的从雨中听出他说的意境和感觉。我想，这就是知音吧？ 如今，只要遇雨，我依旧倾耳细听。我听出了童年时的无忧无虑，听出青年时的激情满怀，也听出了中年的奔波与困惑，更听出自信与执着，而且，心绪更加平静。 我想，这就是雨声给我的最好的恩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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