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此生不负(二) |
正文 | 一路向北,骑着从集市上购买的一匹马,也不觉路途幸苦。迎春花开始绽放,黄色总有最强的生命力,给人喜悦与希望。来江南时,沿着水路,船只像是漂浮在运河上,两岸的景色显得秀丽,即使在灯火热闹的地方,也是充满柔情。而今,走在官道上,眼里却是空旷的悲怆。官道上来往车辆和人都很多,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不一样的颜色,有的暗沉,有的雪白,有的满脸愁容,有的迎风微笑。 路遇一个背着包裹,抱着婴儿的年轻妇人,便下马,让她骑上,我牵着,送她一程。她连声说感谢,眼里都快出来了。中午在沿途的一颗大树下休息,这里坐了很多人,都在吃着干粮聊天。这时,小婴儿哭了,妇人有些着急,她看了看不远处的河边,又看了看我,眼神是求助。我便起身,牵着马,走向河边,她也跟着,在靠近河边的一棵树下坐下了。我让马在河边喝水,转身帮她望风。 婴儿吃着乳汁时,便停止了哭泣。妇人轻拍着婴儿,开始讲她自己的故事。从她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知道她怀里抱着的是一个女婴,也正是由于是一个女婴,被丈夫冷落,婆家嫌弃。于是,婴儿满月后,她便抱着孩子走了。她说,她还年轻,还可以再生,但是,却不喜欢那样的丈夫与婆家,留在那里只能是度日如年。这么些天,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能走多远,但并没有人追来带她回去,可见,丈夫对她的离去也不在意。她说,有什么好在意的呢,没有她,还有很多愿意给他生孩子的女人。 天黑时,我们到了城门口。进城后,她便下马,与我分别。她说,其实她后悔过,抱着孩子出来后就后悔了,但没脸再回去,期待着婆家找她。后来,就死心了。今天下午,路过的几个村庄,有一个就是她父母家的,但是,她也不敢回去。我问她,现在准备去哪。她说,一个女人想要活下去,就只能去这城中夜晚最热闹的地方了。我不解,但也没问。要走时,她又说,你一个女孩子走在路上不安全,还是换上男装吧。我说,没事,我会武功。她笑着说,那也没有必要招惹麻烦啊。然后,她就抱着婴儿走了。我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一阵悲伤,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这个年轻的妇人和小女婴。 我还是换上了男装,扮作一个富家公子。既然为了不招惹麻烦,那就扮得更像些吧。于是,扮作富家公子的我果然这一路没再吸引一些不善的眼光,顺利地到达了京城。家于我而言并没有清楚的记忆与温暖,但我还是按照奶奶的交代来到了这里,或许在潜意识里,我还是想要回家,想要家的温暖。站在大门门口,我抬头看着陈府这两个字,不知道自己先抬左脚还是右脚。奶奶说,父亲是老夫人名下酒楼的掌柜,在我们离开京城时,老夫人本打算把酒楼的契约给父亲,但最终还是决定把契约留给我,只是把这些年的利润给父亲。所以,我想,这个家应该是不欢迎我的。 转身离开,转角处听到一个少年的声音:“慕容公子,我家二姐真是太有福气了,您一回来就来找她了,我这就把她叫出来。”我一愣,慕容公子?但不敢继续停下,只好走过转角,十年过去,即使他是慕容华,也应认不出我了。正面看去,根据年龄判断,那位慕容公子的确是慕容华,我的心跳了一下,不是因为我喜欢他,只是他与慕容毅有太多的相似之处了。 同父同母,年龄相差5岁的两个亲兄弟,相貌身形像是一对双胞胎。所以,一直以为自己是夫人所生的慕容毅,也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世,特别是每次看到陈氏脸上的那种想要表达母爱的神情时。人世间,很多事情,是无可奈何,有情可原,还是一场算计,想来都只是一种掩饰与借口。慕容毅不知道,一心想要爱她,给她母爱的陈氏,最终把他送给了死神,对他照顾有加的哥哥,也眼睁睁看他吃下一块块有毒的杏仁酪。 擦身而过,慕容华拉住了我的胳膊。我一惊,难道他认出我了?然后,慕容华松开手,说不好意思,他认错人了。我继续向前走,听到他的低喃,怎么会把一个男的看成她。我松了一口气,女扮男装真是正确的。 我想慕容华记着我,应该是五岁那年,我和他打过一架吧。那时,慕容毅已经向妇人确认了陈氏是他的亲身母亲,自然和慕容华的关系也比以前亲密了很多。在这之前,慕容毅想和慕容华一起练武,比武,一起玩耍,但慕容华总是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或许这就是妾的孩子与正妻的孩子之间的距离吧,但知道两人是亲兄弟后就常常在一起练武和比武了。每一次比武,慕容华都会把慕容毅打倒在地,而那一次,我刚好经过,看到慕容华把慕容毅打倒在地,慕容毅又站起来再次和慕容华比试,一次又一次,终于在慕容毅又被打倒后,我冲了过去,和慕容华打起来了。结果显而易见,我也不是慕容华的对手,也被打倒在地。坐在地上的慕容毅和我,互相看了一眼,两人同时起身,一起冲向慕容华。经过一番打斗,慕容华终于被我们按在地上。那时,慕容毅问我,槿妹妹,你怎么会武功。我忘记了奶奶的叮嘱,脱口而出,因为我要一辈子保护你啊。那时,慕容毅大笑,然后坐到地上,我也松开了抓着慕容华的手,站了起来,看着大笑的慕容毅,有些恼怒。“傻瓜,我不需要你保护,我要保护你一辈子。”说完后,慕容毅站起来,拉起慕容华,就跑了。 他肯定又去厨房偷吃了,那时看着他们跑开的背影,我撇了撇嘴,并没有思考慕容毅的话。其实,那时的我并不懂什么叫“保护”“一辈子”这些词的意思,一切只是本能反应。就像,我没有去想慕容毅的那句话,但是我却记住了那句话,在多年之后,时间越久,记得越清楚。 我来到夫人留给我的酒楼,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酒楼,但心中也并没有太多的感情。它的价值只是夫人留给我的生活花费的一个来源,然而我也并没有觉得她有多重要,反而觉得它是一种负担。 当年夫人带着奶奶和我离开将军府时,只带了银票和金子。我随身穿的衣服也在铺子里买了新的换了,然后那一身衣服就叠好放在路边。唯有慕容毅的小刀,夫人一直随身带着。奶奶说,相爱多年,夫妻多年,同患难却无法共享福,到最后只剩下安身立命的钱。所以,夫人走了,奶奶走了,还剩下的钱就都是我的了,这是她们所能给我的最大的照顾了吧。奶奶说,当年走之前,之所以带那么多钱,就是为我准备的。但,或许是因为从小到大,我并未缺过钱,所以,明知钱的重要性,却也无甚感情。 酒楼很热闹,但是进入自己的房间后,便清净多了。吃了点饭菜,洗了澡,便躺在床上,思索着,我该做什么。从前,我的世界太小,却感到无比满足;现在,世界突然变大,却感到无限空虚。我仿佛什么都可以做,什么也都可以不做,可以走这条路,也可以走那条路,看似无数种选择,实际上却被困在了原地。 隔壁房间突然传来吵闹声,应是喝醉了酒,在乱说一气。只是会听到慕容将军,慕容公子,军队,丞相,我有些好奇,便起床,走到墙边。原来是慕容将军之前所带军队里的士兵正在讨论现在的朝廷,听了好久,结合来京城这一路上听到的消息,便大致明白了慕容将军为何遭到弹劾,被罢免官职。 前丞相立志于改革之路,实施新政,得罪了一批老贵族。待他去世后,改革废止,他所支持的官员也因此遭到牵连。慕容将军正好是前丞相一手提拔起来,慕容将军的战绩以及对军队的掌控也支持着前丞相。因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夫人走后的这十年,是慕容将军最风光的时候,是慕容将军府最热闹的时候。但,奶奶曾说,于夫人而言,慕容将军最风光的时候应该是骑在战马上,满身铠甲沾满敌人的鲜血,举起手中的武器,高呼胜利的时刻。 如今,慕容将军去世,慕容公子虽继承家业,却也不能掌握军队,在朝廷上没有地位。现在,军队在新丞相的门生的带领下,再无往日的纪律严明,也无往日的血气与团结。所以,隔壁这几人正在商讨,怎样才能逃离军队。 我又躺回床上,懒得再听了,走了这几个月,身体很是疲惫,没过一会儿,便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天亮。打开门,准备下楼吃饭,然后看到一行人正好从隔壁房间出来,我并不怎么在意,就转身下楼去了。 在靠墙角的桌子旁坐下,叫了一份早饭,正在想吃完饭做什么时,就看到几个人也坐在这里了。那个穿着兵服像是这群兵的核心的人边坐下来边说,小兄弟这里没人吧,我们就拼一桌吧。我没有说话,一是因为我学的男声还不像,而是觉得他们应该是想确认我是否听到他们昨晚的话。坐下后,他们并没有和我说话,而是自己又开始聊起来了。我不想听这些与我无关的话,便在想,吃完饭后该干什么,想要去慕容府看一看,可是又怎么进得去呢,想要回家,可是连父亲的样子我都不知道,天地之大,竟没有可以容身的地方。奶奶说,槿儿,有些事糊涂一些,才会少些烦恼,可是人生的事不是你装糊涂就可以,因为那还需要别人的配合。奶奶说这些话时,眼睛看着很远的地方,很远很远,那是我不知道的地方,也是我当时无法理解的远方。即使现在,我在有家难回的时候,终于明白了这些,可是却徒添悲伤。 店小二把一碗粥和一份小菜放在桌上时,我还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直到刚刚说话的那个人拿起筷子放在我的手里时,才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是泪两行。放下筷子,我站了起来,准备回房,却被他拉住了手腕,他说,饭吃了再走,浪费了可惜。我想挣脱他的手,但挣脱不开,便坐下来,开始吃饭。我想要快速吃完,却被呛着,放下碗筷,捂嘴咳嗽,只感他的手轻拍我的背,喉咙感觉舒服一些了。停止咳嗽后,我站起来,快步离开,转身却撞上一个人。 抬起头,看到是慕容华,想也没想便侧身要走开,但被他后面昨天见过的那个我的弟弟拦住了。他说,撞到人不道歉就走,问我知道撞的是谁吗?我当然知道是谁,正因为知道是谁,才更想要快速离开。我正准备向慕容华道歉,却听到,小兄弟我们昨天见过吧。我点了点头,如果说谎,才会被他怀疑吧。慕容华又说,没关系,你走吧。 我说了声谢谢,准备走,却又听到后面响起一句话,小兄弟,这是你的小刀吧。我摸了一下腰间,发现小刀的确不见了,便立即转身,快步过去拿,一定要在慕容华看见之前拿到,却在不觉中用了武功。所以,在拿到小刀的那一刻,慕容华摘掉了我的帽子,而我反射性地防御,小刀划伤了慕容华的手臂。本来,酒楼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我们身上,现在更是如此,看戏的,好奇的,一时间我不知所措。置身于众人的眼光中,仿佛被脱光了衣服,赤裸裸地供人指点。那个弟弟赶紧去看慕容华的伤口,我也看过去,慕容华看了看伤口,又看着我说,没事。然后,我抬脚,转身离开,却被慕容华拉住了手臂,他说,槿儿,你终于回来了。我施展武功,挣开他的手,只听他痛的轻叫了一声,我低头看到血从指尖滴落,地板上几滴鲜红。 是你自己用这只手拉我的,我说。慕容华点了点头,接着说,你不去看看二弟吗?我看了看他,然后转身上楼回房了。奶奶说,慕容毅实际上被夫人偷偷埋在郊外的那几棵梨树中的某一棵下,不久后,本来已有花苞的梨花并未开,而是全枯萎落地。那时,夫人才知道,慕容毅的病是一场从他被过继时就计划好的阴谋。 当年,夫人随慕容将军四处征战,第一个孩子在战场上一路颠簸中滑胎了,第二孩子刚出生,便因为征战失败,败退时孩子染上病,死在了夫人的怀里。再后来,虽然一直吃补药养身体,夫人却再没怀上。夫人曾对奶奶说,逝去的孩子总是会出现在她的梦中,质问她为什么要在不能保护她们幼小的生命时怀上他们,生下他们。所以,夫人从此后就把每天的补药倒掉了,想要等战乱平息后再生子。只是没等来战乱平息的那一天,却等来了三个小妾和两个孩子。当军营里扩散开慕容将军纳小妾置外室的消息时,夫人和奶奶才知道。这些年,夫人陪嫁的丫环一个个因病或是帮助夫人都去世了,只有武艺高强的奶奶陪在夫人身边了。于是,所有的人只要瞒住她们两人就好了。 盛气之下,夫人拿着慕容将军送他的剑,来到离军队驻扎处不远的村子,推开了院门。眼中看到的是,卸掉铠甲的慕容将军跪在院中,三个小妾跪在慕容将军后面,其中一个小妾抱着一个婴儿,旁边还跪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再后面,是两排平日保护将军的侍卫。夫人扫视了整个院落后,看了看那个四五岁的男孩,然后目光落在慕容将军身上。奶奶说,那时,全院肃静,气氛紧张到就像一根紧紧绷着的弦,再弹一个调子,就断了。慕容将军说,无后为大,这一切都是为了传宗接代。夫人紧紧地看着慕容将军,一步一步走过去,将剑架在慕容将军的肩旁上。后面的侍卫突地站起来,纷纷拿着武器指向夫人,奶奶也拔尖相对。这时,孩子的哭声打破了紧张的气氛,夫人看了看那个年轻漂亮的夫人怀里的小婴儿,拿开了剑,走过去抱过了孩子。小婴儿在夫人的怀里止住了哭声,只听慕容将军说,这孩子与夫人有母子之缘,便过继给夫人,这样夫人也膝下有子了。夫人抱着孩子,转身走了,出了院门,外面的士兵还没来得及隐藏起来,夫人没有看他们,径直地抱着孩子走了。 夫人抱走的孩子就是慕容毅,那个五岁的小男孩就是慕容华。自此后,夫人一心照顾慕容毅,脾气秉性也不似以往。半年后,战乱平息,皇帝赐慕容将军府,慕容将军一大家人也就回京了。日子一天天平淡地过去,夫人也终于明白,自己还是逃不过像母亲那样的命运。 我坐在床上,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难道心中还是放不下,即使痛苦,也想要抓住一点与自己相关的人或是物。突然,我拿起行李,准备离开,不管去哪里,只要离开这里就好。只要离开了这里,就不会再这样痛苦了。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我没有去打开,想来应该是慕容华吧。记得那年慕容毅去世后,慕容华拿来一盘杏仁酥,说这是慕容毅最爱吃的,我们一起把它吃完。那时,我们坐在他们常常练武的地方,把一盘杏仁酥都吃完了。然后,慕容华站起身说,槿妹妹,以后,我替二弟照顾你吧。我没有讲话,就那样抬头看着他,他是慕容毅的哥哥,比我们高那么多。慕容华低头在我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这时,奶奶叫了一声“槿儿”,我们才看到奶奶和夫人就站在走廊后面。慕容华叫了一声“母亲”后,就跑开了。后来,奶奶说,槿儿,如果你回京,慕容华一定会利用各种手段让你留在他身边的,但要记住,他不是值得你依靠的人。 “槿儿,我是父亲,把门打开好吗?”听到这句话,我愣了一下,走过去,把门打开了。看着眼前这个干净的中年男人,我不敢确定他就是我的父亲,没有一点记忆,只有陌生。他说,我回京了怎么没回家,他一直期待着我回来,所以一直认真辛苦地管理着这家酒楼。我低着头不说话。他继续说着,家里的母亲姨娘弟弟妹妹都想念着我,让我一会就收拾东西回家。我说,不用了,既然酒楼是我的,这也是我的家。说完后,我看到他的脸色明显地暗了,但转瞬又堆起笑脸,继续劝我。我说,我累了,想要休息。他很识相地说让我好好休息,等我休息好了再来找我。 走,还是不走,我又有些犹豫了。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他们是与我相关的了,即使他们不是真心待我,但只要我还有利用价值,便还是会给我一个家的温暖,给我一个不用流浪的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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