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长安梦《二》 |
正文 | 高三张牙舞爪地到来,空气炙热得足以灼伤任何形式的脆弱。绯烟把那所西安的大学写在一张纸条上贴在床前,每天睡觉以前默念三遍。她说,七七,我从来没有这样地想念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 我们的眼睛布满纵横的血丝,速溶咖啡罐以恐怖的速度见底,我把空瓶子举起来向里面看去,灯光像一种深褐色的琉璃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我双眼酸痛。我说,绯烟,咖啡又喝完了。她说,哦。然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超市。 这个南方的小城市盛产的是法国梧桐,春秋季节满街飞舞着黄色干燥的小绒毛,像一些颗粒硕大的灰尘。走在街上绯烟会大声地打喷嚏,一个接一个,表情痛苦万分。她说,七七,你看过西安的天空吗?在那些照片里面的,多么蓝多么蓝的天,飘着一小朵一小朵的白云。七七,那是长安的天空,干净,透明,恒久不变的长安的天空。这时她大声地打一个喷嚏,梧桐树在我眼睛里就忽然变得摇晃起来。 有一天绯烟长久地坐在电脑前面,捧着一杯弥漫着热气的茶,透过氤氲的白雾我看到屏幕上一片美丽的姹紫嫣红。我问这是什么,绯烟。她说,是牡丹。我说,哦。然后从她身边穿过去。转过身的时候我看见绯烟一直以一种僵硬的姿势坐着,忽然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键盘上,被缓慢地蒸发掉。她说,七七,怎么办?我考不到西安,我的长安。夜忽然变得有些凉。 我说,绯烟,你的唐朝女孩呢?她脸色惨白地从一堆习题中抬起头来,她说,她在长安,一直在长安,一年一年地过下去。用岩石般灰色的眼睛看无边的黑暗,可是她永远不会老去。 尘归尘,土归土,长安月下,牡丹花上。尘归尘,土归土,南方以南,岁月无边。 绯烟用淡蓝色的笔在纸上一笔一画地写着,柔软的纸张上出现细碎的蓝色阴影,就像绯烟那些西安的照片中一尘不染的天空。 我有一张杜拉斯的照片,那个女人的脸被岁月摧毁而显得诡异破碎,我说我感到惊心动魄,在某一刻骤然老去的脸。绯烟,她就那么轻易老去了,在中国北方的情人注视她的目光中,在所有黑夜移动的阴影里,她轻易地衰老下去了。 绯烟用阴郁的目光看着她,她说,七七,从天宝六年到天宝十四年我的女孩从未老去,你知道为什么吗?我说为什么。绯烟说,因为还有一个人不曾出现,她必须保持她明亮的容颜直到他出现。 绯烟把一整个抽屉翻转过来,白色信封像雪片一样飞起,然后翩然坠地。她赤着双脚盘起腿坐在地板上,把它们一张一张地拣起来,再一张一张地摊开,分成两堆,一厚一薄。她说,七七,这就是我们写过的全部信件。我给他的二十一封,他回过的三封,七比一,多好的一个美丽轮回啊,七七。 绯烟在她全部的二十一封信里用一种淡蓝色的墨水,散发出野生植物的香气,在四月的梅雨天里流动着细碎的蓝色阴影。她叫他苏浅,并且说着不相干的话,用紧急的忧伤的口气说着不相干的话。在每一封信的最后她对他说,我在长安以南思念长安。 那些信全部都寄往西安,寄往一个字迹潦草的叫苏浅的男孩。他于是用漫不经心的口气对她说,最近很忙所以没有给你回信。有时候他很不小心地把黑色的墨水滴到纸上,汹涌地浸润开,留下一个不可磨灭的污点。 我说然后呢?绯烟咯咯笑着说,然后所有的信都突然地回到我手上来。然后我一直在长安以南思念长安,并且孤身一人。所有的人都离开了。 尘归尘,土归土,长安月下,牡丹花上。尘归尘,土归土,南方以南,岁月无边。 天宝十四年,长安陷入惊恐。所有的静谧和雍容因为一个叫安禄山的男人远在北方的咆哮而灰飞烟灭。 我走在逃离的人群中脚步混乱地前进,我问他们,我们要走到哪里去,他们只是说,到南方去到南方去到南方去。 长安城外蜿蜒的古道上我触摸到层层叠叠的背影,以及层层叠叠的别离。可是很快发现一切都只是堆积的灰尘和黄沙,只需轻轻一碰,便从指缝间急剧滑落下去。 在漫长的路上我捕捉偶然路过的迅息和知觉,鸟雀在天空中扇动翅膀发出安宁的声音,或者野花在枝头寂寞开放的时候,我微笑着睁大岩石颜色的眼睛。 我问,我们要到哪里去。那个人转过身来,衣袖中弥散出清幽的气息。他把手放在我眼睛前面,摇晃它们,牵动空气而成的温和漩涡让我觉得伤感。他说,你看不见吗?我说,是。他沉默地走到我的左边来。太阳要下山了,他用一种抒缓的语气说,我们要到一个没有冬天的地方去。并且发出轻微的笑声,然后告诉我,他的名字叫苏浅。 绯烟用一种清澈而低徊的声音述说着,在五月明亮的太阳里面。我坐在爬满长春藤的老墙前沉默不语。绯烟在高考结束以前不再碰那台电脑。所以她会用她清澈而低徊的声音给我讲那个长安男人苏浅,他在夕阳下始终保持着明媚的微笑,一直绵延到黑夜深处去。 我意识到绯烟非常地喜欢这一段,所以她用很多种不同的语气叙述。然后就像所有的爱情小说一样,他们在一起,生活在长安以南,没有冬天的地方。 我说,绯烟,这是一个好故事,我有很久很久没有听到一个结局完美的故事了。可是她看着远处,恍然地摇头,她说,这不是结局,这只是一场相聚,而相聚过后就是别离。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苏浅是会消失的,他的出现就是为了他最后的消失。我说为什么。她说,没有为什么,没有理由,我们永远都不知道在自己以外发生的事情,那些偶然交错在一起,根本就无可解释。 五月的太阳偏向西边,白云开成一朵花的形状,枝叶层层叠叠,绚烂盛开,可是刹那芳华,转瞬即逝。那一刻那我忽然发现绯烟有一颗浅灰色的瞳仁。 我说,绯烟,不要难过,总有一天失去的又会得到。 她说,失去的又会得到,失去多少就会得到多少,是这样吗? 我说,是。 太阳就那样在我们紧握的双手之间坠下去了。 很多年后我依然记得那个五月的下午,太阳,长春藤,以及绯烟浅灰色的瞳仁,清晰如在昨日。而我的记忆仿佛到这里就终止下去,再也找不回来。于是我急急地拉开抽屉,翻出那张已经裂开的纸条,上面淡蓝色的墨水绵密地浸染开。然后绯烟开始对我微笑,用浅灰色的眼睛对我微笑。 春天到来的时候我问苏浅,牡丹花开的时候,长安是不是被笼罩在一片绯色的烟雾里?他转过头去叹气,我问他难道牡丹花没有开吗?他的声音低沉,他说,这里没有牡丹花,就像这里没有冬天一样。我说,苏浅,那么,让我们回到长安去吧!他无言以对地走了出去。 他在我说起长安的时候走了出去,并且从此没有回来。没有任何预兆地他就这样消失了。路过的人们问我为什么。我说,没有为什么,他只是突然地消失了。可是有一天他会回来,失去的那些人和那些事,都会回来。 于是我被独自留在长安以南,没有牡丹开放的地方,日夜思念长安。岁月的尘埃堆积,总有一天将我掩埋。而在此之前,我仍然思念着长安,我仍然会问过路的人们,有没有看到消失了的人。如果他们说没有,我就继续问他们,牡丹花开的时候,长安是不是笼罩在一片绯色的烟雾里。 没有人回答我,我就不断地问下去,一直一直问下去。 楼台空筑,几座青山。离人胭脂,几处花残。葬花时,绯烟起处,春色尽染。凝眸处,花影阑珊,流光易断。 绯烟说,七七,那个女孩最终被困在了长安以南,回不去了。而我,也最终没能去我梦想的城市。那里的天空是否很蓝,牡丹花是否开过。 我在长安以南,始终微笑着等待和想念,自始至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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