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长安梦《一》 |
正文 | 许多年来我在南方与北方之间忙忙碌碌,每一次路过西安都是在夜里,而我没有醒来。当太阳尖锐地刺痛我眼睛的时候我发现一再地与它擦肩而过。但是我就这样相信那个女孩来过了,她站在黑暗之中沉默不语,睁大着那双黯然的灰色眼睛,头发潮湿地披散下来如同一种藤状植物。她站在高处俯下身,月白的锦缎上晕染出一片一片璀灿的嫣红。我几乎要大声叫出她的名字。然而她始终保持着绝望而茫然的姿势,在空气里隐约地述说着什么,或者仅仅只是站立,直到我的梦在第一缕阳光下猝然破碎。 十七岁的时候我终于从家里搬出来,和绯烟住在一起。认识绯烟的时候她并不叫绯烟,只是那个名字最终被我忘记了。她叫我七七,从开始到最后都叫我七七。我问她为什么,她大笑着说因为七是我的幸运数字。有时候她会做出诡异神情说,因为七是一个轮回。我一把将她推开,大笑着告诉她我不相信这些。 我们住在一座南方小城里,天气总是阴晴不定,不曾下过雪。冬天的早晨,绯烟常常披头散发地跑下楼去拿牛奶,即使下雨也从不带伞,有时候全身湿透而瑟瑟发抖。回来便一脚踢开我的被子,然后我们一起剧烈地颤抖,同时放声大笑。 夏天来到的时候绯烟开始着迷于不停地编故事。电脑的屏幕前她睁大一双疲惫而干燥的眼睛,潮湿的头发纠结在一起。她说她苍白的手指埋没在一片苍白的文字里,所以要拼命挣扎不能停止。这时候,她转过头来露出一个无力的笑容,她说,七七,给我一杯水。 于是我端茶倒水随叫随到并且毫无怨言,而她颐气指使自然而然不会说声谢谢。可是那个夏天里我深爱上她在电脑前写字的样子,在明亮的忧伤中时间忽然有一种柔软的质感,而她深陷其中,奔跑着呼喊着述说着微笑着与之融为一体。 在一个沉闷的雷雨天,她一如继往地用手指说着故事。我坐在她身后咬着一个苹果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她忽然转过脸来对我说,七七,从今天开始,你要叫我绯烟。我说为什么。她说,没有为什么。 “我在长安城中缓慢地抬起头,天空如我相信的那样透明。我站立着,偶然地触碰到流动的人群,他们的衣袂,指尖,还有皮肤残留着牡丹花瓣微甜的汁液,以一种绚烂而哀伤的姿态飞逝,湮没。我期待着能有一个人停下来,叫出我的名字,对我说起流传已久的诗篇和预言,以及这个春天的颜色。然而所有的人都汹涌地绝决地离我而去。 有人告诉我,我的眼睛有着岩石的颜色。我知道,那种东西坚硬冰冷并且恒久不变。粗糙沉重的岩石经过打磨以后成为平滑的方块,做了长安城的城墙。所以有时候我把脸轻轻地贴近巍峨的城墙,长安忽然变的静谧无声。人群模仿着风的姿态飞快地移动,于是将不会有人发现这样一个秘密,我的眼睛可以与长安城的城墙融为一体。 夜晚我坐在一家酒楼的门前不肯离去,这里的歌妓来自遥远的波斯和新罗,她们的歌声缠绕着塞外的孤烟,婉转,坚韧,然而始终有一个盘旋的空洞,让人晕眩。跳舞的女子舞步轻盈,却轻而易举地掩盖了我浊重的呼吸。这个时候我时常想起一些什么,又立刻忘记。 天宝六年,我独自一人在长安的日日夜夜里,没有一个人叫出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叫绯烟。” 绯烟把这一段给我看,低下头大口地喝着牛奶,黏稠的白色液体迅速沉落下去。她用一种缓慢而恍惚的语气说,七七,不管你相不相信,这个唐朝长安的女孩已经纠缠我多年。 绯烟的眼睛明亮而潮湿,她说,所以,所以我始终在长安以南思念长安,不曾停止过。 我微笑着拍拍她的手,我说,那就让她好好活下来,让我看着你的唐朝女孩。 她沉默不语,做出一个哀伤的手势中止了谈话。 我的梦想是考入新闻系,将来做个穿大口袋背心颠来跑去的记者。我总是不断地需要新鲜的目标来填满身体,忙碌而从容地活着。我问绯烟你的梦想是什么,她告诉我,短期的理想是考到西安,长期的理想是不会老去。我哈哈大笑地对她说,绯烟你不应该呆在这里,你应该去花果山找孙悟空。她说为什么。我说,因为他可以带你去找长生果。绯烟大笑三声,然后说,可是那只猴子不在花果山,他跟着他的师父在大唐的长安。 绯烟常常在梦里面嘶哑地叫出声,醒来以后脸上冰冷的液体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她说所有的梦境都是纷乱的,充满荒芜的预感。陌生的场景和陌生的人,她迷失在其中混乱的线条和诡异的图象里。试图叫喊,试图挣脱。她小声地说,七七,有人说,十七岁开始苍老。 我一直知道绯烟是个内心苍老的女孩子,从我见到她游移的眼神和潮湿的头发开始我就知道。她只是告诉我所有人都离开了。她常常赤着双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发出拖踏而沉闷的声响,然后嘎然终止,横躺在地板上,大声地唱歌,或者大声地说,七七,真是难过。我坐到她身边的时候她却不再告诉我她为什么难过。她只是说所有的人都离开了。 当她从梦里惊醒的时候我就握住她冰冷的手,我说,绯烟,不会的不会的,我们都还只是孩子。 我们交握着双手看天花板,远处传来呜咽的乐声,绯烟说,七七,你知道吗?我的唐朝女孩有一双黯然的灰色眼睛。 我坐在庭院里,倾听着风穿过柔弱的花草和我纠结的头发,攀过高高的篱墙,直抵长安城那些久远的秘所和禁地,游走在述说着隐秘的嘴唇之间,然后调头而去。 我的母亲在雕镂着花朵的窗前叫我,绯烟,天黑了,回来睡觉吧。 “有一次我转过头来问她,我问她为什么要叫我绯烟。母亲在朦胧的月光里发出轻微的叹息,空气中忽然飞过一小团一小团的丝絮。她开始陷入绵延的回忆,她说,因为,牡丹花开的时候,长安城会被笼罩在一片绯色的烟雾里。 我知道长安城里牡丹花年年盛开,于是绯色的烟雾年年升起。我一直试图去穿越到它的边界,然而我依然不知道它在哪里。于是我迷路了。 因为我的世界是黑色的,一直是黑色。 因此我依赖着我的耳朵和手指,并且相信它们,始终。 我在黑夜里触摸自己的掌心,三条深刻的纹路安静地躺在我温暖的手掌上,如同三条缓缓流淌并且交汇纠结的河,比我触摸过的任何一片树叶的经脉都要美好。它们不断延伸,我坚信有一天它们回伸出我的手掌,滑落到地上,嘀嗒作响。 我于是开始喜欢触摸一切流动的东西,河水,人群,空气以及时间。因此我知道人群以一种怎样轰烈的方式起伏,也知道四季以一种怎样哀伤的姿态轮回。然而,我将永远没有勇气触摸到死亡,尽管我相信它一直在流动不息,一直一直。 就好像一条河永远不会干涸,而这一滴水流过去就不会再回来,永远不会。因此我深信她永远存在着,只是不在这里。某一天我会突然地遇见她。在交错的时光中间,我的手指深刻地感受到它剧烈的流动,拍击并且摧毁。” 绯烟写完这些的时候暑假迫不及待地结束了。我问绯烟,她的母亲死了,她该怎么活下去呢?她说,我不知道,我没有想过。绯烟用倦怠地眼神看着窗前的法国梧桐,抚弄着浓密潮湿的头发。她说,七七,我曾经希望她有一个哥哥,可是最终我没有给她。我问为什么。她说,因为她注定会失去这一切。我说,你已经知道结果了吗?她说,我不用知道。并且露出一个淡漠的笑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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