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生死遗言(四) |
正文 | 有时跳舞 抵达这个城市时,穿着黑色的尼龙外衣,这件外衣在我们居住的地方甚少穿到,但在这里却刚刚好。合上奈波尔的书《抵达之谜》,白色的书皮上写着:“离开我的岛屿,意味着无家可归、飘荡与永远的渴慕。”我初次感觉到我们的遥远,而且明白了渴慕的意义。 我们很久没有长距离长时间地分开,这让习惯你的我很没有安全感。在朋友来接我的车上我们谈笑不停,但对于我将前去的地方,我却毫无方向感,我知道我会住在一栋四屋相连的二层楼房,那是你朋友因要离去一阵子而租给我们的。我们答应得很快,连那屋子长得什么样子我们都不知道。因为是四间屋子的最后一间,所以会相连一个属于大家的后院,后院的对过种了小金橘,长到这边院子的就能摘,但如果是对过的就属于邻居的财产,即使是一小个也不能多拿。 听起来像是一个不错的房子。 但站在屋内后,才发现后院没有任何防范的围栏,也没有铁窗,每到夜里一个人躺在一楼的沙发上,心里总是害怕,却怕得没有原因,那时你可能才起床不久,正在跑步或读报。不愿意太懦弱,我只好打开所有的灯,让自己以为黑夜其实是白天。 我总是骗自己,非常会自我安慰,非常乐观。 是因为如此,我们才能在这乱世之中相恋的吗? 日子像一支舞,有时滑步向前,有时停顿,每一个眼神的凝望之处,都有对面的你在接收我。我的华丽是你稳定的支撑,而看似主角的我每跨出一步却其实都是你的引导,我知道跳不好,我会摔跤,跌倒在地上等围观者笑弄我。 我知道我不能摔跤,只能好好地跳,好好地跳,好好地跳且面带微笑,但我也相信有你扶持着我,我就永远不会跌倒。 而你不在我身边时,我变得不会跳舞,只能散步,走在附近的一两条街,望着对过的金橘发呆。带来的书无法阅读,装好的*视而不见。 惟一给我感觉存在的是不停踢动的小生命,当他踢我时,我便低头告诉他我们要相依为命一阵子,只有我们两个,而我会保护他。“会舍弃一切保护你喔。”我说,而且相信自己能做到。 这世界,相遇有时,亲爱有时,哀伤有时,延续有时,当然快乐也有时,最重要的是一个人的跳舞也会有时。 这几个月的独舞,让我孤单地以思念渴慕为名,好好地跳吧。 回忆 记忆里与你相识的片片段段,像大陆未形成时的板块,漂浮着漂浮着,终于渐渐凝聚堆积形成陆地。那片片板块有大有小,挪移在深蓝的海洋上,而海洋仿佛生命的底色,哗啦哗啦低沉地拍打流动,深不见底却又清晰可视。 是少年的我们的初识,是你与我大吵的夜晚,是我们肌肤的紧紧相贴,是你疼爱我的样子,是我对你的恋恋情深。回忆总是无声无息地出现,一起走过的街道,一起听过的音乐,一起爱过的餐厅,一起穿过的外套。当你不在我身边时,这些回忆悄悄凝聚,让我在独自散步的时候忍不住驻足,想起什么,若有所思。 那一年你曾经丢下我,没有人知道,非常秘密。我独走在狭长岛国的情色区域,大红的拱门上写着歌舞姬町。我喝醉了,找电话打给你,你冷冷的声音,冻得我身体与心脏都僵硬。 我从没有想过与你会相守到所谓的永久,更何况永远实在太遥远,但我也从未想过要离开你或你会离开我。站在街边翻红翻绿的霓虹灯下,拿起电话打了又打,我告诉你我身体不舒服我希望你陪我,你说:“喝醉了吗?”我在电话这端静静地哭,我问:“你可以来吗?”你长长的呼吸后,只是沉默。我的眼泪流个不停,根本无法再言语。悄悄地挂上电话,街上的人、色、景物全模糊成一片。我走出电话亭,走出热闹的区域,终于找到药房买了药一口气喝下。我抓着咖啡色的小玻璃瓶,一直喃喃自语,不记得怎么回家怎么躺在床上怎么睡去。那晚我没有再打电话给你,我受伤的自尊只让我不停地想着,当我清醒时我最想做的是杀了你。 但我没有。 第二天我醒了,感觉流了一身汗,躺在床上,被单是黏答答的,昨晚没有洗脸,呼吸里有酒精的气味。你不在我身边,发烂腐臭有什么关系? 我在那里待了几天,待不住了,还是决定找你。 你来机场接我,我们对望,太多人在一旁,我实在不敢哭出声音。 怎么会爱上你?怎么会纠结不清?而我们只不过是想谈个恋爱而已。 你伸出手接我的行李,另一只接住我。我们坐在你借来的车上,朝高速公路开去。一路上没有说话,你不时看看我,路一直向前去、向前去,然后转眼十多年。 我早已与你约定好不再酗酒,一切都变得简单安好,我们有了第一个孩子。 虽然偶尔也会想如果那时我没有回来,一直留在那里呢?我们还会被生命的红线牵引在一起,还是从此断线消失?那现在的你会在哪里?而我又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你来接我的那个夜晚,我让自己的身体紧贴着你,真真实实地感觉到你。你抱着我,路旁的树被风吹过发出沙沙沙的声音。 回忆里这些画面好清晰,我知道你丢下我时我自己也会丢弃自己,于是明白我爱你,我要与你在一起,我不敢也不舍放手,一直至今都没有改变。 今天晚上,朋友来接我吃饭,回程时说要送我,我摇摇头说想要自己走走。没有勉强,他们叮咛我后离去。扣好大衣,低跟的鞋子踩在砖道上喀喀喀地响。月光在路上,夜墨蓝般隐隐地包围我如海洋,与你的一切又如海潮般袭来退去。 我静静地走着,慢慢地走着,一点也不急,回忆多美好,即使这里面大多是泪水忧郁,少的是欢笑狂妄。 来这里之前,我曾问你,会不会因为我有了小生命发胖发丑嫌弃我,你却回答我:“青春可以被取代,美丽可以被取代,激情也许也可以被取代……” 你握着我的手充满坚定:“但惟有回忆,是谁都不可能也不可以代替。” 年年 从电视上看到你住的地方正准备庆祝新年,发财的梦想萦绕着每一个人,年货红彤彤喜洋洋地散满市场,我在这里一切风和日丽,连一丝风都没有。 非常想念你。 于是把带来的红色小钟放在床头,却从来没有调整时间,因为虽然活在另一个空间,但生理的时钟却一定要依附着你。偶尔抬头看到墙上原有的钟,答答答小声地稳定潜伏在空气里,才会有点醒悟与你的距离,但瞬间却又会被黑夜、白天的颠倒而迷乱。 如此想亲近你,却在时间、空间中迷路失魂找不到焦距。 多年前的记忆一一上心,想念你时我就把回忆当大饼一一啃食,放在口中细嚼慢咽迟迟不舍吞下。而吞下后又总是要深呼吸,怕不能承担想念你想见你的混淆。当我还小的时候,每年过年我都在南方的城市作秀表演。那时,在台北买了房子,我负起家中贷款的责任,没有自己的银行账户没有自己的存折,我将赚来的每一分钱交给家里。虽然才十多岁的年纪,但我感到快乐。因为家计的不稳,我的母亲辛苦一世日夜动荡,她曾为了赚更多的钱养育我们四个女儿而偷渡到香港去,只因为听人们说香港遍地有黄金。当时她还好年轻如花似锦,满怀希望地带着少少的行李钻到渔船下层,渔民为了遮掩,将大批的鱼铺在船板上。七天八夜,鱼的腥血滴滴答答地滴向下层,落在每一个偷渡人的身上。偶有查船,人们便害怕不已,有些人病了,发出比鱼还可怕的腥臭味,呕吐的秽物流向我母亲的脚,她连拨开的力气也没有。 当我在台上穿着红橙蓝绿,化着超龄的浓妆,被主持人吃豆腐时,我总是想着那艘船,摇摇荡荡摇摇荡荡,我们的家不能再为金钱担忧了,至少我赚来的钱没有一丝是出卖自己。 而我母亲上岸后,迎接她的不是黄金,她没有等到该接她的人,吓得发抖地坐在沙滩上。然后她恍然大悟,人们说的黄金啊,不过是香港夜里的千万盏灯火通明,而这些灯光天亮后就会灭去。 我告诉过你关于我母亲的故事,你知道我不是来自于什么名门的家庭,但你喜欢我,不顾那些人说我身世复杂,不顾那些反对我的人。 但我怕透了作秀怕透了奔波,我下榻的小饭店楼下就有*交易。在每个夜晚的电话里,我常哭哭啼啼,问你为什么一年这么难过去?而你总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地愣在电话那边,心里暗暗地发誓将来有一天要有能力好好照顾我。 我的母亲在几年后被带到移民局送回台湾,我去探视她的时候,她不准我叫她母亲,怕当时在香港念教会学校功课很好的我也会被送回去。 我张着嘴,眼中挂着泪看着他们带她走。 当时我不知道我的父亲在哪里。 认识你,你是我的父亲我的爱人我的小孩,你弥补了我生命中的每一分缺憾,而我继承了我母亲的坚韧强悍。虽然相识你多年后才有了结果,但我从不怕光阴的稍纵即逝,因为我们分享的是生命过程里最不堪的时刻,当时我们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彼此的眼泪和体温。 过完年作完秀后的那年夜晚,我抱着现金赶夜车北上。在车上睡得昏昏沉沉,下了野机车后招手找排班的出租车。坐在车上,只见台北的年节深夜,大街空无一人,黄黄的街灯惶惶的亮,风吹进车窗好冷,偶有鞭炮声。然后离家越来越近,我望着熟悉的路,不知道一年一年过去的意义。 车停在家的下方,付好钱,我搬下衣服和化妆箱,然后转身,车子离去,四周又恢复安静,然后听到你的声音,回头看是你在等我。 我不记得我有没有哭,但我却记得这世界只有你会这么呵护我,而在你零星的记忆中,你也还记得你来接我的夜深。 这许多年,我买了房子安顿好了家人,你也成就了自己的事业,好多人以为我们的日子一直都是如此安稳,就连我们自己都忘了过去,因为那些日子里我们没有怨怼,因为那些日子里我们探测了爱的深度。 一年又过去了,年节的喜气发酵前我单飞到这里,这里很好,没有多余的关心,而你忙碌着工作没有同行,但我并不恐惧,只是很想你。 电话里你说还有几天过年,过年时我就会来陪你。 我于是托人买春联想贴在门前,提醒自己你又快在我身边。 而这次你来,我会在家门前等你,就像那多年以前你等待我,惟一的不同是我们终于苦尽甘来,而且这一次除了我以外,还有我们共同孕育的小生命。 我相信我会是一个很好的母亲,只因为我的母亲曾给我的我都没有忘记,而我也相信你会是一个好父亲,只因为你对我的呵护。 期待新年来临,期待你的来临。 思念 雨哗啦哗啦地下着,他们说这个城市少雨,而这样的雨势很不寻常,也许下下就会停止。但从清晨到傍晚,这雨都没有一点要歇息的模样,自顾自地绵绵不绝,我躺在床上,没有开窗,却依然可以听到雨打在各处的声响。 昨天的天空还很晴朗,当时友人就说:“啊!这是大雨的云兆。”那时车正在高速公路上行驶,四○五高速路,我们曾经一起走过的,那一次你开车,我在你身旁,专门播放七十年代的流行音乐。电台有好听的歌曲时,你会兴奋地握着我的手,搓搓揉揉的,跟着大声唱歌。 真可怕,这个世界处处有你,纽约有你、洛杉矶有你、法国有你、威尼斯有你,不管你有没有陪我去过的城市,我都会在大大小小的地方发现你,想到你。花朵太多,我会想到你的鼻子过敏,因而自然地就远离了那些有花的风景。有好吃的点心,我会吃到最后仅剩一口时想留给你。穿着太单薄的衣服,走在街上,我会一直等待你脱外套给我披,即使清楚地明白你不在我身旁,我却还是不放弃地等待着你。 来到这里就慌张地忙着生活的琐事,订报装有线电视找医生买缺少的家用品上有名的餐厅,生活排得满满的。你常打电话来,电话的声音清晰得像我们在同一个地方,可是我却没有办法见到你,只能像一个坐牢的人般期待着你探望我的日子来临。 这里一切都好,惟一不好的是没有你。 才相识的朋友说她丈夫因病早逝,她为此再也无法面对没有他的城市。他的家人说如果她要带着当时年少的女儿离开,那么她将会失去所有他遗留下来的财产,但她还是决定放弃一切出走。她说她曾经是他的公主,家里灯坏了他不在,她就在黑暗里等到他回来才修,她说这些往事时好像在说着昨日,眼里满满的都还是她对他的爱。我说你真的好爱他,她很坚持地说他爱她更多。 十多年了,这是她十多年前的故事了。 如今女儿长大成人,开始有自己的人生,但她清楚母亲为她做了什么,她读大学找工读,没有像一般的孩子急欲搬出去独住,她们相依为命。 是爱让人如此勇敢吗?却也是因为爱让人软弱吗? 我爱你爱得如此易碎,好想放弃一切为新生命的打算,只是依偎你。 离开朋友家的归途上,我倚着车窗,想像她依附着回忆让自己生存,但我不要,我要的是活生生的你,可以触摸到的你,可以亲吻的你,可以拥抱的你,我不要在这里用想念你的方式爱你,我爱你一直是爱在此刻的当下,我希望你在这里,现在,就在这里。 想念你,让我忍不住深深地呼吸。坐在汽车后座的我是如此虚弱,我好希望你在这里,现在,此刻就在这里。 因为痛,我闭上了眼睛。 痛 从来不知道爱一个人能这么深而无底,没有你在身边,我觉得连空气都变稀薄。怎么能这么爱你爱得毫无节制,像一个痴肥的人饥饿一般,我快被渴望你的念头撑爆,想念你的思绪片片段段地在各处浮现。当我走在街上时,我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游民,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地走个不停,一直到我疲惫得可以不想你。 我简直无法相信时间能够淡化我们的爱情,我至今仍会为你而神魂颠倒,虽然我知道 这只是短暂的分离,但我竟片刻都无法忍受,觉得快要被爱你念你需要你的念头烧毁耗尽。 我爱你这么多年,这浓稠的情感丝毫没有因为时光消退。我本来就是一个越爱越无法自拔的人,因为这样,我曾经想着不要给你太多,怕给予后会有失去的担忧。我怕爱人,怕爱人后会无法拥有,我不停测试你的爱情让你担心,我甚至当着你的面与其他异性谈笑风生,只因为我想知道你的眼睛里有没有妒忌。我是一个爱的精神官能症者,对你幻听幻觉幻视,我消耗你只因为我要确定我们的爱情。 你常说你无法负担我对你的爱,你说你喜欢平凡你只要简单。每一次我发狂的时候,你总是有忧伤的眼神,我知道你爱我,我还要你更爱我。 是,我是个病人。 是,我好想你。 是,我至今仍好爱你。 拿起电话,我拨着可以连接你的数字,传来你的声音。我如此想你,你怎么还能好睡?我低低声音说不出话来,然后你察觉是我,轻轻叫我的名字,我听到后终于开始哭泣。 我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说夜里一个人会害怕,就是一点点动静都会惊心,我说是不是爱上其他的人日子会好过一些,我还说我曾在一本书上看到一句话:我不是不爱你,我只是不善于等待。 你一直劝我劝得连你自己都感觉无力、软弱,我们沉默许久,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但又都不愿意挂断电话。 静静的夜里,我只感觉无法压抑的思念将身体穿透,我多希望能真实地触摸到你,而不是只能听到你的声音。 我从来不知道你会不会像我想念你一样想念我,你也会想念我想得发狂吗? 因为想念你,我的身体发烫口干舌燥。思念是一种病,恋人在夜里轻轻地抱着重病的自己低吟,思念是一种病。 接机 人们都说这里原来是个沙漠,就连城市里饮用的水都是从另一个地方运来,因此水质中含有石灰,煮久了会使热水壶壶底生出一片灰白的浑浊,但水质还是好的,所以也不用担忧。 雨水在这个城市里非常稀有,而天气常是早晚温差大,午间让人热得一身是汗,到了夜里又冷得要穿上大衣。但我来到这里以后却下了几天的雨,通常都在午后密密麻麻地滴答,让我的心也跟着细细绵绵,虽然其实并没有什么事让我真正觉得烦心担忧。 就在你要来的前两天,天忽然放晴,阳光毫不吝啬地洒遍庭院及屋内,金橘耀眼地爬满一树。那天去机场接你的我非常失措,下午拉着朋友去美发院,让美发师卷曲我的头发。朋友们开玩笑着说我要见情人,于是美发师便认真地加了把劲,把我细细的头发用力蓬大,又将我前额留长的刘海儿高高梳起,然后喷上硬硬的固定发胶。当我放下手中的杂志时,一时间吓傻了,还以为是看到了六十年代的明星或我母亲最时髦的年轻照片。 美发师非常满意,告诉我这头发可以三天不变形,我非常皮薄地惨笑,完全不敢毁坏她的艺术作品,唯唯诺诺地离开了那里。 然后在去接你的车上,拼命地将头发压扁压低。到了机场,再冲进洗手间用发圈束好一半,如此终于还像悉心装扮过。我身上穿的是平价商店买来的十多块美金的蓝红白相间海军状T恤和新的牛仔裤,全是在加大号妇人区挑来的。我的脚上也是一双新的无后跟球鞋,前面看起来像运动鞋,后跟却是拖鞋状,这样我就不用弯着不方便的身体去穿鞋松鞋带。 然后我终于若无其事地坐在候机楼等待你,还买了一杯热巧克力。 是太故作轻松了,以至于你出现时我完全地错过。 你的朋友来叫我,我还愣了一下,急急忙忙地起身,你早已走出机场门外。我在他身后看到你头发乱乱的,手上拿着傻瓜相机,白T恤的胸口有小小咖啡色的脏点,一看就是不久前吃脏的。 你看到我高兴地叫我“小可爱”,我也傻傻地脸红微笑着,像两个呆子相亲。朋友站在我们中间拼命摇头,然后用你手中的“傻瓜”帮我们拍了一张纪念照。 一路上你都没有放开我的手,我也忘了自己的头发有多硬和有多少人工香料,只是一直靠着你,然后我告诉你前几天都在下雨,你来了,雨也停了,你高兴地笑着,好像天放晴是你的功劳而得意洋洋。 如此好笑啊,认识这么久了,十多年了,彼此共有的新生命也快要诞临,为什么我们却还是像对初识的孩子,既慌乱又快乐? 车子开上十号公路,朋友充当司机一个人在前座开车,收音机播放着古典摇滚,而我从前方的照后镜看到你和我的照片,却还是我十八岁与你二十六岁时的那张脸与表情。 (虽然几天后你说我那天穿很像老墨或黑人大妈妈……) 结婚两周年,相识十五年快乐! 生日快乐 三月四日是我的生日。 一向都没有过生日的习惯,也不知道自己的出生对这世界的意义,所以每一年生日都是平常地过去,甚至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但今年一切好像不太一样,因为身体里有了一个他,而且不久我就会知道他的性情、他的长相。每每我抱着沉重的肚子写稿,腰骨总是酸痛不已,但我是这么喜乐。在洛杉矶的日子,他的父亲不在身边,我又不会开车,所以最多就只是在附近散散步,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如此安逸于这样安静的生活,起床吃饭散步午睡写字读书,我的心非常安静。当我略感寂寞时我就回忆,回忆自己过去走过的路、流过的眼泪与爱过的人们。我拥着新生命展望着未来,也拥着自己的过去走向新的阶段。 开始书写婚后的心情点滴是两年前。一开始的书写只是给自己一个空间逃离现实,然后去年因为报社的邀约,我开始每周一定时地写。我常告诉自己决不能停笔,因为婚姻的改变我已经舍去许多属于自己的梦,只有书写我不能停,而我又害怕若没有压力我就会慢慢地也遗忘了书写对自己的意义。从开始提笔不能有一点声音,到他姐姐的小孩在客厅玩耍婆婆在叫我吃饭他在房中进进出出,我还能不受干扰地持笔狂写,我才发现只要我的情感真实没有编伪,即使环境多么热闹,我还是可以静下心来凝视自己,与自己的灵魂对话,飞舞言语。 从不定期的自我凝望,到每周仿如告解的惯性回望,这些文字留下来的是我的青春也是我的生命。说灵魂好像太美,但透过书写,我的确能感到这世界里有一个自己,非常自由不属于任何人,没有土地的限制,永远童稚。我多么感谢上天给我书写、关注的本能,因为至今我的家族或他的家族都仍然不能理解我买来这么多的书到底读了没有,我每天写写写到底在写什么、他们从来不想阅读我的文字,他的家族以他为重心旋转,而我的家族只希望我能快生儿育女,过每个女人该过的日子。 但我早已没有遗憾,我喜悦着这份私密,只要我愿意打开计算机或拿起纸笔,那里就会有一个秘密花园在等着我。 现在这每周一的约会这个专栏要停止了,因为改版,也因为我即将要面临新生命的来临,但这半年多来我好感谢自己有一个地方能胡言乱语,能写下我的丝丝爱恋,能记录我生命中最后一段少女与女人的角色。今天是我生日,而再过十多天他就要来临了,如果你是一个定期阅读我的人,我只愿我们的生命中有一刻曾经重叠,而那一刻我的喜悦与哀乐都是我的,也曾是你的。 这是第一次不过生日的我,要说请祝福我生日快乐,也祝福一直守望着《自由时报》“伊心伊意”专栏的读者们有生之年天天快乐。 彼方城市 1 飞机在小雨中降落,十多个小时前,我来的地方也在飘雨,若不是这个城市的机场夜灯虚幻而美丽,一瞬间我真的还以为长程的夜间飞行只是我的幻想。小王子说最重要的是心灵,而不是眼睛,我却透过机上小小的机窗贪婪地向黑暗中探索,想看清楚这个依然陌生的城市。在我离开之前,我常失眠。那一次的大地震后,我原本不易入睡的神经质更为加重。在黑暗中,我常常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许久,偶尔闭上眼时,我便幻想是不是能找一个地方,我可以好好入眠。 也许是一个连语言都失去连接的国度,一个在人群里却完全与人群无关的异乡。 我承认我喜欢疏离、独处,还有漫无目的的行走。 我不是一个很会爱人的人,我从小就没有学会爱人时该如何传递。我积压了许多的爱,但从来无法给出去。我的母亲爱着我们,但她在远方;我的父亲爱着我们,却很少出现;我还有一个干爹,他无私地爱着我们,我们却无法完全理解。 还有不停地转学,到不同遥远的地方——香港、台湾、日本。 如果我不去爱人,我便可以免去失去。十七岁以前,我的情感总是失去的进行式,每天每天,爱上自己的母亲,她便必须因养育我们而离去;爱上自己的父亲,却只能在少许的日子分享他;爱上同学老师,我便要走;刚学会广东话,又要学日语的五十二音。还太小,没有怨言,学会的只是与人说话时不看对方的眼睛,怕自己爱上这个人,而爱一个人我总是从双眼开始。 然后我想起你,才发现我如此害怕与人对视,却从来不怕你的眼睛,而你的眼睛如此美丽,总是有一份孩子气和无私。 走出登机门,感觉到温度的骤然变冷。我翻起衣领,口中淡淡地呵出白气,你在的地方只需穿薄薄的外衣,这里却是冷冬的气象。天尚未完全亮,雨让我觉得安心。拿好行李,我跳上出租车给了司机一个我不会发音的地址,他接过看了看便放在膝头,安静地将车开走。在异乡最大的喜悦是无须言语,想到将近三十天我可以没有语言,竟然有种放心。沉默是安定的力量,却不见得是城市人的美德。 车缓缓地开,我一边思念着你一边沉沉地睡去。 2 饭店坐落在市区,离地铁只有一个转弯。十几步路后有一个超市,除了卖食物,还有鲜花和芳香蜡烛。 房间里开了大窗,可以望见美丽的河。没有电梯,连最老最挤的那一种都没有。我要了最贵的房间,给三个人睡的。即使如此,还是比其他的两星饭店便宜了许多。这个房子是我上一次远行时走路发现的,它像一个穷窟的外观吸引了我。除了工作以外,我从来不住豪华的酒店,那种一层楼有十几二十个门的商务饭店则更会让我心虚,我喜欢在城市里找一个便宜而安全的小屋子。将行李搬上三层楼后,我气喘吁吁,箱子很重,装的都是我想看完的书。 房子比我想像的宽敞美丽,还铺着褐红的地毯,但地毯有点潮湿。我把从飞机上拿的蓝拖鞋换上,天开始微微地泛光,可是灰蒙蒙的,我自私地希望雨多下几天,我好喜欢下雨。 将小小的CD播放机与携带用的小喇叭架好在面对窗的书桌上,然后取出最爱的D*id Darling与Ketil Bjornstad小提琴和钢琴的完美合奏。我在准备来这个异国城市、读着一本本指南时总是听着这张专辑,D*id Darling的小提琴常让我有迷路的感觉,然后是靠着Ketil Bjornstad的暖暖琴音再把我带回这个人的世界。 音乐飘在四周,随着雨的频率一致地落下,我坐在床边放松了肩膀。窗外的河水流得很缓慢,街上传来嘈杂声,我感觉自己全身的气都在缓缓地游动,说不出是静谧还是骚动。这里真美,而我们居住的城闹哄哄,我想像着你才从跑步机上跑完步,跑步机上的黑带因为你滴的汗都有了色差。我们住的房子离对面的公寓很近,有一次我在附近吃小吃时,忽然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对我说:“他很爱跑步喔,我们常看到他跑步,每次他一跑,小孩都会叫他的名字喔。”随后她又问我,“你怎么不跑?”我愣得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嚅嚅地说:“那是他的家,我们没有住在一起。” 我们认识这许久时间,但却一直没有同住,你是如此地遵守旧礼节,所以长长的夜里我常常没有你。 那一次吓坏了我,你的屋子在城市里的低楼层中,难得开了落地透天的大窗户,却无意地被观看。我相信邻人并非有意窥视,但我依然非常不安,想着住进去之后会不会也被无意注视着,与人如此接近的感觉让我恍恍不安,而你却浑然不自觉,依然对着跑步机的红灯以四点五的速度向永远不会前进的前方跑着。 跑步机真是一种寂寞的机器啊,我还记得我有一次幽幽地说。你流了一身的汗,刚从跑步机下来,不解地看着我。 虽然如此,我从没有真正地想移民弃城,因为属于我们一切的好坏都在那儿,我顶多选择远行,假装自己离开了自己的城市。这其中的原因自然是因为我们已经不是我一个人,我们包含着我与你,我想有你在的城市,不论好坏,我都会舍不得。 但如果我真的选择到另一个国度,时间一长久,这个原本陌生的城岂不又变成那个原来要逃离的城?于是人总在自己的城市想念别的城市,等到了别的城市后又回头看原来的城市。从这个城到那个城,人们永远在寻找着找不到的城市,就像十几个小时前我们讨论着这个远方城市,而现在我来到了,你却变成在相对此处的那一方,空间因时间的改动而改变我们的关系,还好没有改变我们的心。 我拿起电话想要打,才发现这是一个不能拨长途的电话机。“到楼下去吧。”服务员如此回答,并顺便卖给我一张面额不大的电话卡。我顺从地取过然后走下楼。电话果然在街角,天气冷得让我想打完电话后,第一件事应该是去买件外套。 3 几天以来我不停地行走,大多沿着河畔,沿着河畔能走到非常多的地方。每天回家后都必须把脚举起来,从来没有走过这么多的路,毕竟在家乡招手就有出租车。我也买了地铁的周票,贴上照片以防被冒用,却依然热衷于行走,一边走,一边还恋恋着河畔的景色。 我在旧衣店买了一件黑色的皮外套,长过了膝,袖子却很短,价格非常便宜,在日本可能只能买一双好袜子、吃两天的拉面。皮衣的肩上有小小的带子,左边掉了一颗扣子,我因此又获得小小的打折,非常快乐。以前曾有导演说我的手好长,放在电影画面里晃来晃去非常显眼,现在我穿上这件略小的黑皮外套,肩小袖短,显得手的长度更碍眼,但我却好喜欢这种小小、拥挤的感觉。出了旧衣店,我顺手把右边肩上的扣子也摘下来,收在口袋里,等待有空时也许可以寻找到一模一样的另外一个。 就像我可以找到你。 在异地,吃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一个人十分不方便,我总是吃着没有温度的垃圾食物。结果是去百货公司的超市时发现了一个电磁锅,就毫不犹豫地买下来,然后悄悄搬回房中,煮汤或面,一阵乱藏。原以为旅馆会抗议,结果煮了几天也没事,就放胆把保温开着,任气味飘在房里,夜晚回来时可以马上有热汤喝。 后来可能是味道飘到楼下,惹得饭店老板娘来问我:“你在煮东西吗?”我一时不知该摇头或点头,只傻傻地站在楼梯的交接处。她看我没回话就说:“不要烧了我的房子。”我于是诺诺地回房间,忘了告诉她电磁锅是不会燃烧的,除非电线走火。 这一天夜里我把窗户打开,房中的灯全关暗,在暗中飘荡的全是那一锅汤的味道。 4 醒来喉头干痛,猜是感冒。人变得脆弱时天却晴了,我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就这样过了许久,隔壁房又传来吸尘器的声音,打扫客房的时间又到了,隔壁的旅人又搬走了。 住在旅社里,最奇特的是总有人搬来搬去,而我却待在这里暂时没有归期。 傍晚你打电话来说准备要睡了,问我今天过得如何。我告诉你今天放晴。你便问我为何不出去走走,我说我好像病了,人累累的。但你听到也没多说什么。我们沉默一会儿,我说你听起来也很累早点睡吧,你说好就挂了电话,我一阵颓然,爱让人扎实也让人空虚,而最令人空虚的莫过于思念。 我于是待在房里一动也不动,脑里的地图越缩越小,从你的城市图变成你的区域图,从你的区域图变成你的街道,然后锁定你的房子,像警察办案时的计算机一样,最后停在你的窗户上,我真想偷窥你,而且有些猜疑你在电话里的无精打采和寡言,这么久没见不是应该要说很多话的吗? 小小的我在这个城市里胡思乱想,连被你呼吸的空气我都嫉妒着。 终于我还是起身穿了外套,步下楼梯,走到电话亭投币。 电话响了几声后,传来你听起来已经睡着的声音,我淡淡地问你怎么这么累,你说季节性的鼻子过敏又定期发作,然后算一算我还有好一阵才会回去,“真烦。”你说。 听着你的声音,站在这个陌生的异地,想念从电话亭拉开,如一个电影镜头渐渐缓慢地向上带去变成电话亭的俯视,然后是城市的街道图,再变成区域图,区域再度拉开转成这个城市的国家地图,然后是欧洲的范围图,然后是亚洲、美洲,最后它飘向宇宙,遥望地球。 “当你睡着的时候我希望你会知道我有多么想念你。”我在电话里小小声地说。 5 下午与一个朋友见面,听她絮絮叨叨地说着生活的苦处,但我的心渺渺茫茫,我以为躲到这个异域就会躲开属于我过往所有的一切,但记忆却因为太不同的风景而变得更鲜明。我的朋友最初也是逃离的心情,如今她却仍是跌在琐事里,而我逃什么呢?毕竟我爱的与不爱的早已混为一体,暧昧得连我自己都分不清。 一个伤心旅人的旅途,只是更层次分明的回忆。 为什么?我们的城市描述的我与我自己心中的我总有不同? 我不知道自己该是谁?我不知道做哪一个比较好?而什么又是我想像的比较好?或者是城市中人们喜欢的比较好? 十七岁,在别人还是做梦的年龄,我已经知道人生的苦,生老病死以毫无掩饰的面目出现,有一阵子我真想堕落我自己。 虽然没有渴望被理解,但扭曲的事实却让我退缩。而关于我们不能言论的爱情,也让我不解。虽然你一直说那是一种保护,但我才二十岁哪,我以为爱情是一种昭告,该与人分享幸福,当我倔强地去执行自己的想法时,你却说对了,人们期待的总是玩笑,我于是关上心房。 愚蠢的是将自己关起来并不能避免被讨论,那些不爱自己敌视着自己的人,根本早不在乎真实的形貌是什么,没有人真的想知道真实。随着第一传然后转手,每传一次加一个故事和自主的想法,于是弄假成真,真实既然从来不被看见,于是就不存在了。 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已经早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希望我在这些舆论里应该给她们怎样的话题,我是一个符号,意义由别人发现。 我从来没有不在意过。 我不愿强装潇洒,说自己早已看透。我为此受苦,感觉精神与肉体的疼痛。我的情感细腻而丰富,我是一个永远问问题的人,而惟一能诚实回答我的只有书写,只有在书写时我才拥有完整的自己,这里没有别人的声音,我自问自答,苦苦地追寻过往每一个圣哲提出的疑问。 我是谁? 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 与友人分手后,我说要步行,她不可置信地说:“这样走回去,城的四分之一都被你走完了。” 但我还是执意要走,于是她走向地下铁,我看着她淹没在人群的背影中。 我真怕我为了讨人欢喜而被人们淹没了。 沿着河走,情侣一双双在桥下。每次我问你关于这些问题,你的回答总是好简单:“没关系,我最喜欢你。”我因此相信你的存在是神让我不至于崩溃的旨意,我从来没有期待自己讨人喜欢,也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但我害怕被谈论。别人的轻是我的重,米兰?昆德拉把轻说得比重还重,我看了潸然落泪。 因为渴望被理解,所以不停创作,却引来更多谬误,于是又希望借着创作来遗忘,伤害自己是我最拿手的把戏。 原以为来到这里,一切就会重新来过,结果这个神话彼方却让我更赤裸地面对自我,连河水都会语言,说着过往每一个似水流年。 我从这一座城走到那一座城,原以为自己走了好远,才发现原来还在原地。 人能移动肉体,却不能移动灵魂。 我想我该回家了,至少那里有你,不是只有我。 6 整理好行李,便不知道该做什么。 来的时候等来,去的时候等去,逃避成了最*的面对。我在异乡,写不出游记,因为我并没有游离啊,每一分每一秒,当我在此行走、坐卧时,我的神智想的都是那彼方城市。 我真是爱你,爱着那里,我记得好久以前我在另一个国度做访问,当时我的电影刚上演,当地一家颇具盛名的严肃报纸来采访我,当他们说:“电影与你都如此动人,真让人羡慕。”我一时竟忍不住心里发颤大喊:“我爱的城市并不爱我啊。”那一夜我独居在十五坪的房子里落泪,因为我知道逃到哪里都逃不了。我所在乎的、像个孩子想拼命讨好的,都在那个盆地里,虽然我常常逃亡,幻想着坐飞机数十小时后,一切就会离我而去,但其实牢狱在我心里,我囚禁的是我自己,我犯的罪是太渴望被爱,太在乎别人的游戏和太自觉地反省。 都没有离去。 感觉到饿,于是步下楼梯,周围多的是露天的咖啡座。点了一杯热可可,咖啡座的顶棚随风飞起。街畔一对老夫妻牵手走过,他们双颊下垂没有表情;桥的中央一对情侣正默默相视,男人一直不厌其烦地伸手为女人拨开因风而凌乱的长发,我的嘴角线条渐渐变得柔和。可可递来,我虔诚地用双手捧握,因为这是这城市里我惟一能碰触到的温度。当掌心传送温热到心脏,唇齿传送甜热到喉头与胃时,朦胧的雾气忽然将一切重叠,肌肤飘起熟悉的感受,你的城市与我在的城市紧紧地合而为一,那一对老夫妻重叠出我父母的脸,而那一对情侣的男伴幻化出你的面容,我忽然想起卡尔维诺的述说:“摩里安那城只由正面和反面组成,它们无法分离,却也不能相视。” 7 终于没有找到外套的另外一颗扣子,感冒还残余着喉咙的不适,书本终因太重而无法完全带回,月票的期限还有两天。 拿好毯子,盖在身上,突然觉得累,于是决定睡。飞机快要起飞,和来时一样,窗外依然下着细细小小的雨…… 我想,醒来的时候,应该很靠近你了吧? 雪国 1 大雪未融,你说我们要一起去旅行。 我小心地守着这个秘密等待约定,没有人知道我在工作时为何会有忍不住的笑意。在我们生活的城市里,一起行走多么不易。与你在一起后我就一直盼望,想大声把快乐幸福昭告众人与世界分享,但纷纷嚷嚷的人事让一切变得复杂困难,于是我只好沉默退缩。 你说我们要一起去旅行,对恋人来说这最简单的相约,却让没出息的我红了眼睛。 虽然是前往我从小就生长的地方,对我来说应该了无新意,但我还是快乐地寻找资料,规划路途,煞有介事地仔细详记,好像我们要去的是长途旅行,忙碌得让你忍不住笑我:“这么开心?” 终于出发,先搭飞机,然后停留在我买来却极少居住的小屋一晚。第二天清晨再坐电车赶往中央站,目的地是偏远的温泉区。 寒假早晨的电车并不拥挤,座位却只剩一个,我坐着,你站在门边四处张望。车厢里的暖气暖得惊人,短短的车程已让我单薄的皮肤微红刺痛。我告诉你,你伸出手摸我的脸安慰我说:“没关系,脸红红的好像化了妆,很可爱呢。”我听你说我可爱,好像也就不痛了。 到中央站后,我们先买好两段车票,接着寻找车站便当。这里的便当很少热气腾腾,拿着凉的便当盒,透明的盖子下有腌黄瓜被切成花瓣的模样。再到贩卖机买饮料放在便当袋里,饮料是冰的,饭是冷的,我真怕你不爱吃。 在书报摊买好杂志,你仔细地挑选起杂七杂八的零食,看不懂的还要我翻译,你买糖的样子丝毫不输给你工作时的专心。人们都知道你是一个老实的人,包括你对我的感情,却无法想像你连选一包梅子、巧克力都如此认真。 我又买了一袋用红网子装的小橘子,两个人才拖步上车。 特快车发出规律沉稳的轰轰声,中午的阳光直射在座位上,你拉下窗帘,双手抱着胸睡着,我则翻着书偶尔看看你,然后也昏昏地睡了一会儿。 换车时在地下层找找走走了好久,没带什么,背上的袋子却越来越重。好不容易找到,才发现有快速直达车,我却买了一站站停靠的火车,想换票,时间却已来不及,只好还是硬着头皮搭了。我内疚地说:“会多坐一个多钟头。”你说:“那有什么关系?”表情真的不在意。 小火车的位子是一长排对坐,车上人不多,整班车上只有我们两个是异邦人。有老人和孩子在小小声地唱歌,车厢里飘着煤气味,人聚在密闭的暖气车厢里,各式各样的味道隐隐约约混杂四周。一个穿黑西装的男人在寻找座位,大袋小袋的行李把西装扯得东倒西歪,仅空出的两只指头小心地夹着车票。找到座位后,他大大地吁了口气,看到我在看他,他不自在地笑笑,这么冷的天还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汗。我忽然想到恐怖电影里常说“感觉到生灵的味道”,望着眼前的旅人或归人因为疲倦或兴奋而微带扭曲的面容及脸色,让我好像具体地明白了“生灵”的意义。 有暖气的地方总是会因干燥而让空气中充满静电,相互碰触时还会发出哔哔剥剥的响声,我的头发飞起来粘在两颊,你看了笑说这才像恐怖片。 车没开多久,我们又靠在一起睡着了。 感觉到列车停止行进,我揉揉眼睛以为到了终点。从窗口望去,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已经进入了高山区。蒙蒙的白雪围绕四周。没有叫醒你,我安静地凝视白雪片片从天空飞散,缓缓地落在原本就有积雪的土地上,落在窗上的则化成一圈圈水渍。雪越下越大,视线迷蒙得完全看不到房屋,一切都被白色占据了没有表情。你依然闭着眼睛呼吸均匀,所有一切都静止,惟一有温度的是你的鼻息和身体,虽然被你靠着的肩膀有点酸,但我一动也不动,感受着这个只剩下我和你的世界,没有别人没有流言纷纷,有的只是我和你。 大地好干净。 远处终于有零落的路人走过,穿着厚棉衣,包着头巾,脚上套着及膝黄雨鞋,踩过的雪地陷落一个大洞,远看留下的脚印仿佛是巨兽走过的痕迹。 车停在一个站名拗口的小镇,车站被群山包围。月台简单地用两个板子搭着,黑色高大的煤气灯立在两旁,光线晕晕地反照出隐约的色彩。车头前方与后方有穿着黑色制服的铁道员在喊话,好像是说:“大雪埋住了轨道,车子开不过去了,要用热水龙头冲。”后方的人又问:“雪多高?”前方的那个人想一想说:“大概可以盖过一个小孩。”后方的人又说:“那有得耽误了。”于是前方的人说那你去广播吧,后方的人一听就急忙跑开。 真的好像是有巨兽行走的荒野,在这里迷失了怎么能找得到路回返?一切除了白还是白,大地被定在一个框里,这框里惟一有颜色的只有人。 车厢传来广播,说大雪掩盖了铁路,需要清理,大约会耽误几个钟头。要开车的三十分钟前还会再通知,车站后有小食堂,需要补充食物或去洗手间的人可以去那里等待。 你伸伸身体醒来,问我怎么了。 我说好像是雪埋住了铁路。 那怎么办? 好像要停一会儿用热水冲。 用热水冲,雪地会冒出白烟吧!你说。 可能在下一站比较远的地方,我们看不到的。 你转过头去看窗外,看到大雪,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生命多么诡异,如果没买错车票,大概就无法窥见这片雪景。我们住的地方是个热带岛屿,要看雪只能打开冰箱研究结霜结冰。此刻却被困在群山包围的凹陷小镇里,失去时间看不到边际,我们两个在这里,在这样一个连地图都找不到的渺小地方,只有陌生人与陌生的语言,遥远的前方,寒带的针叶树高大无比,这里像一个空山荒荒凉凉,那些在这一站下车的人们都住在哪里,完全无法知道,如果我们也走出这节车厢,愿意抛弃过往,那我们也就会与这些人一样消失在白雪里,再也没有人会认识,我们隐姓埋名,失去身份,遗忘过去。 只有我和你。 2 到达目的地时,已经是十一时的夜里。 暗暗的小站迎接着这最后的班车,铁路服务员抽着烟在聊天,说着车子如何遇到大雪如何误点。近来总是如此哪,其中一个吐了一口烟说。是啊,另一个的脸便被隐在蒙蒙的烟里表情不明。 我们下了车,你弯腰说坐好久的车喔。我们背着行李,才发现下车的只有我们,真不敢相信在这样的雪夜里居然还有人要继续向前去。 温泉区的小城纯朴,入夜后街上几乎没有人,雪在夜里结成冰块,穿着普通的胶底鞋,行走变得十分困难。我们扶着,彼此偶尔滑了几步就忍不住大笑。下榻的民宿一路有小小的指针,没有耽误,我们很快就找到住处。 穿着和服的中年女将来开门,头发梳得十分整齐,和服上有一只凤凰,冠头上绣着红线金线,衬着墨绿的底色,好像将要飞去。 好迟呢。她拉开木门迎我们进去的时候说。 暗暗的玄关的前方安置着朝向屋顶的旧式暖炉,煤油的味道让人清醒。她接过我们的行李,替我们换上拖鞋,给了木牌钥匙。这里总共只有十二间房,我们拿的是单数牌,于是知道下榻的人不多。 换了浴衣,请先沐浴吧。她柔声地说,晚饭也准备好了,洗完就能吃。 女将领我们到房门口,将白色深蓝花的浴衣交给我们,就退了出去。 房里很暖,温度适中,窗外又飘起了雪。小茶桌上有斟好的绿茶在冒烟,我一口气喝完两杯热茶,感觉到身体经过一天的路途已很疲惫。 打开浴室的厚重木门,有一方小小的仅容两人的浴池,硫磺的味道并不难闻,水质清澈,能清楚看见彼此的身体。池前有两片落地玻璃,打开窗,满天飞雪飘入室内落在蒸腾的水面。泡在温泉的下半身热烫泛红,头顶冷冷的雪花融化成水,冷热两个极端却能兼容,让我想到我与你。 女将准备好夜食,红木桌上放着大大小小不同的器皿,食物已不再只是食物,我们盘腿而坐,安安静静,只有小烤炉悄声地吱吱响。美丽的花里躺着如小拇指般的小银鱼,四方的陶碟里则有鹌鹑生蛋配白芋,土色的味噌汤中放着剥好的蟹脚,一粒粒近乎透明的白饭扣在红黑色的碗里,哈密瓜切成长条端放,面对这样美丽的摆放如一个祭典,色香气味杂让人迷惑,我们迟迟不敢伸手,好像将这些吞入腹内是一种亵渎。 回到房中,房间已铺好棉被铺垫。你钻入被中脱去浴衣,微笑地看着我,表情幸福。我躺在你身旁拥着你,因为累因为满足,你很快地昏昏睡去。我凝视你因为温泉、酒精而发白泛红的脸颊,长长的睫毛一动也不动,这让我想起川端康成写的《雪国》,描述一个中年男人的雪地恋情。川端康成总是爱写关于人的彼此错过与辜负,我回想着这一生曾经错过地点、错过时间、错过班车、错过景色,也曾经错过那些应该与我有缘却擦身而过的人们,但幸运的是从来没有错过你,你也从不曾对我负心。 望向天际,窗外飘了一整天的雪终于歇息了。 最后 出一本书让陌生人阅读自己的鲁莽粗糙,让某部分自闭的我因此感到惶恐。我曾读过一位女作家形容双鱼座的人是“黏答答”,真是准确又好笑。我因此很怕这些文章读来也会是黏答答的腻人,因为这里的许多文章是数年来的情绪累积,我从来不敢亵用作家之名,因此也没想到成书,如今这些情绪堆积一起,真怕浓得化不开,黏得粘人手。 我害怕自怜,害怕眼泪,害怕想说故事,还怕看不清楚而沾沾自喜。我总是希望远离人群保持清醒,并毫不隐瞒自己的不合群、难接触。我没有太多希望,日常的生活就是写作、阅读、散步行走,我知道这与人们认识的我有差距,也因为如此,我常感痛苦,深怕自己如人格分裂者,其实不知道自己是破裂着的。 这种对自己的无法理解与掌握,让书写成为惟一的警醒。 我受的国文教育不多,初一被母亲接去日本,高中读的是日本学校,临近毕业时我瞒着家人离开日本回台湾,立即成了公众人物。我的青春人生没有一件事是我的梦想,生命不由自主,完全在人潮的巨流里飘流,我成名、恋爱、父丧母别,这种种事件曾经让我的生命非常荒唐,但那些闲言语的人们丝毫不愿明白真相,他们处处绘声绘色,忘了自省自身却审判他人,甚至将别人锥心的苦痛、无法更改的命运,当做笑谈加油添醋。如今我过了愤怒的年纪,学会了沉默,一相情愿地相信有天的眼睛。 这些铁钉针刺的疼痛,使书写成了疗养。 我不感谢太多,怕煽情,但我却谢神佛让我有与生而来的阅读习性。我的家中无一人爱书,无一人买书,我们的学历都是中等,但我却自小会迷恋字句,存下的打工钱也用来买格子稿纸。我不自喜,因为我觉得好险啊,我根本不敢想如果我不读书不书写,我会是什么样子。在《花忆前身》一书中,作者朱天文写道,我怕我再不说就“欲辩已忘言”,如今坐在屋里望着自己十多年来的点点滴滴,我只愿自己能将此书作为青春时期最后的笑忘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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