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火车隆隆 |
正文 | 文/丛敏 确切地说,在我读大学以前没见过真正的火车。因为我生在一个远离大陆,四周都被海水包围的小岛,那是个连公共汽车也见不到的地方。倒是各样式的船只见得很不少。曾多次听一很爱逗笑的长辈重复一笑话:说是在我们那被叫做长山列岛的诸岛中,竟有很多八九十岁的老太太,瘪着个嘴,颤颤地向来自大陆地的人们询问:火车是站着走呢,还是爬着行?讲笑话的长辈是一闯海弄潮的好手,当然阅火车无数。他讲这个笑话,当然是讥笑那些长年累月卧在岛上,世界里只有豆大一个岛和一片汪洋海的女人们。更何况他讲的时候,也瘪嘴,弓腰,眯缝着眼睛,一副老态龙钟相,甚是逗人发笑,而我这个只在电影里见过火车的小女孩,却听得心里很不舒服,会不住地想:这些老女人的孤陋寡闻,还不都是为了你们这些弄潮的男人有个坚实的大后方和宁静的港湾而老死也只守绑在一方空间?心中满是不平的酸楚。至此,每在影片中见了火车的身影,更有股异样的感受在心底里鼓荡,尤其那火车长鸣的汽笛,呼呼狂冒的烟雾,隆隆行驶的车轮声,都让我感觉到一种力量的召唤。那就是我要到岛外的天地闯世界去,我要见到真正的火车,让这气势磅礴,吞云吐雾的火车载我到很远很远的能让我飞翔的地方去,决不做岛中那些老女人,到头来遭讥笑使人酸楚。 原来火车竟是这样一呆笨笨的庞然大物啊。 去往那个叫做大连的城市报道的第一天,在没任何思想准备下,竟被告知我那大学的学府在市郊。必得坐一段火车才能到达。从此不仅有机会坐火车,而且只要愿意,每日都能见到真火车。 我的大学校园,傍海依山。而那平放的梯子似的,有黑森森的枕木,铮光瓦亮的道轨的火车道路,就掩映在海的岸头,校园脚下的鲜花和树丛中。每天每天,都有火车隆隆隆地驶过。从此,只要一听到呜——隆——的火车汽笛的长鸣,我都会驻足倾听,翘首仰望。 那火车隆隆勇往直前的风貌和气势。鼓荡的长风,涌奔的激流,横扫的雨雾,飞扬的雪团般地撩拨锤打着我的心绪,让我不得不思,不得不想:这火车的隆隆向前,真是勇往。尤其当我在大海里嬉戏,忘我地陶醉在海的潮起潮落的烂漫时,一声尖锐的火车笛鸣,当头棒喝地将我从风花雪月的消受中拽出,而痴痴地盯望着隆隆直奔远方的火车。那伴随浓浓烟雾,尖锐锐呐喊,有着一节节房间一样方正的车厢的火车,绿绿灰灰地在山海中腾越。舞动的天河,奔涌的江流,腾越的巨龙似的将我彻底地震撼了。 这凝聚了山呼海啸般狂飙突进的气势。多像一种力量,不可遏止地向前啊,多像一种精神,穿越了时空横亘于天地间啊。 火车,火车,带我去远方吧,去到一个我要去的地方。譬如,那一个个让我向往的城市;譬如,那一个个我想实现的目标——做个让社会很需要的人,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 这个时期,每面对火车,血液里那不安分的因子更被隆隆向前的火车搅动成喷涌的钢水,灿然四射。这其中有为理想,为未来的昂扬,也有恰同学少年的自命不凡。 我要像一列勇往直前的火车。无数次的,我对着隆隆向前的火车,摊开我的理想,晾晒我的愿望,让它们伴着隆隆的火车轰鸣,随我飞扬的长发,飘逸的白裙,火红的风衣,而更坚实更如影随形。为此,我愈发地意气风发,为此,我感激火车的相伴,为此,我觉得自己正是一列欲隆隆开向自己人生征程的火车。斯人将如长长的火车,隆隆地驶向自己的目标,没有羁绊,只有勇往。 毕业了,工作所在的市镇没有火车隆隆经过。但还是那么希望自己如一列火车般地狂飙突进,以最惊人的速度迈向自己的人生目标,获取自己所需。在蔑视世俗中,挣扎,彷徨,苦闷,消沉……渐渐的,已经忘记了那火车隆隆的豪迈,哪怕偶而想起了火车:那呼呼冒着的烟雾,竟是大团大团的黑云遮挡了天幕,那汽笛也是一声声的长哭,那隆隆行驶的车轮声更成了沉重的叹息。再渐渐的,在“欲渡黄河冰塞川,欲上太行雪满山”中就不再想那火车的隆隆了。没想到,在儿子诞生后,在决心为了儿子不再做个隆隆向前的火车,而尽一个母亲的本分的时候,意外的,我又天天与火车相伴了。 那是在儿子满两岁的春天,望着患了痢疾,十分地孱弱的儿子,我决定不计较工作的好与坏,以最快的速度调到儿子的身边。于是就来到了儿子户口所在城市的市郊做了名山村女教师。报道那天才知道,我每天上班的路线是:须乘半个小时的公共汽车到了火车站后,再乘火车一个小时,再疾步穿过槐林间的一条鸡肠子一样弯弯的小路,和小路前的一片看上去很开阔,走上去却是很漫长的一大片菜地,再横穿一条泥土大马路,迈上一条黄土岗,才到了年份已是很久了的青砖瓦舍的我的小学校。虽然报道的那刻,看到即使在我那如豆大小的故乡,也没见过如此破败的校舍和一群衣着极其老土的山村教师,还有那被一座高过一座的大山掩住了,云深不知处的学生的家……我几乎眩晕,但能朝夕与儿子相伴的慰籍,再一次地让我举起了双手选择了接受。从此后,我每天天刚蒙蒙亮就抱着儿子起程,开始了夜间住在繁华都市,白日里生活在大山深处的别样的人生行程。这一行就是六年。 起初的,我只有伴着泪水的不适应。我不能适应那和我在市镇的很卫生的卫生学校相比而很不卫生的校舍,不能适应与那些文质彬彬的教授讲师相比的扯着嗓门说话的大都是民办老师转正的老师们的举手投足,还有那些一坐下一定会留下一摊泥土痕迹的家长。我的故乡可是有一片干干净净的海来净化啊,那是家家窗明净几。长到如今,我还是第一次落魄到这样的粗俗地儿。最不能让我接受的,就是下雨天道路的泥泞,记得来到此地的第一场雨,面对着泥泞的路,我每艰难地迈一步路,就会用白手帕擦去溅到鞋子上的泥,泪水也不争气地汩汩而下。当知道越是刮风下雨天,火车通常越是晚点,有时须在没有站台的铁道边等上个八钟头,我竟忍也忍不住地号啕了起来。然而最最不能让我忍受的还是火车里的环境。 我乘的是固定车次的车,火车沿线很多人会搭乘这趟车到市内,去乡下,或很远的地方;也有虽嫁到城里,但依然在沿途的小镇和市郊的农场工厂上班的。这些人,在车厢里毫无顾忌地喧哗,吸烟,说笑,吃喝,打扑克,弹衣服上的土,讲下流的黄段子,看低俗的杂志,甚至是随地吐痰。夏天,还好,开着车窗,看看窗外的青山绿树,透透气,空气的污秽得到了缓解,其他的季节里,坐在这样的车厢里,憋闷委屈极了,总怀疑自己要成了一有害菌的重灾区,会被人当成过街老鼠喊打。所以,一进的家门,就赶紧给儿子给自己洗澡,时常是哗哗的洗澡水伴着哗哗的泪水流。这个时期,对那几个女乘务员甚是鄙夷。她们的大嗓门,无顾忌地和熟悉的乘客唠嗑,打情骂俏,抹得过红的嘴唇,烫得过分夸张的发型,都让我憋闷。我甚至于不喜欢与她们的目光相遇,不喜欢她们送过来的微笑,不喜欢与她们搭腔。为了避免和她们遭遇。我时常会佯装看杂志报纸,而用一本杂志或报纸挡住整张的脸,拉开与他们的距离,越远越好。可是一年后,我这条自建的“马其诺防线”竟让自己给拆掉了。 我乘坐的火车沿线,有一个我夜间所在的城市和所有城市人们向往的著名的夏家河海滩和一个历史很是悠久的花园城市旅顺。每到夏季,旅游人的人山人海,别说我乘坐的这趟火车,凡所有经过此地的车辆都塞压缩饼干和罐头般地人满为患。这个时期,中途上火车的我是觅不到座位的,更惨的是,连站着也会被拥挤推搡得不是脚被狠狠地踩了,就是胸被谁的胳膊肘拐痛,不很努力地抻长了脖子,收腹,挺胸,深呼吸,真怕要窒息。何况我还抱着个孩子,往往在儿子被挤得哇哇的哭声中,我一边尽量用身体护着儿子,一边嘤嘤地哭喊着:别挤了,求你们别挤了,孩子受不了啊。 “那个抱孩子的,你把孩子给我!”就在我绝望地抱着儿子哭啊哭的时候,那几个常乘这列火车的,一直想和我说话,而我坚决不与其答腔的,总是在看低俗小报,打扑克的男男女女,开道的开道,掩护的掩护,向前的向前,迎着痛骂声,涌向我,从我手中接过儿子,传接力棒般地把儿子传到他们腾出的座位上,几次下来,我就对他们不胜感激了。 “这样总不是办法,孩子还是遭罪,下次你到第六节的车厢第二个窗口,一看见我伸出头来,你就从窗中把孩子递给我,我在起点为你们娘俩留个座位。”当那个干瘦的女乘务员代表她们所有的乘务员说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我很不好意思地苦笑了,不自禁地想起平日里对她们的鄙夷,脸火火辣辣地烧,感激的话语更说不出口。 最让我感动的是,我的同事们,每到这个季节和雨雪大的天气里,他们竟自觉自愿地排起值日,接送我和儿子。记得那个风急雨骤的早晨,那个新来的物理老师,辅导学生忘记了去接我和儿子,竟被大家狠狠地声讨,罚他连接我们娘俩三日。也记得那次突降风雨,几个特地赶来的家长,用他们手中的雨伞,身体,为我和儿子筑搭起一临时的站台,等候着整整晚了一个半小时的火车…… 是人非草木,总要被感化同化,还是在这风风雨雨的行程中,我已经学会了真生活的要义?两年下来,我不再把火车长鸣的汽笛当成了呜呜咽咽地哭,不再把火车隆隆的行驶当成了碾碎心底热望的碎片声声。我又开始感动于,震撼于火车的隆隆声了,不过这次的感动,不是因它那巨龙般庞大的气势,而是它那隆隆舒缓的韵律,而是那即使命运把它抛到哪里,它都会“呜——隆——”地长鸣,沿着命运的轨迹勇往地向前抗争。哪怕高山,哪怕沼泽,哪怕湖泊江海;绅士也好,粗人也罢,在它的包容和承载下,都在沿着自己的轨迹向前,组合成大精彩,大和谐,演奏着生命丰富的歌谣。 两年后,我爱上了我教书的大山沟,一度还把家按在那里,真正地做了一名山村的女教师。我开始发现,这里有我的故乡,我的卫生学校,我夜间栖息的城市,不可有的高高的山峰,漫山遍野的,云霞般摇落,白玉般弥漫,群星闪烁般的桃花,梨花,杏花,槐花…… 我爱上了这里,我甚至把自己比做是一列隆隆向前的火车,沿着自己的轨迹,载着我那些求知的学生们向前。为此,我不想再离开此地,若不是这里没有可供儿子读书的小学,我肯定到而今也不会离开那里。为此,我再想起了那个来自故乡的“火车是站着走,还是爬着行”的笑话,一点也不会觉得好笑,一点也不会有什么的不平和艾怨。我会向那些故乡的老太太致敬,致敬她们在自己的人生轨迹中,和缓地驶出了自己的节奏,有了一片为他人,也是为自己的开阔,享受着别样的满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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