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代病 |
正文 | 爸与妈自结婚后就一直闹离婚。妈一生下我,就一去不返。爸爸常年在外地工作,只是到过年时才回来一次。抚养我的事情自然落到奶奶头上。听奶奶说小时的我体弱多病,生下来的头一个月每天只知道鬼哭狼嚎,前庭后院无人不知,让左邻右舍伤透了脑筋。像我这样的夜哭郎她这一生是头一回碰到。 我不分昼夜地哭,爷爷束手无策,只能听之任之。哭到声嘶力竭时,还会不认方向吐爷爷、奶奶一身,费九牛二虎之力喂下的奶。爷爷说烦得真恨不得把我的嘴巴给缝上,扔到路边让会养的人捡走算了。即使有人给他一百万再养一个像我这样不听话的小孩,他说打死他也不从。虽然恨得牙痒痒,但还是以非人的意志与奶奶一起过五关斩六将把他们对我的爱深深爱到了骨子里。 饿了,哭;不舒服,哭;要拉,哭。深更半夜,奶奶怕我的吵闹声让爷爷睡不好觉。于是把我抱到屋外的院子里。我是十二月生的,当时天气寒冷。怕我冻着,奶奶抱着我,怀里还得夹一个大斗篷,自己的手却露在寒风里。我在她的怀中,卖力地哭。她晃来晃去,不停地哄,不停地唱歌谣,不停地变换各种手势逗,运筹帷幄,招数百般变化终是无法让我不哭。痛彻心扉的哭声嚷得院子里的人颇有微词,于是奶奶只得跑到院子外的马路边继续着她无能为力的特技,来回不停地把我晃动。她的手抱酸了痛了没有谁知。 夜风,凛冽刺骨,呼啸起来像催魂索命的厉鬼。她以为左晃右摇,能让我这个“异数”的刺耳哭声稍加停息。哪知她这一轻柔的招数却成了日后对她猛烈的摧残。在她摇篮似的晃动中闭好眼睛开始安静地睡,可是睡到一半,感觉不到左右的晃动,我就会极不适应地哭。 奶奶站在马路边,从上到下,来来回回踱着步子,周遭除了风声肆虐,一切显得阴森可怕。她为了制服这可怕的恶魔,不敢朝后看,怕后面顿时出现异外响动或是意想中的鬼灵。抬头向前,风紧如刀刮。于是不得不半闭半睁着眼睛大声地唱着童谣,唱声和着凄厉的风声更添一份惊悚让她不住地打着寒颤。 冬,使出它非冷不可的必然杀伤力,冻得奶奶的身子哆嗦不止,而担心害怕却吓她一身冷汗。在院子外实在支持不住了,再回到院子门口望一眼自家彻夜不眠的灯火。微弱的灯光,虽孤寂却给她无穷的力量与希望,她靠着它捱到天明。 天亮了,当大人们开始起床干活,就是我开始睡觉的大好时光。被折腾了一夜的奶奶,憔悴不堪,捂着嘴巴掩盖着数不清的呵欠,喊爷爷起床继续轮作关照我白天的生活。这样奶奶才有合眼的机会。 白天睡觉的我,任由人骂不醒,拧不醒,打不醒。睡得如同千年的“木乃伊”。爷爷使出浑身解数想帮我把生物钟调整过来,别看他神气十足当了一辈子的管理人员,管起别人小菜一碟,但把我就是没整,求天呼地也没用。 我一醒,爷爷往往会把我抱在怀里,这时不是屎就是尿一咕噜儿遍布他全身。“生了六个儿女,个个抚养成人,人都老了,还得照顾孙子,这是哪辈子遭的孽?”他自怨自艾,虽有痛不欲生的时候,怪谁呢?只能默默地对自己发一通脾气完事。怨气直冲云宵,让他多一次体会亲情繁琐的必然,也多一次明白亲情的伟大。爷爷怨过痛过悔过之后,还是照样立马换一身干净衣裳,继续把我侍候,惟恐出半点差错,不然得挨奶奶的批。 奶奶睡不了多久,还得赶紧起来洗一大堆头天晚上弄脏的衣服与尿布。一盆盆的尿布晾在绳子上如春花大大方方开满整个院子,更像伸出双臂要吃要喝的一群孩子。 一岁以前的我,小病不断,每个月都会进医院,爷爷奶奶必亲临现场。由于人太小,毛细血管不好找,脑袋常被护士扎得千疮百孔。每见针入,吓得奶奶背过脸去慌乱异常,恨不得立即拔下护士手中的针由自己精心注射。针刺下去,狠狠刺痛的是她不堪重负的心。打起针来,诸多时候阵势十足,场面剑拔弩张,爷爷捉住小腿,奶奶按住嫩手,全身不许动弹。护士扎针时还不忘紧紧缚住我的脑袋不准有丝毫的动作闪失。否则针击错了地方,肿成桃子状,还得再次艰难地搜索下一针的入口让我受尽折磨。针击方寸之地,两次不成功的事情对我来说是常事。 至此奶奶无不掁背疾呼:“这哪是小孩受的罪,老天,你行行好,孙儿的病让我一个人来受吧!”看着护士“一针见血”的失误,奶奶失声痛哭,抱着我眼泪直往下滚。 五岁那年我差点病入膏肓。平时的伤风感冒一般在就近的小医院治治就好了。那一次生病让满院子的人惊心动魄。 夏日的一天晚上奶奶见我不吵不闹只知憨睡,一下起了惊觉,用手一摸感觉脸上火烫,连夜抱起我就往附近的诊所跑。打完针二小时过后,我开始大量出汗,像个掉进水库里的湿毛孩,接着开始退烧,奶奶以为我好了心中充满着纯净的喜悦,欣喜得守着、看着我不想睡觉。 不料第二天天明,再起波澜又开始发烧,奶奶又赶紧抱我去医院打点滴,这一打就是两三个小时的时间,奶奶痴痴呆呆地盯着药瓶里的水慢慢泌入我的身体,心事如屋角倾圮的碎瓦破败不堪,心沉到谷底看上去显得愈发苍老。下午再度好转,烧开始渐退。第三天天明又开始发烧。医生说不行得加重药量。三天过去还是不见好转,烧如猛虎,一直往高处偷袭。这时温度已高达39度以上,奶奶急得直哭,说再这样烧下去小孩烧废怎么办。第四天凌晨我被火速急转到市人民医院。当时专家看不出什么病情,说先查查有无遗传病史,待化验抽血后再行确认。 奶奶心里难受,哀求医生说,这么小的孩子能不能不抽血,能用望、闻、问、切看出病情就快点治吧,再不能拖延了。孩子三天没吃什么东西了。 医生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丢下比他技术还娴熟的话:“孩子的父母呢,他们怎么不来,平时没管好孩子,这下急也没用,小孩子生病是常事,您怕什么?”奶奶不但没得到贴心的安慰,反而体会到了习以为常的冷漠,更勾起了她对自己的怨恨。 她把脸贴着我的脸,嘴唇触着我滚烫的额头,泪珠滴了我满脸。“我的宝贝乖乖,让我替你生病,别烧糊涂了,醒一醒喊一声‘奶奶’。”爷爷见奶奶跟我一样三日米饭未沾。杀了一只鸡,炖了一罐汤从家里端了过来。盛得一碗,喜滋滋对奶奶说:“你今天不吃也得吃,这可是我守在炭炉边足足煨了两个多时辰的神汤,好吃得不得了。” “孩子的病没好,我哪有心思吃?你自己吃点吧。”熬了几天夜的奶奶,眼眶红丝密布。 “这烧一刻不得消停,我的心就痛得厉害。”奶奶盯着我急得团团转。 “你不吃,孩子的病就会好吗?你倒下了,我跟孩子找谁去?你说……”爷爷见奶奶不肯吃,白了奶奶一眼。 爷爷见奶奶不吃,自己也不想吃。垂头丧气跑下楼去买了甘蔗跟红薯上来。“这是你最爱吃的,平日里想吃,我没舍得给你买,要不是孩子这一病,你还真没这口福。”爷爷央求着奶奶,想从悲伤中寻点乐子让奶奶开心。迷糊中我听见“甘蔗”两字,感觉嗓子清凉了很多。混沌地说:“我要吃!”这下可把奶奶的神晃过来了。奶奶像遇到救星一样,看着我一口口地吃,美美地笑。爷爷也在一边暗暗地笑。 烧到第六天,体温依然起伏不定,烧无法全退。奶奶一天里轮番问专家我究竟得了什么病,专家极不耐烦地说还没确诊清楚。奶奶大惑不解,这么大型的医院都查不出我的病根,惶恐不安如坐针毡。下午改为爷爷照顾我,奶奶说得亲自出去一趟。 哪知她回到家中先是洗漱一番,然后换好整洁的衣服直奔后山的佛教圣地。十里路的行程有车不坐硬是一步步走过去。花了四十元钱,买了一些香,在神前长跪不起。心里默念:“菩萨行行好,保佑,保佑我的孙女平平安安,快点好起来。如果上天硬要惩罚我这个罪人,就把她的病全部传给我,什么样的罪由我一个来承担……” 也许药力这次突发奇效,也许是奶奶的至诚感动了上苍,我的病终于在第七天正式好转,这一天下来烧退到正常,晚上也没见回弹。 第八天,爷爷说没事了,一家人该回家好好庆贺一番。奶奶说还得再住一天的院,看孩子是否完全复原。医生也建议留院再观察看二天。 出院后,院子里的人都跑来我家探望。一位阿姨拍着我的头说:“你不知这一病,把你爷爷、奶奶辛苦一年的庄稼都毁了,以后长大了,你可要记得爷爷奶奶对你的好!”小小的心像被针深深扎了一下,眼中扑闪起串串泪珠儿。我怕泪流不止跑到爷爷身边,钻到他怀里给了他一个吻。爷爷说:“你是奶奶从鬼门关抢回的,为了你,奶奶的眼泪都流成了河,以后你要好好听她的话。别淘气!”奶奶说:“没事,庄稼没了,明年可以再长,孩子能平平安安,才是大事。” 自这次惊震,奶奶分外小心。每天天亮与睡觉前都要用她粗燥的手指抚摸我的额头。这一摸就如同精密的温度计,能小心测出我身体发生的细微变化。就是她这一双浸着生活艰辛的双手从我的额头一直抚摸到我以后的人生。 她用她残弱的手掌,编织着暖融融的温情,缝补着生活的委屈与不平,为我一路隔绝着外界的风风雨雨,让我在她爱的宫殿里安全地生长。我一向不太相信亲情的与生俱来,宁愿相信亲情是奶奶用她渗血的点滴付出筑成的一道爱的天地。无风无雨的天空,恩情与希望紧密相连,串成爱的珍珠,把悲苦的人生修饰成亲情的宫殿。 当我走出奶奶的视线出外谋生,我思念的不再是她寒霜似的白发。我看到的是两排随风起舞的杨柳,从杨柳中间流淌下来的是一弯清澈见底的小河,河里蓄满的是奶奶抚摸我的头部时无数次为我流下的泪滴。 “万事万物,过程都是牺牲,不论悲喜,把过程当成一生要收容的财富,只有这样,我们才会过得有意义。”这是奶奶在我上小学时经常对我说的话。自我懂事起,我并没有把她当成我纯粹的奶奶,她更像一位反穿衣倒穿鞋的菩萨,我百求百应的生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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