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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在老街成长
正文

月亮粑粑团,跟我到江南。江南弥陀寺,婆婆纺线子。

清脆的童谣在石板街陡然升起,惊飞沿街山墙破洞里的麻雀。皎洁的月光下,依稀可见这种家雀惊慌的剪影。天很青,云很淡,天上数不清的星星眨着眼睛,把稚气的童声传得很远。一群半糙子从南街跑到北街,又从老街疯到堤上,大声念着江南童谣,无意中把长辈移民生涯的秘密告诉了地,告诉了天。

老街不老,至今不过百多年。听老人说,还在男人留辫子的时代,这里只有一座南宋留传下来的弥陀寺,伫立于水洼遍地的一块高地中央。清末的虎渡巡阅司,从靠近长江的集生村迁到庙旁,才吸引四面八方的人,跟着月亮粑粑来到弥陀寺,逐渐形成一个热闹的集镇。小镇无名,就以香火鼎盛的寺庙当成镇名。如此说来,古云梦泽的浩渺烟波化为一马平川的江南沃野,只是眨眼前的事。至于弥陀寺改成弥市,则是解放后的事了。倒不是破除迷信,因为同县的观音垱、普济等镇名都没有改。我猜想,是当时的当权者,放不下对城市的向往。自己不能去城市,把居住地的地名加个市字,也可聊以弥补心里的缺憾。

这首童谣很美,勾起过我无限遐思。它是一副流动的画卷,让一轮冰清玉洁的月亮永远跟着我,一会儿爬上屋脊,一会儿挂在柳梢,使我心里涌出道不尽的温馨,说不完的诗意。童谣第四句的婆婆,指的就是邻居魏婆婆,她住我家后面,大门朝着羊叉古子。她每天白天弓着腰走进走出,在前后墙壁上贴满刚糊的鞋壳子,晚上则坐在手摇纺车旁,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一手摇纺车一手放棉条,把一根根洁白的棉条纺成一坨坨均匀的棉线。嗡嗡的纺车声,曾经把扎在母亲怀里的我,轻轻地送进香甜的梦中。

或许这支童谣不是特指魏婆婆,但在我的心里也是确凿无疑的认定了。这第四句不是固定不变的,也支持了我的看法。比如,江南弥陀寺,娘种菜园子。江南弥陀寺,爹卖米圆子.......就说米圆子,当时弥陀寺只一家卖。卖家姓陶,他的二儿子陶永才是我的同班同学。米圆子两分钱一小碗,三分钱一大碗。偶尔找母亲要上两分钱,陶伯总是给我多打一点,差不多赶上三分钱的了。一碗又烫又辣的米圆子下肚,心肝五脏都是热烘烘的,比现在吃麻辣烫还过瘾。

小镇是个农散集市,没有制造业,大多数人都是做小生意谋生,所以出现许多带老板姓氏的招牌产品。比如牛爹锅块、胡家栀子花、罗家发糕、郑家米酒汤圆、高家霉豆渣等。现在风靡各地的公安锅块,实际上发祥地在弥市。是吴三桂与清兵在弥陀寺附近打仗时,心血来潮做的干粮,可以塞在头盔里带走。所以这两个字的正确写法应该是戈盔,至于地名叫成公安,也是因为历史上有过统辖关系。栀子花是一种与锅块近似的面食,形状像含包怒放的栀子花,外焦内松,放一个月也不失香味。它需要在小火里烤几个钟头,时间成本太高,所以没有流传出去。罗家发糕是我同学罗正贵家做的,又白又泡,一股米面的清香,不时逗引着路人肚子里的馋虫。郑家米酒汤圆是同学郑家才家里做的,路过他家大门,很多人不由自主地回首一嗅,仿佛要把这米酒香带回家去。高家霉豆渣我经常去买,并不是因为高家的漂亮女儿高长翠是我同学,而是因为霉豆渣既便宜又好吃。辣椒炒霉豆渣,那滋味令人胃口大开。当然,在食物短缺的年代,任何有别于白菜萝卜口味的品种都能使人产生很强的食欲。高家没有门面,生产和销售都在一条小巷的深处。

一个冬日的傍晚,我拿着母亲给的五分钱,敲响了高家虚掩的大门,高长翠红红着脸从写作业的小桌旁过来,递给我两块霉豆渣。没有说话,我们那时男生和女生基本上不说话,她扑闪着大眼睛对我一笑,转身等我出去后又掩上大门。兔毛一样柔软的白色霉丝,在我手掌上蠕动,弄得手心痒痒的,我感到很温暖。可饥饿的肚皮不争气地咕咕鸣叫起来,不由加快了脚步向家里走去。沿街屋檐下喇叭传出的激昂语录歌,时而从前面,时而从后面灌进我的耳朵。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让人觉得这里并不是一个偏僻的江南小镇,而是中国、而是世界。

突然,我看见一群因贪玩、迟迟还没有回家的同学迎面走来。有比我大,有比我小,没有同班同学。他们边在雪地打闹,边念着童谣:董存瑞、十八岁,参加了中国的游击队。炸碉堡,牺牲了,他的任务完成了......他们看到我在雪中踽踽独行,立即换了一首童谣,朝我齐声念到:

吃灰包,屙黑屎,上天去,雷打死,下地来,火烧死,躲在门旮旯里,鬼掐死!

我听了血往上冲,感到非常愤怒,那一副副熟悉的面孔,一瞬间显得那么陌生和可憎。但见他们人多势众,我最终低下头,想从街边闪过去。可初雪中的石板街有点打滑,人没摔跤,霉豆渣晃掉雪水里了。这首童谣明显是针对我的,针对我家的。在粮食节约年代,我家卖过灰包,在这个小镇,也只有我家卖过灰包。灰包是高粱成熟时期病变的产物,有人吃它、有人卖它都是无奈之举,它比野菜更难让人接受。当然,这是站在当时角度上的认识。如今野菜是保健佳品,灰包绝迹了,我相信如果还存在,也会正大名分地摆上餐桌。

我望着浸满雪水的霉豆渣愣住了,眼泪也不知不觉漫出来了。这两块霉豆渣是晚餐唯一的下饭菜,回家还不会被吵死?见闯了祸,这群孩子一哄而散,消失在各个门板后面和长街转弯处。只有一个高我一个年级的肖五星留下了,默默地拾起雪水中的霉豆渣。我想赔你,可我没钱。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知道刚才他并没有念那首侮辱人的童谣,但他与那些人在一起,他觉得自己也有责任。

他住我隔壁,一道回家的路上,他爸在门口拦住我们,厉声问五星,你欺负了他了?五星畏畏缩缩地说没有,我也摇头。肖伯没仔细问缘由,只让我们进屋,然后严肃地对我们两人说,你们没有任何理由闹意见,只能互相帮衬,你们的出生是一样的,与其他人不能比。别人是祖宗三代逃荒来的,根正苗红,你们不是。

肖家是什么来历我不清楚,但我知道,我父亲是四六年穿着国军军服退役来的。在运动中是死老虎,并没有受到多大冲击。单凭肖伯的话,我也对五星产生出一种亲切感。肖伯的意思,是让我们在这个寒冷的冬天,能够抱团取暖。可惜的是,我和五星没有成为铁哥们,主要是我们都性格内向,又不在一个年级,不久后又不在一个学校了。

肖伯说话,我只有点头的份,但我心里还是不以为然。我为什么不能跟人比?我又不比别人少一根汗毛。每次开学不到一个月,我就把数学书上的习题全部做完了,我看的课外读物比语文书深奥广泛多了。能够代表我们年级语文水平的,只有罗正喜、刘以德和我三个人。当我逐渐意识到肖伯说的话是真理的时候,身心已经碰的支离破碎了。

肖伯和刘以德的父亲同在废品回收站上班。废品回收站对我来说,比图书馆和学校还重要。它不仅帮我找到帮贴家用的出路,而且成为我寻求知识的一条渠道,同时解决了我身体和精神的两重饥渴。我每次去卖破烂时,看见无数好书当成废品堆在墙角,既心痛又高兴,总是悄悄藏几本在衣袋里带回家。好多世界名著都是我读高小和初中时,在废品回收站偷的,从来没有露出破绽。过后回想,一个卖破烂的孩子,破衣里鼓出了几个大包,大人真没有察觉吗?显然不是,他们是在四面楚歌里,放知识一条生路;更是为一个求知的孩子,悄悄打开一扇窗子。

拾破烂,当地的说法是捡布巾子,当然就是以拾破布为主。至今我印象深刻,碎布九分钱一斤,卖出经验来了,就会从中剔出比巴掌大点的布片扎成捆,叫大布,价格翻一倍。收购站收到大布,则卖给魏婆婆一样的人贴鞋壳子用。拾到一件破衣裳,能撕出几块大布,是我最高兴的时候。

至于学习,那是随意。学校绝不会因为哪个学生成绩不好而开除他,连留级制度也废除了。不像现在的孩子,被应试教育压得喘不过气来,但我们的童年却被更厉害的饥饿撕得粉粹。在现今的同学会上,陶永才还在说,那时上课根本没心思听讲,只盼放学铃声响,赶快跑回家,看能不能抢在哥哥和弟弟之前进门,找到一点剩饭或者半个萝卜。拾破烂,扯马草是我的功课,星期天和寒暑假卖破烂和卖马草的收入,足以让自己不至于失学,成为人所厌弃的混混。但拾破烂跟要饭一样,让人特没有面子,一般都瞒着同学,独自走乡串街。在乡下,经常遇到恶狗挡道和顽童嘲笑。虎渡河对岸的雷州是我喜欢去的地方,因为不同县,不会遇到熟人。在那里,有一次,几个孩子跟了我几里路,并且不厌其烦反复唱着一首童谣:

街里人,下乡来,牛屎粑粑当锅盖。

那次,我气急了,违背了我不拾人家有用物品的良心。在村口一户猪圈里,赶开吃食的白猪,倒掉猪食,把一个敦实的铜盆藏在箩筐里。铜很值钱,卖废品也顶大人做几天工。很对不起那头白猪,它又要换一套餐具了。心里有鬼,几个月后我才再去哪里拾破烂,可发现它已经不要餐具了,猪圈里空荡荡。

在如今的同学会上,一个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的同学,也谈起早年拾破烂的经历。其间的艰辛,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当年我不知道还有这个同行,现在知道了也只有苦笑一声。他叫李永才,一个搬运工人的儿子。站在阶级斗争的立场上看,他的出身非常可靠。的确,在人生的起跑线上,我们有着一个相同的资本,那就是穷。

我们都穷得没有童年。

然而,资本相同,同样不能比。他的穷是黎明前的黑暗,能够感觉到前面的光亮;我的穷却是走下沙市宝塔最下层的石阶,感觉黑得让人心悸。他能当兵,我不能,他能进国家单位,我不能。肖伯那次讲的道理,我读初中时就依稀明白了。那是暑假前,学校接到一桩勤工俭学的任务,给荆江分洪工程的进洪闸重新上漆。荆江分洪工程,是新中国第一个大型水利工程,常年有部队守护。从来学校只有义务支农学工,这个假期能赚几十块钱,真是天上掉下馅饼。同学们纷纷报名,我也报名了,兴致勃勃做好了接馅饼的准备。

最终没要我。

原因,你懂的。

我自然也懂了。连做个小工都不够格,今后能干什么?

然而,有人不懂,至少我们的班长就不懂。

班长叫郭淑清,是个南下干部的女儿。长相秀美,能歌善舞。她母亲很会持家,粗布衣裳,也能让女儿穿成公主的模样。我们读的初中是带帽初中,还是在弥市小学。弥小宣传队在全县有名,经常到县内各地演出,为小镇、为小学争得了很大的荣誉。而郭淑清是宣传队的第一台柱子,报幕、独唱、领舞样样都行,更有救场的急智。有人说过,宣传队可以没有带队老师,但不能没有她。她在舞台上出色表演,至今还让当时的县革委会主任咂咂称赞。我也同样记得,一次她在班上领唱《格桑花开满山红》,高音拖出来了,让人心发颤,那清亮的歌喉不遑让当今的歌星。有个叫王国平的同学,如今还当着大家的面说,班长,你是我们男同学的梦中情人。是之一。

当时他没说之二是谁,同学们散了后,他才告诉我,之二是另一个女生王运娥。她与郭淑清是不同的两类人,她从不在大庭广众之下出风头,瓜子脸,天生带有一股吸引人的气质,按现在的话说是性感。那种骨子里散发出的妩媚,让人怦然心动。看见她,你才能真正理解曹雪芹老先生为什么说,女人是水做的。这在当年不是好事,汹涌的革命浪潮,早就不分青红皂白,把人性、美丽和资产阶级一道冲进大海。感谢她们,因为有了她们,在我们只有饥饿的单调记忆里,也有了歌声和色彩。

这是闲话,就此打住。

班长有特长,一辈子顺风顺水,在哪里工作,哪里都把她当宝贝护着。党把她的前途安排好了,一路上洒满阳光。她对我说过,你有才华,为什么不考大学?你没有努力争取,没有奋斗精神。

我只有苦笑。我能说父亲的历史问题淡化了,三哥的现实问题又来了?三哥廖国华造过反,文革一结束就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报纸上电台上成篇累牍的高喊,杀气腾腾,坚决清除三种人!四类分子摘帽了,但在公权面前,又有了新的专政对象,危害政权的敌人,依然不断地被人为制造出来。这些上了黑名单的人和他们的亲属,被所有的大学、国家机关和重要部门打上禁入标志。以前还有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的遮羞布,这次干脆不用了。不取就不取,喊天也没用。

那时我正为恢复高考而激动,一次对我的文学老师黄大荣说,我要利用这个机会好好学习几年文学理论。我有这个信心,也有这个实力,可我没有这个命。我刚走出沙市文化馆的大门,就在六月灼热的中山路街头见到我家邻居鲁德英的弟弟鲁德品,他在弥市派出所工作,能提前知道一点江陵县处理三种人的内幕。他带来的不是春汛,而是彻骨的寒潮。我看着满街梭梭响着的葱绿梧桐叶,被烈日渐渐夺去水分,变得苍老起来,不由悲哀地想到,人的命运为什么总被不相干的事物所左右?

我不认为我没有奋斗精神,但我所有的奋斗都是竹篮打水。其实,现在社会上的情况可能更糟。那些励志的文章全是放屁,误导了十几亿中国人。比如,权威机构统计雨后春笋般涌现的中小公司,平均生存年限只有四年。那些创业者不努力吗?他们没有奋斗吗?他们砸下所有的资金,他们投入所有的精力,难道只是争取一个倒闭?

这,只能用六个字总结:时也运也命也。

我承认,社会上的成功人士绝大多数是依靠自己艰苦的奋斗,才抵达一览众山小的绝顶,但别忘了绝大多数人连奋斗的资格也没有,而奋斗的资格绝大多数掌控于执政党的手中,并非人力可以改变。比如,五十年代教育部就规定,大学录取以工农出生和革干子弟优先。以后这种以革命为重、而不是以国家为重的用人标准越来越严酷,堵绝了无数有志青年的报国之路。别拿少数幸运者的事例来反驳我,那些骗人的榜样恐怕连宣传者自己也不相信。即使是真的,也是陨石砸到脑门心,地球人都不会中几个。

这是后话,与老街无关,担心写到后面没机会提及,故提前说了。

然而就是这样,我在学校里也没有完全灰心。那个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的口号,据说是周总理文革前在南开大学开座谈会提出的。现在看来,这个观点本来就是建立在反动和落后的血统论基础上。当时和现今的无数事实表明,所谓资本主义复辟,在红五类身上表现得更为突出。但它确实迷惑了很多人,使我在令人窒息的黑暗里,依然产生了寻找光明的动力。

初中时代,红卫兵过时了,学校恢复了团组织,像班长一样的革干子弟成为第一批新鲜血液。随着一学期一学期过去,团组织日益壮大。在最后一学年里,连罗正喜也被吸收进去了。罗正喜的家庭情况和我相比,经济上优越,政治上相似。他父亲当过国民党军医,由于是技术人员,在新政权下倒也无失业之忧,一直在弥市卫生院工作。罗伯不善言,但对我们说过一席话,我至今记得大概。他说他的外科本领是在战场上操练出来的,一台手术只用几分钟,该切胳膊就切胳膊,该砍大腿就砍大腿,容不得半分犹豫。不然,后面的伤员就可能来不及医治了。我听了倒抽一口凉气,人命真不值钱。

罗正喜天生具有领袖气质,虽然因为出生关系,和我一样连小组长也没有当过,但他像母狗子一样,身边总围着一大群人,其中也有我、刘以德、陶永才这些人。每天放学回家吃饭后,这些同学都不约而同到戏园子附近他的家里聚会。或天南海北神侃,或南街北街瞎转。刚建的虎渡河大桥,是我们指点方遒的平台。在虎渡河汩汩水流声中,我们坐在高高的桥头栏杆上,望着东北方夜空下荆州城和沙市的两团灯火,充满神往。回头再看弥市,几盏昏暗的街灯连行人的面孔也照不清楚。那时,大家恐怕都生出了逃离弥市、逃离闭塞的念头。

趁大家没有注意,罗正喜悄悄问我,你为什么不写申请?

我心里一咯噔,反问道,我够格吗?

他说,我够格你就够格,你写,我做你的介绍人。有一个团证在手,以后不论是下乡上调,还是继续读高中,都不会让人另眼相看。

虽然我对政治前途早就不抱希望,但为了今后有个安身立命的依托,我还是动心了,决定搏一搏。在他的热诚帮助下,管共青团和学生思想的政治老师找我谈话。

我很激动,以为组织上开始关心我了。殊不知这只是一个必要的程序,就像骑车子上路,先要摸一摸前后轮胎有没有气一样。不带感情,只是习惯。原谅我没提这个老师的姓名,事实上我也忘了他叫什么。那次谈话我受到屈辱,但我从来没有怪过他。他只是党的机器一部分。他的言行,是这部庞大机器运转时出现的正常状况。

但我也对他尊重不起来。

尽管是处于一个破除了师道尊严的时期,我们对真正扑在教学上的老师还是非常尊敬的。我们的语文老师肖启仁就是这么一个嗜教如命的人。他的经历我在《最后的老师》一文里写了,不再重复,只在这里补充一点。在他去世二三十年之后,同学们自发地联系,几十人去他的坟前祭奠,轰动了他生前所住的村子。这些学生并不都是他所青睐的好学生,也有像我这样双方都刻意疏远的学生(他是右派分子,我家庭不清白),还有他经常罚站,认为是朽木不可雕的学生。陶永才曾经在受他批评时,忍无可忍打了一拳,打得肖老师弯下腰。祭奠时陶永才更是满怀敬意和愧疚,低头站在坟前说:对不起,我那时不懂事。

还有一个女老师,姓什么,教英语还是音乐,我记不清了。她大不了我们几岁,挺漂亮端庄。她知道我爱看书看报,给我开小灶,把她自订的《参考消息》带给我看。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参考消息》,只觉得胸膛里灌进一股强劲的风,久久难以平息。仅仅是那与《人民日报》不一样的行文方式,就让人耳目一新。美联社、共同社、路透社等来自于敌对国家和势力的通讯社,堂而皇之地给我讲述着与新华社不同的看法,使得十三四岁的我,大脑快要爆炸,觉得眼界豁然开阔起来。可在我把厚厚一叠报纸还没有看完时,她在一次上课时,突然不指名地批评我,声色俱厉,让我不知所措。有的人翘尾巴,上课不听讲,埋着脑袋看报纸。你有什么了不起,学习成绩再好,也是走的白专道路,党和人民不需要。下课时,她面无表情走向我的课桌,拿走了陪伴我一个多星期的报夹。只是,我发现,她美丽的丹凤眼稍稍下垂,流露出一丝不忍。

这篇文章征求意见时,刘以德告诉我,这位老师叫饶业岚,已经从区妇联退休了。希望她能看到这篇文章,知道我对她的敬意。一个老师也许因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会对学生的一生造成深远影响。她可能忘了,但我永远记得。

这一个故事不怎么优美,结局更是大煞风景,但不减我对她的感激和尊重。在求知欲最旺盛的年纪里,正是遇到了许多像她和肖老师、以及刘伯、肖伯这样的好人,我才没有荒废时光。假若学校里和社会上全是政治老师那样的人,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像今天这样,泡上一杯热茶,坐在电脑前平静地打字。

现在该写到与政治老师的那次谈话了,伏笔埋了这么久,该出土了。它给我影响太大,对我的意义不下于三中全会,所以才放在最后。我从来没有对人说过,甚至罗正喜问我跟老师交流思想没有,我也是守口如瓶。我那时实在不愿意再一次揭开疮疤,让灵魂裸露在阳光下发抖。罗正喜误会了,觉得我是烂泥扶不上墙,也再不提做我的介绍人了。

我记得那是在初中的最后一个学期,那时候学制混乱,我们小学就读了七年。学年也有过变化,冬天也出现过一学年完结的状况。记不清楚时间也没什么了不起,毕竟几十年了。没错,那是五六月份,学校后面的油菜地一片金黄,不时有蜜蜂飞进我们的教室。下午放学后,政治老师没有领我进办公室,而是到田坎上席地而坐。学校和油菜田中间的一段沙松临时公路损坏严重,大坑连着小坑,不时有汽车声嘶力竭爬沟过坎的喘息,打断我们的谈话。开始他只是双手抱住一个膝盖静静地听着,不插一句言。等我说完我的出身,并按报纸上的语言说了我的志向,一生听从党安排,下乡就做一个好农民,进厂就当一名好工人的话后,他笑了。他说,你除了做一个农民或者一个不重要岗位的工人外,还能做什么?他的声音很平常,可我总听出有一种讥诮的味道。

是呀,还能做什么?我也考虑过,连做一个小工都不够格,好单位谁会要我?

他见我迟疑了,和颜悦色地说,你的申请我看了,写得很有激情。但我明确告诉你,团组织不会要你。你肯定不服气,为什么罗正喜都能入团,而你不能?我的回答就是,我们只需要一个典型,证明我们没有歧视家庭有问题的学生。如果把你、和许多类似你的学生都收进去了,那团组织不就成了一个大杂烩,还能算青年先锋队吗?还怎么去做党的助手?我作为老师劝告你,你以后无论下乡也好、做工也好,都要夹着尾巴做人。你那个受到内控的父亲,是永远压在你头上的巨石。即使有人看中你的才华,也不敢重用你,担心巨石把他也压垮。

大意就是这些,他连婉转的语气都没有用,直截了当地击碎了我的自尊心,打掉我残存的梦想。我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流出来了,这是我童年最后一次哭泣,我感到彻底地幻灭。但我还是感谢他,至少他不虚伪,没有用要经得住组织的考验之类套话糊弄我,让我继续做黄粱梦。我比大多数同龄人先一步认识了社会的残忍,还是得益于他的冷酷无情。从那天算起,十四五岁的我,就告别了心酸的童年,成了一个必须忍辱负重的男子汉,开始直面苦难而严峻的人生。

第二年春寒料峭中,我和部分同学,坐着一辆摇摇晃晃的拖拉机去到乡下,不再是老街人了。几十年后同学相邀重返小镇,老街已经完全萧条,商业中心转移到后来修建的新街了。我舔着自己的脚窝,寻找曾经的破家,民主街268号,却怎么也找不到了。我像外乡人一样,打量着街头一个个陌生的面孔,感觉说不出的怪异。我们走了,他们来了,老街还有童谣吗?恍然里,我脚下的水泥路又化成亲切的石板街,一群孩子牵着手向我走来,一路高声念道:

月亮粑粑团,跟我到江南。江南弥陀寺,婆婆纺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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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6 3:1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