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桷坪（7）汪子美-经典散文范文赏析-四季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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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桷坪（7）汪子美

正文

一

对我这个老黄桷坪来讲，上一趟街难免遇到一些需要打招呼的熟人。其中有一个，是我打完招呼后，总要感慨半天的。

他总是独自一人在街上行走。穿在身上的，永远是那套华达呢中山装，风纪扣从来扣得规规矩矩，步履稳健，身姿笔挺。20多年了，他一天天老去，眼下下已经80多岁了，但这个姿态，一直不变。

你不会因此误认为他是军人出身——那考究的发型和眼镜，一直在显示他是一个文化人。

这个姿态是刻意的，他在表现一种自信，一种傲骨。因为每一次在路上遇到他，撞入你视线的除了那姿态，在那张渐渐老去的面孔上，总有一双犀利的目光，从一付考究的金丝眼镜背后穿透出来，炯炯有神，从来没有暗淡过。那目光有些咄咄逼人，有一种蔑视感，但如果你敢正视它，你看到的是它深处有一种坚不可摧的信念。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穿在身上那套中山装，确乎从来没有洗过，满身的油腻已开始发光，与那双目光一样的引人注目。

这使我每次见到他都有那么一丝心酸。这种心酸与崇敬混杂在一起，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他友好地对我点点头，目光很快转向前方，我想那前方一定有他坚定的目标。

他叫汪子美，一位在抗战期间和民国时期声名显赫的漫画家。

二

这个人最初引起我的注意，是有人告诉我他叫汪子美，我立即联想到的是那考究的眼镜后面穿透出的光；又有人说他当年可是相当有名的漫画家时，我想到的仍然是那考究的眼镜后面穿透出的光。

再也没有关于他更多的信息，只知道他是一个大右派。我那时还只是个学生，学院突然多了这么一个人，多年间常看到他，除了右派这个标签和曾经的漫画家，再无任何概念，不知道他在学院做什么工作，显然没有教书，也没有画画。在我的印象中，仿佛他到四川美术学院，就是来做职业右派的。

我和他唯一的一次正式接触，是在我父亲的遗作展上，那时他也已经平反，摘了右派帽子，当了学院图书馆的馆长，时已年近古稀。

他对我父亲的作品和人格颇为赞赏，展览期间，几乎每天都来，主动给前来参观的新一代画家、教授们讲解、介绍作品及相关文化背景。看得出大家都很尊重他，有感兴趣的地方，都会饶有兴味地向他讨教。他显然熟知民国文化，对中国画也颇有见地。

从此他对我很友好，因为他觉得我听得懂他的话。

所谓友好，也就是每当路上相遇，他都会放下那个傲视的目光，挺着胸对我点头微笑一下，然后两眼平视前方，稳健地向前走去。

三

1913年出生于山东临沂的汪子美，曾是全国有名的“抗战漫画家”。抗战时从上海转展到重庆，大声疾呼民族抗战。和高龙生联合办画展《幻想曲》轰动重庆。连日本军方都承认：“漫画打不过中国”。周恩来、郭沫若参观预展后给予很高的评价，正式展出时冯玉祥将军与老百姓一道排队购票参观，该画展在各地巡回展出，历时3个月，观众达20万人次。

抗战胜利后，美国一家有影响的杂志曾邀他前去任职，他说：“你们美国人帮助蒋介石打内战，我不去。”他在主编的副刊《星期漫画》、《漫画漫谈》及其他报章杂志上，发表了大量反美蒋、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的作品，遭到当局的警告和威胁，1947年重庆六一大逮捕时险陷囹圄。

汪子美的文字也颇具功力，文言、白话均驾驭自如，用词讲究，中外典故信手拈来。文字风格如其画般犀利、辛辣、幽默、抒情、典雅。

新中国成立后先后在西南文联和重庆市文联工作，曾任重庆市美术家协会第一届副主席，他和丰子恺、张乐平，等老一辈漫画家同为全国漫画协会筹委会成员。为报纸杂志画了大量的国际讽刺漫画（如反映朝鲜战场上美军和李承晚军的惨败的《会“师”》）和宣传画，并为一些图书和刊物画封面和插图，绘画艺术领域拓宽。1957年3月，他和柳青等七人成立了“辛社”同人团体，没来得及发展，就被打成了右派集团，汪子美被划为极右分子，开除公职。

1978年对“辛社”七人给予“撤销原处分决定，恢复名誉。1980年任四川美术学院图书馆馆长时已年近古稀。

2002年7月忽感咽喉有异，入院十日后在睡梦中溘然长逝。享年九十。

我常见到他，是他一生的最后20来年间。晚年的汪子美，孤身一人活到90岁。其间有人给他相亲。一个公务员，大家都觉得不错，但他嫌人家文化低了。

没有家人的照顾，屋子里面一塌糊涂，满地堆着百花露空酒瓶，一地烟屁股，到处都是烟灰。学校安排人给他做卫生，他不要人家动他的东西，不放人家进门。走到街上，笔挺的中山装风纪得非常规范也满身油腻。日渐稀疏的花白头发梳得还是那么讲究，透过镜片那双眼睛的犀利神光，从来不见减退。

他的住房位于学院内一条大道的坎下，透过玻璃窗，不少人曾无意中看见他赤裸着瘦骨嶙峋的身体，在自慰。令路人尴尬，又几分酸楚。人们偶尔提及此事，也会埋怨一句“这个人也是，窗帘也不拉”。我的一位老师，闻此一声叹息：“他这个人，就是放不下架子。其实，就找个农村女人做老婆，多好的”。

也是。

当然，汪子美先生在我的记忆中，仍然是在黄桷坪街头相遇时，所见那虽已老去的面孔上，透过镜片穿射出来的两道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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