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曾文寂笔记)读《浮士德》与《坚硬如水》之我见(上) |
正文 | (曾文寂笔记) 浅析中西方文化中的恶魔意向比较 ——读《浮士德》与《坚硬如水》之我见 青山依旧 提要:从《浮士德》中可以发现,歌德这部伟大的诗剧所描述的浮士德探索的历程,概括了从欧洲文艺复兴到19世纪初的欧洲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精神探索的道路。浮士德自强不息地探索真理、追求美的过程,是挣脱中世纪愚昧状态,克服内在与外在矛盾、创建资产阶级理想王国的启蒙过程,体现了上升时期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属于资本主义的初级阶段。 一、 记得是在十五年前,秋天,我的大学老师闫力先生来信,命我写一篇有关世界文豪、著名的思想家和小说家歌德著作的评论文章,以放到她所编辑的校刊上。闫先生是我们中文系最受同学拥戴的老师,德艺双馨,德高望重,大家都非常尊敬她。老师言辞恳切,我欣然应允。当时我已重病缠身,但仍怀着一种使命感赶到图书馆,借来德国作家歌德的上下级两部长篇大著《浮士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78版,郭沫若译),日以继夜地拜读起来。读完之后,我的心情既沉重而又兴奋,感慨万千浮想联翩,于是开始奋笔疾书,前前后后大约用了三周时间,写成了一篇八千字的文字,用挂号信寄给了老师。老师收到后即将此文刊登了。后来,我还将此文几经修改后放到《中国文学网》上与文友交流。 十五年后,我的病愈来愈沉重,无力迈出门坎了,轮椅把我禁锢在逼仄的斗室里,以一条纤细的网线与外界相连。对我而言,病重时读书,病缓时写作,逢节日长假更是写读书笔记的好时机,现在已成为自然的、简单的生存方式,亦是我现在无奈的、艰辛的工作。我又找到《浮士德》慢慢地读起来,有时坐不起来,就只能躺着读,读一会儿,睡一会儿,时间就这么悄悄地流逝,这部书断断续续读了一年多,才算读完了第二遍,第三遍。 人之生活,既有悲情似海,亦有甘之如饴;既有失之心痛,亦有得之欣然。这个世界,只要你用心用力去开掘,便会发现许多有趣的东西,读书也是这样。此次再次拜读《浮士德》,时事和情境已与上世纪九十年代大不相同,这本书竟然在我脑海里掀起了巨浪,浪花起起落落冲地撞着我,令我惶惶不安,难受得很。我彻夜无眠,手捧书本,思绪飞天,可以说是狂风乱舞,突然,从这本厚厚的书中蹦出了一个词——“恶魔”。是的,只有“恶魔”这个词,才能诠释我心中久存的迷惑、震惊和混乱。于是我打开电脑,找出当年旧作,决定重写这篇论文,把自己的感动及思考详细地记录下来。 人在人群中生存得太久、太投入,就容易被物化、异化、妖魔化。把世界看得残酷,就会把自己看得软弱;把世界看得软弱,就会把自己看得如狼似虎。其实“恶魔”这个词,早在两百多年前就存在于德国文学里面了,它的含义大概是有多种,一个是指妖怪、魔鬼,另一个是指灵魂附体,还有一个就是指那种强大的破坏力,一种野蛮和残暴的力量。 浮士德是欧洲中世纪传说中的一位半神话半真实的人物,传说他与魔鬼签订了出卖灵魂三十四年的契约,生前尽情享受,死后堕入地狱。数百年来,对浮士德的解释也是各种各样的,有人认为他代表了人类一种不断向上、不断追求的力量,充满了旺盛的精力;也有人认为他不过是一个江湖骗子,根本不值得我们去推崇,因为浮士德在民间是一个活跃人物,是一个炼金术士。这个人物以前很多人写过,而当歌德写浮士德的时候,则给他赋予了一种更为丰富的性格。 《浮士德》是歌德生命中最主要的代表作,从1770年开始构思到1831年脱稿,前后达六十年时间,它是歌德生活实践和艺术实践的概括,熔铸了他在欧洲资本主义上升时期和德国现实生活中全部的体验,可以说是是欧洲最有影响的传世大作。《浮士德》分上下两部,没有始终一贯的故事情节,而是以主人公浮士德的性格发展以及他不满现实、不断追求理想的过程为主线,把全剧连成一体。浮士德的上下求索是从两次打赌开始的,首先魔鬼与天帝打赌,魔鬼梅菲斯特否定人和世界,天帝却相信人的精神力量。第二次是浮士德跟魔鬼梅菲斯特打赌,并签订合约,条件是魔鬼今生伺奉浮士德,浮士德死后灵魂归魔鬼所有。就这样,浮士德把灵魂抵押给了魔鬼,魔鬼就帮助他走出书斋,上天入地去探索他的理想和幸福。 二、 在魔鬼梅菲斯特的帮助下,浮士德变得年轻、英俊、富有,完成了从精神到肉体的全面复活。同时他对自己也更加自信了,加上本身才华横溢足以使他成为一个富有吸引力的情人。这时的浮士德极其渴望体验亲密关系,不仅准备性爱而且还想搞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这的确是浮士德自身经历的创造性的成长,但最后使一个无辜少女付出了毁灭性的代价。 甘泪卿是浮士德的第一个性交对象,继而成为他的第一个情人,最后成为他的第一个牺牲品。这个女孩是浮士德已离开的传统世界中女性的典范形象:美丽、矜持、善良、谦逊……浮士德矛盾地被甘泪卿那种特殊的气质所吸引,他当即爱上了她,随后他也唤醒了她。他来到甘泪卿的房间准备送给她礼物,那些都是梅菲斯特找来的珠宝首饰。甘泪卿从小既缺爱又缺钱,她知道金钱的力量“人人追求金钱,样样依赖金钱”。但是这件事情真正的价值却在于她从未想过自己应该得到礼物或者礼物所传递的情感信息。浮士德唤醒了她沉睡的自我和被忽视的自我价值,如果说她遇见浮士德之前过着满足的生活,那么从此她将不能再适应这种生活了。随后浮士德逐渐帮助甘泪卿建立起新的自我意识,以肯定自己的需要和情感,感受来自他人的关爱,确信自己也拥有爱人的权利。当她的新感情与传统社会角色发生矛盾时,她确信自己的需要是合理而重要的,并感到一种自尊。爱情也使甘泪卿长大了。 然而这里有很重要的一点不能被忽略掉:浮士德爱甘泪卿,但他的爱有其完整的生成背景,即他的内心的“恶魔”是渴望性爱体验而促成的,其中贯穿着他的目的和使命,连接着他要去探索的广阔世界;而甘泪卿对浮士德的爱却没有任何条件,她只是全身心地爱着浮士德,这种爱构成了她生活的惟一希望。甘泪卿渴望在封闭的世界中享受长久的幸福,而浮士德只是将她看作自己不断探索与追求的一部分。但如果就此判定浮士德是有意欺骗甘泪卿或者甘泪卿太单纯以致上当的话,那么这就不是一部爱情悲剧而更像是一部闹剧或者言情剧了。事实上浮士德是认真而严肃地对待这来之不易的爱情,他曾在自然的怀抱中反省自己诱骗一个纯洁的少女,指责魔鬼引诱他“踉跄在渴慕和享乐之间,享乐中又心生更强的渴慕。” 最终他还是不可避免地选择了始乱终弃,在人体与精神上完全背叛了甘泪卿。他终于感到,甘泪卿已经给了他她能够给与的一切,因此他渴望着她无法给予的东西。他和魔鬼一起参加 “哈尔茨山”的“瓦普几斯之夜”,一个狂欢性质的魔女派对。在那里浮士德享受到更有经验的不知羞耻的女人,更加令人兴奋的灵药,以及迷幻状态的奇异的谈话。当他离开甘泪卿去发展自己时,无辜的甘泪卿却在遭受毁灭,那个传统的世界向她压了下来,她因用安眠药过量毒死了自己的母亲,她的哥哥因阻止他们的约会而死于浮士德剑下,朋友和邻居残忍地攻击她,她神经错乱,溺死了自己的婴儿,被关进了监狱。 浮士德赶来相救,要甘泪卿跟自己逃跑。甘泪卿被感动了,但她不愿走。她说他的拥抱没有热情,说他并非真正爱她。甘泪卿的话说出了部分真理:虽然浮士德不想让她死,但他也不想再与她一起生活了。内心的“恶魔”促使他迈向经验和行动的新领域,他越来越觉得她的需要和恐惧是个累赘。甘泪卿这个贫穷而以家庭生活为轴心的女人,几乎没有其它选择的可能性,她不得不去的地方也许只有疯狂和殉道。甘泪卿没有走,被处死了。 在这个爱情悲剧里,浮士德爱甘泪卿,而甘泪卿也把整个身心献给了浮士德,她从中体会到爱情的幸福但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不能否认“恶魔”在这整个过程中的毁灭性,因为浮士德内心的“恶魔”只追求他需要的东西,而不管其它的东西,所以浮士德一方面深为自己的罪责而痛苦,另一方面却在甘泪卿悲惨的“亨利,亨利”的呼喊声中走向更加广阔的世界。浮士德就是这样的人,他不断地创造,但这个创造过程实际上是一场一场的灾难。他和甘泪卿的恋爱就是一场悲剧,最后导致了这个女孩的死亡,他就又往前走了。像一阵狂风暴雨把树也吹倒了,房子也吹倒了,都是破坏,但这个破坏的背后有一种生命力的冲动。 这部宏伟著作让我看到,在最后一个阶段中,浮士德身上的“恶魔”从私人生活领域又扩展到了公共领域,他立志要做一番伟大的事业,试图对付大自然,奢望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在新的冒险事业中,浮士德做出了最具有创造性和破坏性的事情,成为一个无与伦比的创造者和破坏者。他身上的“恶魔”也在这一过程中发展壮大,达到最高峰。他带领人民填海造田,梦想建立一个理想的人类社会。浮士德将这一理想世界的核心归结于“绝对自由”这个理念。但自由其实一直是相对的,永远处于发展与完善中,不存在绝对的自由。所以浮士德理想自由的境界就其绝对意义上来说是无法实现的,但这正好符合了他永不满足、极积进取的性格。我们可以看到浮士德对海洋的宣战并不是堂吉诃德式的华而不实,而是富有成效的。 这些宏大的海边建设工程充分体现了浮士德的冷酷无情。他并不在乎人们的感受,惟一关心的只是工程的进度。他进乎疯狂地扩张、建设,任何微小的阻力都会让他感觉不快。因此,当他看到海边的一对老夫妇拒绝搬迁而无法建设一座可以俯瞰自己创造的新世界的了望塔时,浮士德做出了第一次自我意识到的恶行,他命令梅菲斯特将那个拒绝拆迁的钉子户马上赶走。他希望在第二天就能看到那块土地已得到清理,从而开始新的建设。魔鬼自然轻而易举地将一切都办妥了,那所古老的房子被烧毁了,而两位老人也同时被烧死了。浮士德这才感到震惊和愤怒,他希望自己能够清白地创造一个新世界,其实这只是自欺欺人而已。魔鬼明白其恶的本质:“往古的故事又在此重演”, 指出浮士德为满足自己的权力意志而给他人带来了灾难和毁灭。 在浮士德所谓造福人类的最崇高理想背后实际上隐藏着掠夺、欺诈和罪恶:第一种形式包括榨干大众最后一滴劳动力,“必定是宰杀活人做牺牲,半夜曾传来阵阵惨叫声。”同时严格限制大众自由,“利诱,恐吓,逼迫,吃硬给硬吃软给软”,以便有充足的劳动力疯狂地扩张。第二种形式蕴含着无必要的毁灭行动。像浮士德对海边的那对老夫妇以及他们的钟声和树木的行为,这种毁灭只是为了作出象征性的表示,即创造一个新世界就必须摧毁一切旧世界的联系,满足自己某种虚妄的权威。其实浮士德不现实的目标和残酷的手段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悲剧性的结果,他到处宣称这项工程的光荣伟大,然而到最后却无法真正实现,造成他人和自己、自然和社会的灾难。 浮士德消灭了那对老夫妇和他们所象征的残存的旧世界,使视野和活动范围变得无比广阔,他以为能够无所顾忌地建设一个新世界了。但是那创造所带来的痛苦却久久萦绕在他的心中不肯离去,接着忧愁女神向他吹了一口气,使他立即双目失明。浮士德只好在痛苦与黑暗中继续幻想,把幻想变成他的生活——体验那最为浓缩的生存:他的王国就要建成,只差最后一条排水沟。当他听见魔鬼为他挖坟的响声,却把这响声当作令人鼓舞的动力,得出了最后的智慧结论: “只有替天争取自由和生存者, 才配享受自由和生存。” 浮士德自以为找到了绝对的真理,享受到了最崇高的瞬间,在他幻想的自我辉煌与自我满足中说出最后的感叹“你真美啊,请停一停!”接着便倒地而亡。他的灵魂因其不懈地追求和努力而获得了上帝永恒之爱的拯救。这样的结局虽然肯定了浮士德精神,呈现出人类永生的希望,但是同时也是歌德对浮士德式追求的怀疑和反思,对人类普遍的精神困境的思索。人类在其追求和发展过程中如何摆脱浮士德精神中的“恶魔”因素,避免浮士德式的追求悲剧。我想歌德传达的意思可能是必须要懂得为追求发展设置合理的目标,采取谨慎的手段,以达到真实的发展。让人不再为发展而活,而让发展服务于人,从而使人更加健康而和谐地生活下去。 三、 浮士德在探索人生意义的整个过程中,一直像狂风一样卷过去,无意中伤害了许多人。可是最后当他从事一项伟大事业的时候,当他伤害了那两个无辜老人的时候,他的人文精神就发生残缺了。所以到了后来,他就完全判断不了是非。如此,他的灵魂就被魔鬼夺走了。因此,可以说梅菲斯特是浮士德自身的一部分,代表着浮士德自身中魔鬼力量的一面,是浮士德自身贪图享乐、迷恋肉欲、不择手段等等邪恶驱动力的外露。所以当人们谈论浮士德精神,为他那种永不满足积极进取的特质所感动时,往往忽略了魔鬼所代表的力量在浮士德精神性格中的呈现。比如浮士德走出书斋,寻求感官享乐,表面上好像起源于与梅菲斯特的赌赛,但真正原因,是他厌倦了桔燥乏味的精神生活。后来,浮士德迷恋甘泪卿,沉浮宦海,追寻海伦,则是他自己的欲望与需求的凸现,梅菲斯特只是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甚至梅菲斯特放火烧死那两个不愿搬家的老人,也是秉承浮士德的旨意,为其实现沧海桑田的伟业而扫平道路。从这个意义上可以更深刻地理解浮士德与梅菲斯特之间的关系:浮士德之所以受到魔鬼的诱惑,是因为这个“恶魔”深植于他的精神性格之中。可见魔鬼并不是外在于浮士德作用的力量,而是浮士德精神中“恶魔”因素的外化形式。而到了最后浮士德内心的“恶魔”逐渐发展、强大到连魔鬼也一并驱使的程度,这就成为一种真正的可怕的“恶魔”了。 我们从阅读中可以发现,歌德这部伟大的诗剧所描述的浮士德探索的历程,概括了从欧洲文艺复兴到19世纪初的欧洲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精神探索的道路。浮士德自强不息地探索真理、追求美的过程,是挣脱中世纪愚昧状态,克服内在与外在矛盾、创建资产阶级理想王国的启蒙过程,体现了上升时期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属于资本主义的初级阶段。 在这种永不满足积极探索人生意义的过程中,浮士德身上呈现出了一种“完全极积的行动”,这种行动对应着文学史上一个著名的概念,即“浮士德精神”。一百多年来学者对它的阐释可谓异彩纷呈,但也有较为一致的地方,即“浮士德精神代表了西方人的现代精神,永不满足现状,不断追求真理,重视实践和现实”。具体说来,就是浮士德在其探索的一生中怀有巨大的热情,对现实生活充满欲望而永远不会满足,对绝对真理和理想自由有着无止境的追求。正是这种无尽欲望和无限追求,使浮士德充满活力、极积行动、永不放弃,成为这个形象值得肯定和赞美的性格原因所在。然而恰恰是歌德指出浮士德的追求是一种“贪得无厌的企图”,极其辨证地认识到“恶魔”因素消极作用的一面。这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是目标的虚幻。浮士德狂热追求多元化经验和终极性价值,但这些在广度和深度上都是有加无已的目标注定了其追求的不可实现性;二是手段的激进。在追求每一具体目标的过程中,他创造性的背后都隐藏着毁灭性因素,并且毁灭性因素成为主导因素,造成他每一阶段的不可预料的悲剧性结果。 四、 在《歌德谈话录》里,传记作家爱克曼问歌德,梅菲斯特是不是具有恶魔性质?歌德说不是,这个恶魔太消极了。还说我的本性中没有“恶魔”,但要受制于他。歌德认为这是伟人才有的,比如拿破仑,比如拜伦。我的理解是,拿破仑是一个恶魔似的人物,他征服了全欧洲,但在征服欧洲的这种野蛮行径中,反映出的是英雄主义的东西,是一种创造。拜伦的诗跟他对整个现实社会的反抗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当时统治阶级就认为拜伦就是一个魔鬼。歌德说他也受过“恶魔”影响,就是说他也具备了这样一种“恶魔”精神,可以看做是他对《浮士德》的创造。那么,根据这样一种说法,我觉得,不是梅菲斯特,而是浮士德本人,就是像他这样一个人,本身也具有了这样一种本性:对社会有巨大的破坏力,但这种破坏力里面包含了一种生命的新鲜的力量,或者说是一种原始的推动力。由于有这种推动力,所以这个大破坏背后有一种创造的东西、新的东西。就好像我们中国人所说的凤凰涅槃,旧的世界崩溃了,里面会诞生出一种新的东西。破坏和创造是并存的,但是以破坏为主。浮士德就是这样的人,他不断地创造,但这个创造过程实际上是一场一场的灾难。 这部长篇诗剧写得既浪漫又神奇,梅菲斯特是一个具有无所不能力量的魔鬼,浮士德是一个具有悲剧性奋斗的人物,一方面,他永远给自己提出难以企及的高度目标,不断地追求,想超越而又无法超越,造成他悲剧的追求。另一方面,他一生的追求探索都伴随着自身两种力量的激烈冲突,既拒绝、对抗梅菲斯特的力量,又接受和释放梅菲斯特的力量,使他的活动带有一种恶魔的性质,最终成了一个追求的悲剧。 这部诗剧的创作也具有历史与现实的指导意义,浮士德是歌德着意通过“特殊”反映出的“一般”。因此,他既是一个个体形象,又是一个群体(人类)形象。在这一形象身上体现着人类的发展道路和前途命运。浮士德的悲剧便是整个人类的悲剧。由此而产生我个人的观点:浮士德的痛苦和挣扎,表现了人性深处的内在矛盾和拼搏,反映出人性普遍的局限性,以及预示着资本主义将来发展的高级阶段的局限性与灾难性结局。“这个”浮士德形象不仅对于歌德的世界,而且对我们今天的世界有着更加深刻的意义,围绕着现代人如何避免自身中浮士德式的“恶魔”倾向,观察资本主义自由发展急剧膨胀的经济危机与信仰危机,则给予全人类以无尽的借鉴、思考和启示。2008年的美国金融危机和2011年的欧债危机至今仍未完全消除,各种政治风波和经济矛盾纠缠不清,前景不容乐观,更加坚定了我对资本主义已达巅峰后期、并将逐渐步入下降通道的个人见解,这两次典型的经济危机即是资本主义高速发展、膨胀后下落的拐点。读者可以长时期拭目以待。 笔者尝试论述了浮士德精神中的“恶魔”因素,这个结论是建立在歌德本人的观点,及其《浮士德》所表现的全面深刻的辨证思想之上,但我自知这一见解不能全部涵盖浮士德世界里高度的戏剧张力和复杂的辨证思想。像文学和思想史上所有出色的形象一样,浮士德有着说不尽的艺术魅力和思想深度。 在歌德的《浮士德》面世一个世纪后,另一位德国作家托马斯·曼也写过一部有关浮士德的小说。我知道,托马斯·曼的主要作品是《布登勃洛克一家》,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是经典。他晚年还写过一部作品,就是1930年写的《浮士德博士》。小说里写一个天才的音乐家,从小读东西都是过目不忘,可是这个小天才后来选择了以音乐做为自己的终生事业后,却再也写不出好作品,郁闷痛苦极了。他常常觉得自己有满腔的东西想要表达,可就是写不出来,一写出来就平庸。后来他真的碰到魔鬼了,受到魔鬼的诱惑,他跟魔鬼签订了契约,获得了十七年的创作生命。他最后终于创作出了两部惊世音乐作品,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但契约规定的十七年时间也到了,于是他就变成了一个白痴。 这部小说写得很怪,非常深刻地反思了德国的历史,德国的文化为什么会堕落到法西斯这一步。这么一个故事,我感觉有点像读鲁迅的作品,读到后来就有一种走投无路的感觉。但是在这种走投无路当中,他把一种人类的悲惨的东西表现出来了。就是说,当一个人在拒绝正常生活、拒绝一种传统的时候,他往往会自觉或不自觉地求助于“恶魔”,企图借助“恶魔”的力量来反抗这种生活。当这种“恶魔”的力量给他带来一种巨大的生命欲望的时候,这里面又包含了一种很可怕的东西——毁灭。这个毁灭既毁灭了他人,又毁灭了自己。当我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我的心波涛汹涌,混乱得很,但被真正地震撼和感动了,深刻地感觉到,德国作家做事情、写东西真是认真啊!歌德和托马斯·曼真是了不起!他们把这样一个传说中的人物及故事,写得如此深刻,如此传神,写到一种无可挽回的地步,这才是真正的大手笔,货真价实的悲剧,不得不令我佩服! 五、 读完德国文学巨著《浮士德》之后,我想接着探索“恶魔”这个词在中国文学作品中的含义,于是又找来了中国当代著名作家阎连科的长篇小说《坚硬如水》(长江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仔细拜读。《坚硬如水》出版后,有人认为这部小说好看,因为他用一个非常夸张的亵渎的手段来写“文化大革命”。“文革”本来都是用神圣的那种话语来描述的,可是阎连科却用一种戏谑的、反讽的、亵渎的态度来写“文革”,那么有一些过来人就觉得大快人心,把这种严肃的东西写得很不堪,觉得很有意思。但是反过来也有很多人批评这本书写得很无聊。 《坚硬如水》主要是写“文革”中农民造反的故事。在一个叫程岗镇的地方,这是宋代著名理学家二程——程颢、程颐的家乡。那里有一个很大的程家祠堂,祠堂里面藏有大量的程氏的书,被当地看成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这个并不稀奇,一看就知道是象征性手法。当“文革”开始时,按说这个祠堂早就应该被红卫兵砸烂了,但是在这儿居然被保护得好好的。当地村干部都强调这是文物,必须把它保护好;农民因为非常崇拜这个程氏祠堂,他们都是程家子孙,也自觉地来保护。这就意味着程岗镇这个地方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一直没有开展,还是按照旧有的秩序及方式生活。 这时候,程岗镇这个地方出现了一个名叫高爱军的人,这个人原先是外乡人。外乡人在那儿是受欺负的,而且他父亲早逝,由寡母带大,在一个没有家庭背景及社会势力的环境中成长,心理上会有很多自卑和屈辱。在他高中毕业时,村党支部书记程天青看中他了,用命令的方式把他招进门做女婿。在农村倒插门是很没面子的,老婆程桂枝是个飞扬跋扈的人,高爱军很不喜欢她,但没办法,因为老丈人是大队党支部书记。而且老婆曾对他说,你娶我,你有好处,我爹会让你接班当干部的。他脑子里一直想当干部,因为当干部才能升官,因为做了官才能有权,有了权才可以改变屈辱的地位。就是因为有这个“理想”,他才舍身入赘“豪门”,事情发展到这里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结婚后高爱军就参军去了。三年后,高爱军觉得在部队里没有发展前途了,于是就退伍回来,此时已是“文革”后期。他回乡的目的就是想把在部队学到的一整套革命的东西带回家乡,然后发动革命,把这个地方搞得天翻地覆,他就可以夺权、当官了。 在退伍返乡的路上,高爱军认识了夏红梅,这个年轻少妇似乎是个精神病患者,她是镇长程天民的儿媳妇。当时她有一种妄想症,总是妄想自己曾被伟大领袖毛泽东接见过,她的手是被毛泽东握过的。因为“文革”初期毛泽东一共八次接见过红卫兵,这个在当时也并不稀奇(笔者当年十六岁,就曾与数百万到北京串联的中学生挤在天安门广场被毛泽东、周恩来、林彪和江青等人接见过)。那时候,只有极少数几个学生代表才能有幸被选中登上天安门城楼与毛泽东握手,被毛握过手的人都兴奋得不得了,回来后这个手就几个月不洗,跟谁碰一碰谁就沾光了。一个人为这样的事发疯也是很正常的。所以这个女人发疯了,见人就说她的手是跟毛握过的(其实她压根就没去过北京)。她还有一个爱冲动的病症,就是不能听革命歌曲,一听到旋律强劲的革命歌曲她就会激动,就幻想着自己被毛接见过,然后就要搞革命了。高爱军和夏红梅在县城外的铁路边相遇了,正好外面在大放广播,这个疯女子就开始发病了,她心情激动,浑身燥热,于是开始脱自己的上衣,但广播声一停她的疯病就中止,衣服又穿上了。高爱军怀着革命的豪情回来,看到一个青年女子居然也那么豪情万丈,立即就喜欢上了。两个人可以说是一拍即合,也可以说是一见钟情。看到这里就觉得有点趣了,它把性的欲望和革命的理想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绞合在一起了。 六、 人的欲望有一般三种,一是权力,二是物质,三是性欲。半个世纪前,中国的资本主义尚不发达,中国人的物质欲望很少,都是被压抑的。但对于权力的欲望是大于一切、压倒一切的。1966年开始的“文化大革命运动”就是典型的争权夺利之斗争,把对权力的欲望全部爆发出来,从最上层打倒国家主席刘少奇开始,一直到最基层争夺一个村支部书记的位置。这部小说有意思就有意思在这里,它把这样一种对权力的欲望和人最隐秘的对性的欲望绞合在一起。高爱军的革命是从革他老丈人的命开始的,并无新的内容,无非是为了自己上位当干部,整倒前辈取而代之。高和夏两人一面不断地私通,一面不断地搞革命。他们搞革命都是在公开场合,组织一些人去贴大字报、去打砸抢、去夺权。私底下两人就躲到田野、山沟里去苟合,都是那种阴暗的地方。到最后没地方了,高爱军就突发奇想,在两家之间地底下挖了一条长长的地道,花了近三年的时间把它挖通了,两人就在里面胡作非为。这是一个非常奇特的意象,上面在轰轰烈烈地搞革命,他们搞完革命后就跑到地底下去狂欢。他们越发展越无聊,为了刺激性欲,就背诵毛和马列的语录,高唱革命样板戏,将狂热的革命词句都用在为他们的性爱服务上,给自己一个接一个的强刺激。为了将革命进行到底,他们逼得高爱军的老婆程桂枝上吊了,老丈人程天青发疯了,高爱军还亲手杀死了夏红梅的丈夫,将他的尸体埋在地道里。与此同时,和他们疯狂的造反行动齐头并进的是他们火热的爱情,在草堆、树丛、田野、山沟、墓穴、地道里……到处都留有他们心荡神驰肆无忌惮的身影。如水的革命爱情一方面是对坚硬的革命暴力的隐喻,另一方面他们被统摄于铺天盖地的“红色语言”之中,那段历史的荒诞、无耻、残酷便昭然若揭了。 初读《坚硬如水》这本书时,我觉得很无聊。因为我是一个经历过“文革”的人,在我脑子里想的都是一些苦难与严肃的事情,我觉得这个作品把苦难与严肃当成肉麻的东西,又通过一种荒诞的方法来表现,而且文字也写得过于肉麻,一种牵强附会的色情,这是令我反感的。但为了做好我的论文,我又命令自己读了第二遍。读完之后,就有些不一样的感觉了,其实站在作者的角度想一想,用这样一种方法来写“文革”,确有其高明之处,这些荒诞的故事就会冲淡人们对历史真实的一种认知,特别是对现代大多数年轻读者来说的话,他们就会觉得“文革”很好玩儿,“文革”中有那么多男男女女在地下淫荡地狂欢着,这样历史的严肃性就会冲淡,而且极不真实,就当是梦游(或者穿越)了。比如“我只要想那事儿又不能有那事儿了,就特别想革命,想拿铁锨朝人头上砍,想砸房,想……”,或者,“有一次,就能一月半月心情好一点”之类,就对于性与“革命”、压抑与释放,作了过于简单的解释。所以,第一次阅读此书时,我很不喜欢。后来在研读《浮士德》的时候,我就想起了《坚硬如水》,于是又找出来读第二遍,读到最后的时候,慢慢地有一点认真了。小说写到最后,高爱军和夏红梅被上面抓起来了,罪名是他们搞什么颠覆。但这两人很聪明,通过背诵毛泽东诗词,竟然从布满陷阱的房子里跑掉了。逃出来之后,这两个人就完全疯了,心想反正是要死了,临死之前就做它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他们拿了一堆炸药就去炸程氏祠堂,最后把这个祠堂给炸掉了,看守祠堂的老镇长程天民也被炸死了。正因为这样,他们就变成了反革命,被抓起来枪毙了。在被枪毙之前,夏对高说,我愿意陪你去死,这就有点像刑场上的婚礼一样了。 读到这里的时候,我有一点点感动。前面我一直觉得他们的恋爱是瞎胡闹,但到最后慢慢就觉得这种胡闹、这场恋爱当中有一种让人感动的东西,那就是一个人被久久压抑在心底的情欲。高爱军原是一个外乡人,后来当兵退伍回来,老丈人没有重用他,仍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农民。所以在少年时,他的性及情欲就不可能健康地发展。后来,胡里胡涂地被人家招去当倒插门女婿,他跟他的老婆一点爱情都没有,不仅没有爱情,他的老婆还很霸道,人长得又黑又胖,一点情趣都没有。就是说在这个代表了权力的女人面前,他一点快乐都没有。他在这样一种很不正常的情况下得到了夏红梅的崇拜,得到了情的激扬与欲的宣泄。到最后,他们慢慢地就变成了真的爱情。所以,尽管这是一个无聊而丑陋的人,一个自私而疯狂的人,可是,他花了近三年的时间去挖一条地道,这一点执着令我非常感动。在满足自己情欲的过程当中,本来是为革命去造反去夺权,最后都变成为了刺激他的性欲,刺激他的感情,不断变着法子来玩儿这个世界。读到这里,我突然感觉到,人的身上还是有一点可以坚持的东西的,有他自己宝贵的东西。到最后他被枪毙的时候,他的情妇还是忠于他,还是要跟他一起去死。我觉得,在这样一种非常愚昧的充满了疯狂性、破坏性的人欲当中,情欲走到了最前面。这就把生命当中比较真实的一种感情的东西带出来了。 这部小说写的全部是一种破坏,一种野蛮和残暴的力量对封建与保守社会现实的反抗以致摧毁。高爱军和夏红梅这两个人物,既是具象的,又是抽象的,既是物质化的,又是精神符号化的,他们是一对奇异的动物,内心充满恶毒的情愫,他们像魔鬼一样,一直在竭尽全力地搞阶级斗争、搞破坏。但是,在这种巨大的破坏的背后,它最后慢慢地生出了一种生命中的真情。这个故事当然是一个虚假的故事,而且它的背景是一个疯狂的时代,可在这里,我觉得它是有影射的,就是说,这种巨大的破坏是跟巨大的压力联系在一起的。由于背景有几千年的文化积淀,这个人不得不用一种疯狂的方式来反对。这种疯狂的方式,我觉得可以界定为一种恶魔式的破坏。我时常在想,“文革”是不是一种恶魔式的破坏?因为“文革”对整个中国文化是一次非常邪恶、非常残暴的摧毁。我觉得,当初从党和国家领导人毛泽东的本意来说,他发动“文革”是想在大破坏中有新的东西诞生的,他说,“不破不立,破字当头,立也就在其中了。”他是有破和立的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但是这种东西为什么到后来没有真正地产生出来?不仅没有产生,而且还把积极的健康的东西压住了?为什么会这样?这就是另外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了。(字,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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