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首页  词典首页

请输入您要查询的文章:

 

标题 (散文)清江之恋
正文

记忆这东西总有些不可思议。实际身临其境的时候,几乎未曾特别看重那片风景,但不知为什么,它却永远存进心底了。即使过了很久,还会时不时地想起它,审视它,多少年以后仍不能抹掉它,似乎它已经镌刻在那儿了。我曾对朋友说,生命中一个短暂的、美好的记忆,可以让人幸福一生。

20世纪60年代中后期,中国社会发生了一些违背历史潮流的大事,后来闹得大学瘫痪了,中小学也停课了。我中学毕业后既不能考大学,又找不着工作,在省城里待业了两年。后来北京来了文件,让全国的大学和中学毕业生都“上山下乡”到农村去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我们学校当时有两个下放点,一个是在平原,一个是在山区,我被分配到鄂西山区的宣恩县插队,在轮船上,军代表领着我们宣誓“一颗红心,扎根农村一辈子!”

经过六天的长途跋涉,我们这个知青小组来到了一个名叫麻阳寨的地方。虽说是被下放,但一来到这个地方,一看到大山和森林,我的心情反而比在学校里要好多了,一下子就莫名的豁然开朗,那曾经纠缠不已的阴霾,那曾经所有的忧郁竟让葱葱绿绿的山岚一扫而光了。

这个麻阳寨寨子不大,坐落在观音山的半山腰,约有三十来户人家,木制的吊角楼依山而立,别有一番独特的土家民族韵味。大山的山脚流淌着一湾宁静的河水,河水鲜嫩,河面没有一丝苔藓和污浊,有的只是云天的倒影、游鱼的嬉戏。河上没有浪花和旋涡,透明得几乎纤尘不染,一眼便可望见水底斑斓晶莹的卵石。河岸边拐弯处有一条碧绿的小溪,往里走进去半里地,碧绿的小溪上有一间古老的碾坊,房顶是用树皮盖的,灰扑扑的。碾坊里的水车日夜不停地缓缓地旋转着,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仿佛在那儿叙说一个久远的迷语。只不过我们若真要想猜透那迷语,恐怕得穷其一生。

我和我的五个同学住在一幢木屋里,左边住着男生,右边住着女生。那是当地农民专为我们腾出来的,老乡们都叫它知青屋,而把我们都尊称为大学生。每天早晨,我会担着水桶去那条宁静的河里挑水,沿着窄窄的石梯蜿蜒而下,到了河边,我总要先掬起一捧水洗洗脸,然后再咕咚咚地灌满肚子,那水呀清凉甜美,直沁得透心入骨,豁然通窍,真是爽极了!

生产队黎队长时常来看我们,教我们砍柴、烧火、做饭,派我们出工做农活。他告诉我,山脚下的这条河名叫清江,发源于巫山山脉的熔洞里。它是一条天然的过滤线,流域两边有绵延的山林和厚厚的植被,大地上负氧离子极为丰富,上天给我们楚西带来纯净的泉水和清新的空气,还赐给老百姓丰富的玉米、洋芋、红薯、茶叶、茶油、桐油、柑桔、猕猴桃和各种取之不尽的木材和药材,养育我们和我们的子孙后代。

每天面对着一湾妖娆的清江,真是令人心旷神怡。清江不仅美丽,性格也极柔和,即便是到了梅雨季节,它也不随意泛滥,而是以一种温情却又不乏气势的奔腾,顺着峡谷流向远方,直至汇入长江。每到黄昏,干完农活收工后,我和两个女生都不想急着回家,总是喜欢静静地来到江边,坐在一尊大青石上,傻傻地望着江水发呆。有时远远地,远远地望着一溜木排由上游轰隆隆地冲下来,放排的工人赤裸着筋肉结实的黝黑身子,稳稳当当地站立在木排上,那身姿、那架势,有如江滔般的强悍、自由、率真、活泼,令我羡慕、心驰神往!燕子和英子激动地站起身来,摇着手巾跟放排工人们打招呼:“喂——你们好吗!”这时候,往往会有脆丽的哨儿和嘹亮的歌儿冒出清江来:“哎——隔河望见小心肝儿,月光摇动鼓白帆儿,打个哨儿甩过滩儿,哥爱妹儿不拐弯儿……”

那个夏季的夜晚,黎队长来到知青屋,高兴地对我说:“小曾,公社秘书通知我,你劳动出色被评为了模范知青,过两天要去城里参加全县的劳模表彰大会,大队的李书记会亲自陪你去,全公社就评上你一个,可光荣哒!”在那个唯成份论的极左年代,因为在老家乡下有个早就过世的地主爷爷,父亲在他的工作单位成天挨整,我和哥哥背着家庭出身不好的包袱,即使考试成绩全班第一,在学校里仍饱受欺辱,从中学5年到下放农村2年,我一直被压抑着度日,只知道每天拼命干活,竭力洗刷自己身上的“资产阶级的肮脏灵魂”,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欢乐。今晚这个突如其来的喜讯,使得19岁的我兴奋得跳了起来,夜里躺在床铺上辗转翻覆,久久不能入睡。

我悄悄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出知青屋,独自来到清江岸边散心。我找到一块柔软的草坡躺了下来。仰望夜空,天幕幽蓝而深远,静静地悬挂在绵延不断的山脊上,那些水珠般吸附在天幕上的小星星,似乎随时都可能掉下来,像雨水那样滴落在我的手上和眼睛里。我放眼远望,似乎看见了地球与宇宙之间相连接的部分,看见了穷尽想象力也不可能抵达的时空,在那个空间,只有翅膀可以占据,只有魂魄可以遨游。

静謐中感觉有隐隐约约的声音在流动,我坐起来,四处张望,却什么也没发现,只有漆黑的夜雾将我笼罩。我盘着双腿,闭上双眼,把心跳徐徐地沉下来,竖起耳朵静静聆听。过了许久许久,我终于听到了一种特别的声音,我听到清风由远渐近掠耳而过的咝咝声,草丛中起飞的昆虫摩擦双翅的吱吱声,酣睡的清江女神委婉呼吸轻波拍岸的啪啪声。天上地下没有一丝人音,只有野花野草的幽香在暗夜中流溢。于是,我尝试着与一棵树、一朵浪花或一块礁石进行推心置腹的交谈,不知不觉中竟有清晰的回应之语细细传来:“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想,这该不会和清江无关吧。

我慢慢地伸开双臂,企图抱住这身前的花草山水,两手空空时猛被惊醒。我打开眼帘,一轮妙月正高悬于清江上空,水月相映,空茫茫一派赏心悦目。突然,只见一片纯静的蓝色正在江心粼光闪闪,像千万条银鱼在那儿穿梭游动。刹那间我被惊得目瞪口呆,那么蓝,那么静,那么纯,那么美!我从来不曾想到人世间竟有如此圣洁奇丽的蓝波儿,几疑它是出现在我眼前的海市蜃楼,啊,我真真是为它倾倒了!

我如醉酒般地踉跄着向前走去,俯身趴在江边一块稍显平坦的青石上,伸长脖子将头牵向江面。因为心房的嘭嘭剧跳而致胸口隐隐作痛,我极目远眺祈望占据更大面积的蓝,大口大口地吸吮着竟欲将那纯粹之蓝吞入肺腑。

于是这青石再也留不住我了,我的胳膊、腿脚和肌肉竟自剧烈地簌簌颤抖,身不由己地站了起来,全然不顾平日在众目睽睽下的怯懦与矜持,慌乱乱地扒掉身上所有的衣裤,光溜溜地挺立在大石边沿,让纯净的胴体展现在亮若白金的月光下。这是下放后,我第一次羞怯地仔细打量自己的身体,宽宽的双肩,窄窄的腰围,隆起的胸大肌和肱二头肌,腹部还有四个小方块肌,加上175公分的身高和一身浅棕色的皮肤,这是我经过多年的哑铃、俯卧撑、游泳跳水和武术锻炼后收获的成果,我真真是喜欢自己的体格。

傻傻地愣了好一会儿,突然啪的一声江水拍岸的声响将我惊醒过来。我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脚用力一蹬,身子便飘飘然地跃入水中。我探出头来踩稳水后,挥动两只有力的胳膊向着江心游去。侧头换气时,我用眼睛的余光看到自己的双脚飞快地搅动起水花,身体滑行的轨迹和双臂起落的划痕残留在水面上,形成一片接一片的漾动的光斑。游到江心处,我的兴奋劲儿仍难抑止,踩着水转了几圈后又勾头向下,扎入水中一米多深,让双臂自由地漂浮在身体两侧,以脚作蹼轻巧地摆动双腿,在水下缓缓地潜泳。游着游着,白日紧张劳累的身体此时已然完全松弛,身上的每一片肌肉和每一根神经都在细细谛听,江面之下水声重重叠叠,如泣如诉,仿佛神秘而悠远的巴楚丝竹裹着万千柔情,从江底袅袅回旋上升,令我如醉如痴……

在那之后的四十年里,我曾游历过中华大地许多山川江河,我的青春也如奔腾的江水匆匆流逝,却再未见到过如楚西这般美轮美奂的自然景色,再未听到过如清江水底这般天籁的仙乐水声。我敢说,即便是当今最最伟大的音乐家使用最最高级的乐器,也不能演奏出这种大自然天赋的美妙神音。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十八岁的时候就能有幸邂逅并亲近这条江,也许是我生命中一种特别幸运的福祉吧,也许是我生命中早就注定的、一种诗意的缘吧。我为我多年的执著追求与欣喜若狂找到了意义。

由于生活的奔波劳碌,我与青春和清江的距离愈来愈远了。今生今世,我可以忘记许许多多的人和事,但我绝不会忘记清江。无论是沧海桑田,还是岁替年更,她在我的心目中与脑海里,始终是那样的鲜嫩,那样的丰盈,那样的端庄,那样的柔情脉脉,像一位神话中的美丽仙女,永远鲜活在我那充满青春幻想的爱恋中。

(3200字) 作者:曾文寂

随便看

 

四季谷提供散文、诗歌、杂文、随笔、日记、小小说等优秀文学作品,并提供汉语、英语等词典在线查询,是专业的文学及文字学习免费平台。

 

Copyright © 2000-2024 sijigu.com All Rights Reserved
更新时间:2024/12/26 11:26: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