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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小说)患难情侣
正文

1

1991年11月,一个多事之秋的深夜。

凄风苦雨笼罩着长江之滨的汉口龙王庙码头。

从汉阳的南岸嘴到汉口的龙王庙,水面有一条清晰的分界线,这是长江与汉江的分界线,也是两江的汇合线。汉江经过一千五百多公里的长途跋涉,气喘吁吁地来到龙王庙,从这里进入长江。两江在此相会,碰撞,各自发出巨大的呼喊,汹涌喧哗着,卷起巨大的浪花,前呼后拥地拍打着江岸,让巍巍耸立在堤岸壁端的铁锁栏杆微微颤抖,显得更加险要而阴森。

范文轩,一个年约三十四五岁,头戴鸭舌帽,胡子拉碴,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架着双拐,绝望地伫立在堤岸铁栏杆边,眺望着烟雨蒙蒙的大江。

浪涛撞击着峭壁,传来一阵阵令人惊恐的轰响。

不远处,一棵粗壮的棕榈树下,站着一位十八九岁,身穿雨衣,面容白净的驼背人,正靠在树干上低声啜泣。

范文轩发现有人哭泣,不知不觉走近了几步,这时驼背人也发现了范文轩。范文轩感觉有点尴尬,立刻转身走回铁栏杆边。

低声啜泣的驼背人不再啜泣。

范文轩扔掉烟蒂,仰天长叹一声,就在他准备纵身一跃时,不免又犹豫起来。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香烟,打开火柴盒时,却发现火柴已经没有了。

身穿雨衣的驼背人愣愣地望着他。

范文轩走近前来:“同志,你有火吗?”

驼背人抬起头来,从身上摸出一只打火机递给了范文轩。

范文轩接过打火机,又摸出一枝香烟递了过去。

驼背人用标准的普通话说:“谢谢,我不会。”

范文轩感到诧异,也用普通话问道:“你,原来是女的?”

“嗯,”身穿雨衣的女子从身上摸出一包香烟,“这也给你吧。”

“谢谢,我还有。”

“我留着没用,”女子摇摇头,没有把手收回去,“你可以抽完再走。”

范文轩接过香烟,疑惑并带着小心地问:“你一个人怎么三更半夜地跑到这儿来呢?”

女子苦笑笑:“你在干什么呢,我可能和你同路吧?”

范文轩惋惜地:“你还很年轻,未来的路不一定坎坷,你可别跟我同路啊!”

女子迟疑地:“我能知道你为什么走这条路吗?”

范文轩苦笑笑叹了口气:“马上就要下地狱的人了,还有不能说的吗?我这个倒霉的手经常犯贱,喜欢乱写东西,惹来了大祸,得罪了一位当权人物,他派人打了我一顿,还把我关了起来。上周,我父亲为了救我,上他的办公室去求他,却被他连讽带骂地羞辱了一顿。回家后我父亲不吃不喝,傻呆呆地坐了几天,前天晚上流着泪出门远去了,有人看见一位老人就是从这里跳进了长江。昨天我才被放出来,哥哥、姐姐、妹妹、全家人都骂我该死,把我的书包和行李袋扔到了大门外,恶狠狠地要我滚蛋。我害死了父亲,没地方可去啊。我就被逼到这条路上来了,我真该死,我要去找我的父亲认罪啊!”

那女子叹息道:“你和我,都是天涯沦落人啊!”

范文轩点燃了香烟,猛吸了一口,然后慢慢地吐出来。

女子不解地又问:“当初你写东西应该小心点嘛,写过了就把它烧掉啊,不想烧,你也应该收藏好啊。”

范文轩苦笑笑:“藏不起来了,都寄出去了,有一大半都发表了,还有一篇发表在本地的《都市文学》上。”

“是吗?”女子顿时有点惊喜,“那篇作品叫什么名字?”

范文轩悲哀地:“《小巷里的故事》。”

“啊,《小巷里的故事》?”女子马上走了过来,“那里面有个蒯主任,总是敲诈勒索、欺压小巷里的贫苦百姓,最后逼迫你父亲跳江的就是他吗?”

范文轩点点头:“是啊!这人简直十恶不赦。”

女子又转换话题问道:“你的名字是不是叫范文轩?!”

范文轩又点点头:“是的。”

“范文轩老师,”女子激动不已,“我一直非常崇拜你,你的诗歌几乎我都看过,为了你,我专门订阅了《都市诗刊》。两年前,你写过一首诗叫做《启航》,你还记得吗?到现在我还能背诵呢!”

范文轩不信:“真的吗?我都不记得了。”

女子深情地望了他一眼,然后抬头望着天,轻声地朗诵起来:

“喔,亲爱的汉口

我停泊得太久

此刻,我要拔起我的锚链

仿佛,我不再属于这辆轮椅

擦净久悬的桅灯

挂上希望的信号

我要启航

即使,每一片帆都会驶向

斯培西亚海湾;在那儿降落

像疲倦的太阳

即使,每一朵云都会俯吻

汨罗江渚;在那儿旋没

像清浅的水涡一样”

范文轩用醇厚的中音和着女子脆亮的高音一起朗诵:

“哪怕,飓风千次蹂躏我的身躯

哪怕,海涛万次拍湿我的红帆

我仍把明天凝望

以囚徒般苦苦的等待

向诱人的彼岸挥桨

我要启航了

天隅的幽蓝正朝我微笑

我的灯,将在那儿升起

在隐去云朵和帆的地方”

“哦,谢谢,谢谢!”范文轩激动地苦笑后又悲哀地摇摇头,“真没想到,在我最后奔赴黄泉的路上,还能够遇到喜欢我作品的同路人,还能够遇到像你这样的红颜知己,我真是三生有幸啊!”

女子坚决地:“范文轩老师,你不能跳江!你知道吗?许许多多人都喜欢你的作品!你应该像你诗里写的那样——擦净久悬的桅灯,挂上希望的信号,——启航!”

范文轩感动地说:“小妹妹,你朗诵得真好。”转而盯视着她问:“你还不到二十岁吧,小小年纪干吗也想走这条路?”

“二十年前,我爸爸妈妈原来都是武汉一个军事学院的教官,根本不认识那个林彪,也不认识林立果,后来不知怎么地,却糊里糊涂被打成了林彪反革命集团分子,被开除了党籍军籍。我们全家都被下放到了外省农村劳动改造。爸爸妈妈原来在武汉都是教书的,不会干农活,工分挣得少,农民也不喜欢我们,我们的日子过得没有尊严,很穷,很压抑,也很痛苦。爸爸妈妈都得了病,乡里的医生也不给治,后来越拖越重。去年的今天,爸爸妈妈借口到武汉治病,两人相互搀扶,挣扎着回到武汉,没钱没医保,怎么看病呢?他们在协和医院挂了号,开了一点药就没钱了。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人帮他们,他们走啊走啊,偷偷去学院看了一眼,后来走到江滩这儿实在走不动了,就在那样一个雨大风狂的夜里,手牵手相拥着在这里溺水身亡了。”女孩呜呜地哭了起来,范文轩也默默地泪流满面。

“我在上小学一年级时,被村里一个嘎小子从楼梯上推下来摔坏了脊椎,后来不知怎么得了骨结核,我就成了驼背这个样子了。”女孩幽幽地叙述着,眼眶里的泪水奔涌而出,“爸爸妈妈在武汉投江自杀的事儿,是村里的治保主任对我说的,那时我才10岁,被这事吓傻了。后来村里把我送到一个孤儿院里,那里的生活更凄惨。我压抑着悲愤,又屈辱地活了十年,但还是觉得活不下去了,活得太痛苦了,生不如死啊!我想,我这个样子,孤苦伶仃地留在世上,爸爸妈妈肯定担心死了,我应该到长江里去找我的爸爸妈妈,今天就是我跟爸爸妈妈团圆的日子……”

范文轩流着泪把女孩搂进自己的怀里,呜呜地陪她哭着。过了许久,范文轩冷静下来,把女孩冰冷的小手握在自己宽大的手掌中,坚定地说:“你应该活着祭奠你的父母,你不应该走这条路!”范文轩又瞪了她一眼,“你爸爸妈妈知道你这样子去找他们,在天之灵会更加痛苦绝望的。他们在这里毁掉自己,很可能就是为了不连累你。”

“爸爸妈妈会这样想吗?”

“会,一定会这样的。”范文轩劝慰她,“你应该好好地活下去,让他们感到安慰。”

女孩近乎哀求:“我不是个好女孩,没有人喜欢我,我好害怕,我没办法才走这条路啊!”

范文轩郑重地对她说道,“是啊,这一点我们俩倒很相似,没人喜欢我们,即使是亲人。不论在哪个家庭,残疾人都是孤儿。但我们是好人,我们也有权利活着,这一点我们一定要自信。从我见到你的那一分钟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女孩,聪明,勇敢,坦诚,大方,我是个追求文学、追求理想、追求真善美的人,看人一般是不会错的,你肯定是个好女孩,你知道吗?你应该勇敢地活下去,好好的,活出个好样子来,让爸爸妈妈他们在九泉之下感到骄傲!”

女孩抬起头,睁大眼睛望着他说:“嗯哪,范大哥,你说得真好,我听你的。”

雨,一直在下,远处的路灯有一段蒙蒙的亮光。

女孩爱慕地望着范文轩说:“范大哥,我听了你的劝告,决定不走绝路了,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

“你如果愿意,就一定能够做到。”

范文轩诧异地望着她:“如果能够做到,我肯定会为你去做的。”

女孩握住了他的手:“范大哥,是你救了我,你是我的恩人,也是我多年来崇拜的人,就让我和你一起去流浪吧,无论天涯海角,我永远跟随着你”

“和我一起流浪?这叫什么要求?我的亲人都不认我了,我是无家可归的人哪。我虽然三十岁多了,但是既没工作又没住房,现在,我基本上就是个乞丐了,吃了上顿没下顿,今天晚上就在这儿过了,明天还不知道躺在哪儿呢!并且很可能还是一个即将毁灭的戴罪之人,你跟着我这样的人去流浪不觉得危险吗?你呀,在这时候还有心思跟我开玩笑!”

女孩急切而真诚地说,“范大哥,我没和你开玩笑。你就答应我吧,让我做你的同党,我可以为你做许多事,比如端茶做饭,叠床捂被,缝补浆洗,抄写投稿等等一切事情。只要每天看见你,我就会有活下去的勇气,不然,我一个弱女子走到哪儿也活不下去,只有死路一条,范大哥,你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你难道忍心让我二次投江不成吗?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更不会给你惹是非的。现在你是孤家寡人,我也是孤苦伶仃啊,范大哥,我们俩在一起总会比一个人强得多啊?……范大哥,求求你就答应我吧!”

范文轩被她的真诚感动了,脸上有热热的东西悄悄流淌下来:“你就不怕我这个罪人连累你吗?你和我在一起会有快乐吗?”

女孩望着黑沉沉的江水,坚定地说:“不怕!难道还有什么比死亡更可怕的吗?快乐靠我们共同寻找和创造。只要我们不离不弃,一切都会有的”

范文轩紧紧握住她冰冷的小手:“好吧!你就做我的知心朋友、做我的患难知己吧!从此就让我们把命运紧紧连在一起,生死与共,永不分开! ”

女孩一下扑到了范文轩的怀里:“范大哥,谢谢你!我叫姬诗雨,以后你就叫我小雨吧。”

“姬诗雨……这名字起得真好,今天如果没有遇见你,我现在恐怕早就……。好姑娘,是你救了我,谢谢你,你真是我的及时雨啊!”范文轩仿佛遇到了久别的亲人,激动地将姬诗雨瘦小的身体拥抱在自己温暖的怀里。

他们互相搀扶着走下长江大堤,双脚踏上坚实平直的沿江大道,心里也向这脚下的道路一样,宽敞多了。

这时,昏黄的路灯下,空旷阴暗的马路对面,突然有四个人窜了出来,摇摇晃晃地向他们俩围了过来。范文轩小声而镇定地对姬诗雨说:“小雨,有坏人来了。你站远点儿,什么也不要说,让我来对付他们。”

一个小胖子走过来狞笑着说:“一个人四条腿儿,真少见,哥们儿,把你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掏出来,不然别怪老子不客气了!”

另外一个瘦子跟在后面赶紧补充说:“这是我们老大,识相点,把钱乖乖地拿出来,免得我们老大发火。老大一发火,没有好后果!”

范文轩不慌不忙地说:“我倒想看看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小胖子说:“看来你这个拐子还蛮不识黑咧?伙计们,一起上!”

“莫慌,莫慌。”范文轩从口袋里摸了一把,故意装着恐慌地对小胖子说:“好好好,给你,给你,你是老大,那我就交给你吧!”

小胖子走近范文轩,伸出右手。范文轩打开手掌,把一只打火机放在小胖子的手心里。小胖子一见,生气地骂道:“这是什么破东西呀?你竟敢耍老子?哎呦……”说时迟,那时快,小胖子话还没说完,突然龇牙咧嘴嗷嗷地嚎叫起来。

只见范文轩早已将小胖子的右手拧到了背后,并用大拇指和食指牢牢锁住了他的咽喉。

其余三个小子一看顿时傻了眼,诈诈唬唬一起围了过来,嘴里叫骂着就想动手。

范文轩双目如剑,冷冷地说:“小胖子,你要是想活命的话,就赶快叫你这几个手下站住,否则,我这两个手指只要这么一掐,你就玩完了!”

小胖子赶紧叫道:“兄弟们,都站住,站住!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啊……大爷,求您高抬贵手,饶了我吧!下次再也不敢了!”

范文轩厉声骂道:“我他妈早就活腻了,昨天才从里面放出来,今天正商量着怎么跳江呢!你们几个臭小子有书不好好念,居然跑到江边来打劫,好哇,你们来得正好,就给我垫个底儿吧,也免得我在黄泉路上孤单!”

那几个小子一听,才知这次真的碰上不要命的了,扑通一声齐刷刷跪倒在地,连连磕着响头哭着说道:“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啊!我们才十五六岁,还没活够,可不想死啊!求求大爷看在我们爹妈的份儿上放了我们吧!从今以后我们一定好好上学读书,再也不敢为非作歹了……”

范文轩慢慢地松开了锁在小胖子咽喉上的手,随即举起一根沉甸甸的黒木拐杖,在小胖子头顶挥舞着骂道:“快滚吧!别让我再碰见你们!否则,可没有今天这么便宜的事了,我会叫你们脑袋开花的!”

小胖子被吓得魂飞魄散,脚步踉跄地捂着脑袋,领着几个坏小子灰溜溜地跑远了。

2

黎阳街是闹市中的一条幽静的、年代久远的林荫道。

这条街地处武汉二环内,离江滩公园不远,那所著名的军事学院就矗立在街口上,大门的铁栅栏宽阔而威严,两边的院墙皆是红墙绿瓦,甚是赏心悦目。而走过这个大门和长长的院墙,黎阳街里面的街道及两旁的房屋就显得古老而陈旧多了。

姬诗雨的临时住所就在黎阳街中段一个破旧的小巷里,这是一间陈旧简陋的小屋,大约只有八九个平米。虽然仅有陈旧的衣柜和小桌,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更没有家用电器,但整洁干净。临窗的小桌上,搁着一盏很陈旧的老式的台灯。这小屋是她上个月租的,每月租金100元。花这么多钱租一间小屋,就是为了看一看爸爸妈妈曾经工作、生活过的大学,找一找爸爸妈妈曾经有过的痕迹和气息。

范文轩撑着双拐来到了姬诗雨临时租来的这个家。

走进家门,两个人顿时感到了温暖。

范文轩激动而紧张:“小雨,半夜三更我到你家,你不觉得,不怎么合适吗?”

姬诗雨扑到他的胸前:“范大哥,你快别这么说,只要你不嫌弃,我愿意你永远住在这里。”

范文轩颤抖起来:“小雨,你想清楚了吗?我们,真的会永远在一起吗?”

姬诗雨愣愣地:“范老师,你愿意吗?你还在犹豫吗?我不是个小孩子,我可以为我说过的话负责,要不要我对天发誓呢?”

范文轩紧紧拥抱着姬诗雨喃喃地说:“小雨,不必发誓,我相信你说的话。我愿意和你在一起,永不分开。只是我刚刚还是个濒临绝境、遭人唾弃的人,突然一下子拥有了你的一片真情;我是个无家可归、走向死亡的人,现在竟有了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温暖小窝。这么大的落差,让我一下子没有适应过来,一切仿佛是在梦中。”

姬诗雨抬头望着范文轩,脸上挂满晶莹的泪水,认真地说:“范文轩老师,如果你不嫌这里贫寒,这里就是你的家,就是我们两个人共同的家。你没有做梦,一切都是真的。”

范文轩激动地点点头,两个人久久地拥抱并相互擦拭着滚烫的泪水。

范文轩握住姬诗雨的手说:“别叫我老师了,听着怪别扭的。从现在开始,你就叫我文轩,我就叫你小雨,好吗?”

姬诗雨把头靠在范文轩的肩膀上说:“好,我听你的。你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

范文轩找来一支烟,放到嘴边,姬诗雨赶紧找来打火机给他点燃。

一阵烟雾缭绕,范文轩开始讲述:“我的故事要从我的爷爷讲起……”

范文轩的爷爷是汉阳县乡下农民,1935年,乡下发了洪水,农民没了活路,四处逃荒。范爷爷带着两个儿子来到汉口谋生。范爷爷那时三十岁刚出头,正当壮年,在汉口码头上当苦力背麻袋、扛木头……两个儿子一个11岁,一个9岁,分别在两家小铺子里当学徒,劈柴、生炉子、倒尿壶、洗尿片、看孩子……

范爷爷一次抬石料,雨大坡滑,石料歪倒,两个苦力受伤……范爷爷被抬回乡下治伤……一年后,成了歪肩瘸腿人,坐在家里编竹篮竹筐。村里的嘎小子给他起了个很形象的绰号,从此乡亲们都叫他范歪歪。

两个儿子在汉口渐渐长大,学成手艺出师,到餐馆里打工,都成了白案师傅。

1945年8月15日,八年抗战胜利,武汉三镇锣鼓喧天,全民上街游行狂欢。范老大和范老二在游行队伍里舞着龙灯。两兄弟在汉口六渡桥租到一个小门面,借来桌椅板凳、面粉和猪肉,用废汽油桶做了一个大火炉。两兄弟在大门上挂上一个木牌匾,上写“汉长春包子铺”几个柳体大字。两兄弟身体健壮,乐观勤奋,整天乐呵呵地忙碌。老大发面、和面、剁肉、调馅,做成一个个玲珑剔透带花褶子的小包子,整齐地摆放在案板上。老二在大圆铁锅内放好油,转匀,然后把小包子一个个地放进铁锅,撒上水,盖上又大又圆的木锅盖,煤火燃起来,吐出了蓝色的火苗,大铁锅里发出嗤嗤啦啦的响声,一阵香味儿飘出来,引来一溜溜馋嘴的路人。大铁锅揭开,生煎包子一个个鼓鼓囊囊地向顾客笑着,老二用铁铲在锅沿上愉快地敲着,吆喝着……老大将顾客往屋内引,每人奉上一碟正宗的郫县豆瓣酱,有的顾客要买包子带回家,老大拿出一张碧绿湛青的大荷叶,将包子整齐地码好,在包子上再浇上一勺红通通、油亮亮的豆瓣酱,用荷叶四方四正地包装好,用红细线扎好,打个小花结,双手递给顾客,边包着嘴里还热情地说道:“谢谢您了,欢迎您常来!”

1946年,老大范宝成结婚了,媳妇是乡下姑娘。

1947年,老二范既成也结婚了,媳妇也是乡下姑娘。

1948年,两兄弟的门面扩大了三倍,“汉长春包子铺”的牌匾换成了更大更长的“汉长春大酒楼”,顾客盈门,生意兴隆。

逢年过节,范歪歪时常进城到汉口来。他拄着一根木棍,背些红薯和荷叶到“汉长春大酒楼”来。灯光下,范歪歪打开儿子屋内的木箱,把里面攒的银元一把把地抓出来,放进自己的布袋里,跟两个儿子告别,将装着银元的布袋喜滋滋地背回乡下去。

1949年春节,范歪歪在乡下老屋里摆酒请客,方桌上放着刚刚签订的田地买卖契约。范歪歪高昂着光头,举起酒杯敬老地主和保长:“韩员外,张保长,请喝酒,喝酒!”老地主端起酒杯跟范歪歪碰了一下,喝了一口说:“大侄子啊,我这可是大出血啊!要不是看在你爹在我家做了二十年长工的份上,要不是我儿子非要接我到香港去住,我才舍不得以这么低的价格把我的三十亩好水田卖给你哟,歪歪啊,你现在可赚大发啦!”

1949年5月16日,武汉解放,中国人民解放军雄赳赳气昂昂地列队走过中山大道,人民群众手舞彩旗,兴高采烈地夹道欢迎解放军。

1952年冬,农村进行土地改革运动,范歪歪戴着写有“地主”两字的纸帽,低头接受工作队和贫下中农的批斗。幽黑的寒夜,范歪歪用一根长麻绳将自己吊在了屋梁上。

1955年春,城市进行公私合营运动,“汉长春大酒楼”的牌匾被摘了下来,换成了红色的更长更大的牌匾,上写四个宋体大字“人民饭店”。原“汉长春大酒楼”所有的资产自愿全部交公,变成了社会主义国有资产。范宝成兄弟俩被工作队安排在本店参加工作,成了“人民饭店”的厨师。仍是顾客盈门,生意兴隆。

1957年,范文轩出生,小名叫三苕,他的上面有两个哥哥大苕和二苕,还有一个姐姐叫大丫。后来范宝成的老婆又生了两个姑娘,分别叫二丫和三丫。

1966年,“文革”兴起,街上挂满横幅,贴满大字报。范宝成兄弟站在“人民饭店”门前,头上戴着高高的纸帽,胸前挂着写有“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资产阶级的反动老板”的大木牌。

1969年到1973年,大苕、二苕、三苕和大丫、二丫的履历表上,家庭成分一栏都填写的是“地主兼资本家”,先后被下放农村劳动,接受贫下中农的批判。

1970年开始,有不少下放知青被“知青办”推荐上大学,兴高采烈地先后离开农村。而大苕、二苕、三苕和大丫、二丫仍在田地里劳动。后来,知青们或给大队公社干部送礼,被招工进厂。或办病退,曲线回城待业。

由于范文轩篮球打得好,加之有一手漂亮的书法,1976年被来农村招工的干部相中,终于回城当了临时工,在长江水利委员会下属的一个观测所上班。

1977年冬,范文轩在长江边连续多日兴修水利,又冷又饿,突然晕倒,被同事送进医院抢救……

1977至1984年,范文轩确诊为类风湿性关节炎,双腿畸形残疾,在医院里住院治疗。

1985年夏,因欠费未交,医院下了强制出院令,范文轩架着双拐慢慢走出医院大门。

夏日炎炎,范文轩去找原单位要求恢复工作。原单位已经没人认识他了,领导早已换人,对他说:“你的事我查过了,档案上没有记录,也找不到你说的那些人。对你失去工作的事,我很同情,但爱莫能助,请回吧!”

白雪皑皑,范文轩架着双拐去找省委上访,诉说自己的故事。依旧没人愿意帮他。

1986年,夏天,为谋温饱,白天范文轩在汉口街头卖冰棍,夜里在家挑灯写作。冬天,范文轩在街角卖盐茶鸡蛋,晚上回家,窝在被窝里写作。

1988年后,范文轩的诗歌、散文陆续在报刊上发表。

1991年,范文轩的散文《小巷里的故事》发表,父亲拿着杂志对邻居炫耀。被居委会蒯主任听到,蒯主任买来《都市文学》仔细翻阅,主动对号入座后勃然大怒。有人对其献谗言:“主任,范文轩也太不把您放在眼里了,听说他的户口早就下放到农村去了,他不属于这个街道,应对他征收‘农民进城暂住费’,看他还敢不敢狂妄!”

蒯主任派人来范文轩家收“农民进城暂住费”,每月九元,一年的费用一次性交齐。范文轩无奈被迫交费。

后来范文轩越想越不对劲儿,跑到一建筑工地向农民工打听,得知他们上交的暂住费是每人每月三元,一季度一交。

范文轩找到蒯主任理论,蒯主任自知无理,怎奈胳膊拧不过大腿,蒯主任竟叫手下将范文轩关押进小黑屋,用绳子捆在一张靠背椅上。

范文轩的父亲赶来向蒯主任求情,蒯主任和属下批判、嘲笑他是地主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哪有求情的资格,骂得老人泪流满面,羞愧难当。

老人步履沉重地走到江边,坐了很久。夜幕降临,老人起身,慢慢步入江水中……

姬诗雨的回忆:我爸爸妈妈都是哈尔滨人,从小学到中学都成绩优秀,两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1960年,姬诗雨的爸爸妈妈考入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学业优秀,入党。

1965年,两人被分配到武汉某军事学院任教,工作勤奋,屡获佳绩。

1971年春节,两人在本院结婚,院长将军亲自到场祝福新人比翼双飞。

1971年9月底,中央公布9.13事件始末,林彪叛逃坠机蒙古温都尔汗。将军院长被捕押往北京,军区和军事学院开始整肃运动,一批军官被停职撤职。年底,姬诗雨的爸爸妈妈被双开,脱下军装,下放农村劳改。姬诗雨爸爸的头发一夜急成灰白,妈妈挺着微凸的腹部,在几个穿军装的人的押送下登上北去的火车……

1972年5月,姬诗雨出生在东北某地农村一个破旧的小屋里,她出生时爸爸仍在出工劳动,妈妈虚弱地躺在床上怀抱着女儿默默地流泪。

女儿姬诗雨慢慢长大,身材高挑,面容姣好。上学后成绩优秀,爱唱爱跳,活泼可爱,常常受到老师校长的表扬。哪承想竟遭同学妒忌,一日,几个经常调皮捣蛋同学将她从高高的台阶上推下,背部撞在一块有棱角的石头上,当即昏倒在地……爸爸抱着姬诗雨跑向医院……成了驼背的姬诗雨辍学了,在家做饭洗衣做鞋种菜……

3

黎阳街小屋。房东来催交房租。范文轩架着双拐出门,去找好朋友刘援朝借钱。

范文轩和姬诗雨到汉正街采购小百货。

骄阳似火的盛夏,范文轩和姬诗雨汗流浃背在路边摆摊叫卖。

雨雪纷飞的寒冬,范文轩和姬诗雨戴着棉帽哈着白气拉着路人叫卖。

姬诗雨夜间在睡梦中哭醒,范文轩搂着她轻声安慰。

范文轩和姬诗雨白天摆摊谋生,晚上在一盏黄灯光下,范文轩趴在饭桌上奋笔疾书,写好几页后放在饭桌上。饭桌另一边,姬诗雨拿过文稿,仔细审阅修改,有时翻开汉语词典细细对照,有时指着文稿与范文轩商议、探讨……姬诗雨将文稿仔细誊抄,装进信封,范文轩用钢笔写上某报社或某杂志的地址及收信人,字迹工整漂亮。

邮递员送来样刊和汇款单,姬诗雨签名后收下汇款单和杂志。

房东来宣布房租涨价一倍,范文轩和姬诗雨苦笑求情,房东摇头。

范文轩和姬诗雨在报缝中看房屋租赁广告,四处奔走看房。

范文轩和姬诗雨背着大包小包租了一辆面的,开到汉口北郊杨汊湖村一家农民房,将行李搬了进去,房东嫂子笑脸相迎,说先交半年的房租吧,姬诗雨从书包里拿出一沓钱交给房东,并将房东开的收条装进挎包。

无论酷暑,无论寒冬,范文轩和姬诗雨都在激情创作,一篇篇稿件投向省内外各家文学报刊。

苍天不负勤奋人,1993年,范文轩的散文《生命的美丽》获得市文学大赛一等奖,当他面带微笑上台领奖,观众掌声擂动,此时,坐在台下的姬诗雨已是泪流满面。

这一年深秋,范文轩将姬诗雨送上火车,姬诗雨去了一趟东北那个她生活了19年的小山村,做了两件事。首先到乡政府开了一张结婚证明和一份出外务工人员证明,顺便带回了一些自己的东西和父母留给她的衣物。

姬诗雨肩上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牛仔背包走出汉口站,天空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当姬诗雨疲惫不堪地走进家门时,范文轩赶紧拿来一块干毛巾,认真仔细地给她擦起了头发。姬诗雨喘口气,高兴地说:“文轩,我带回了很多好东西!”

打开包,姬诗雨拿出一个笔记本,从中间找出一份盖着红印章的证明,双手捧着端给范文轩:“这是乡政府给我开的证明,我可是未婚少女哦!”

范文轩接过证明放在桌上,张开双臂拥抱姬诗雨:“无论你是不是未婚少女,都是我心目之中的天使。我终于要和天使结婚啰!”范文轩吻着姬诗雨苍白而潮湿的脸。

姬诗雨说:“别忙别忙,还有好东西呢!”她从背包里掏出一个黑咕隆咚的东西,原来是一台老式的收录机,外壳灰黑笨笨的那种。还有一个塑料袋,里面有十几盘磁带。范文轩禁不住问:“诗雨,你是从哪儿淘来这么个过时的玩意儿。”

姬诗雨的表情却始终晴朗,她欢天喜地地对范文轩说:“这可是个文物啊,是我爸妈留给我的纪念品。文轩,去年冬天我送给你的那些磁带呢,现在可以拿出来听了。”

范文轩这才想起来,姬诗雨去年曾专门跑到市中心六渡桥前四电子一条街买来几盘磁带,说是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当时打开一看,是崔健、黑豹、唐朝、郑钧他们发行的卡带,还都没开封,玻璃纸半旧发黄,摸到手里涩涩的。

范文轩当时看到这几盘磁带,特别惊讶,一下子就把他的诉说欲给勾起来了。他好一通回忆,当年是如何赖在音像店门口蹭歌听,又是如何将爱听的歌从别人手里借来,翻录到一盘空白磁带里宝贝一样揣着,甚至还讲到为了给一起下放的女友送一盘黑豹的正版磁带,他拿出身上所有的钱都不够,还连着一个月一天几乎只抽三根香烟,就为了省下几块烟钱。当他嘴巴上说着这些的时候,心里有另一个声音在感慨,有些东西是注定要成为回忆的,并且成为回忆了你才觉得它有价值,要是弄成现在进行时,就没意思了。

范文轩讲得带劲,姬诗雨听得更带劲。姬诗雨一脸痴迷沉醉地笑着,说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那个范文轩,我仿佛就是跟你一起下放的女同学。

兴奋中的范文轩被这句话刺了一下,就是第一次听到姬诗雨说他和别人不一样的那种感觉。这个姬诗雨,真的是苦而弥纯吗?她没被生活打垮过吗?但范文轩的内心还是惊奇姬诗雨的情绪的,继续散发着兴高采烈的状态。其实他还真是挺高兴的,还真是挺感动的。弄到这些玩意儿,不仅仅只是费时费力的问题。否则那几盘磁带不会被他翻过来掉过去地又摸又看,宝贝似的舍不得撒手。

姬诗雨说:“哎,我可是久别刚回家哦,你都忘了?唉,今晚你的眼里只有它们啦?”

范文轩连忙补充说:“谁说的?我的眼里只有你!你的友情,你的真心,还有这些磁带和这台‘出土文物’,样样都是弥足珍贵。”

姬诗雨又说:“我时常在你的睡梦中听到你唱一首歌,也是我爸爸最喜欢的那首歌,每回一听到它,我就激动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你还记得那首歌吗?”

范文轩一下子想不起有这回事。他不好意思说不,只好含糊地笑笑。

“《国际歌》!”姬诗雨一脸兴奋,眼睛发亮,“你告诉过我,那个乐队叫唐朝!”

范文轩的心情一下子恍惚起来,脑海里显现出一段长长的电视镜头:幽暗的通道,阴冷的空气,影影绰绰的人影。走到尽头,是一片金光火海的鸣响与光泽。火星乱溅的鼓槌,呼啸的贝司滑音,狂飙的键盘高音,放纵的狂吼,蒸腾的白汽,挥舞的手臂,传递的啤酒,醉酒的合唱。所有人反复唱道,“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奈尔就一定要实现!”有的人唱的嗓子沙哑了,有的人拳头挥舞像要奔赴战场,还有人泪流满面,好像从饥寒交迫一步迈入共产主义。

年少轻狂的青春岁月,突然间重见天日,范文轩有些招架不住了。他心中涌动着一股难以平抑的激动,以至于那天晚上失眠,久久难以入睡。

那段时间范文轩过得轻松惬意,每天早起早睡,晚上就着姬诗雨炒的一两个可口的小菜,喝点小酒。吃完饭后范文轩一边看着《小说选刊》,一边听着姬诗雨从厨房传来的锅碗瓢盆交响曲。待姬诗雨将一切拾掇停当后,两个人躺在床上开始了海阔天空地聊天。

范文轩温柔地模仿着东北话对姬诗雨说:“雨呀,按说你小我十五岁,几乎相差一辈人,可咱俩咋就没有代沟呢?我就乐意和你聊天,觉着老有说不完的话。就像时光已经倒流,我又回到了学生时代,令人心驰神往,有无尽的想象。”

姬诗雨把头靠在范文轩的胸口上,喃喃地说:“是啊,文轩,我特别喜欢你们那一辈人,你们所有的情绪我几乎都了解,就像了解我的爸爸妈妈一样。虽然追怀往事,常常让人感慨不已,但相对眼下清贫的生活,相对周围乏味的人群,和你在一起说话,真的是一种幸福,就像温水缓缓流过全身,滋润心田。”

喝点啤酒,聊着天,带着那一点儿恰到好处的醉意和那一点儿小小的渗入骨髓的忧伤,搂着姬诗雨躺在床上,范文轩半醉半醒地想,原来自己曾经年轻过,曾经那样美好的年轻过。即便现在自己残了,依然拥有一个痴情女子的疼爱,看来老天真的公平,让他在死亡路口峰回路转,有了别人苦苦寻求一生也未必能够得到的幸福。

4

1994年元月8日,是个万象更新的好日子,人们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春节做着精心的准备,家家户户的阳台上都挂满了腌好的腊鱼腊肉,还有除旧迎新拆洗下来的花花绿绿的床单被罩。

只见冬日的阳光,透过窗口斜斜地照在汉口北郊杨汊湖村一套两室一厅的农户房里,卧室的墙壁上贴满了时髦的宣传画,窗户和门上都贴上了大红喜字,一只大大的镜框里是范文轩与姬诗雨的结婚照片,两人肩并肩地坐在长凳上,头和头紧紧的靠在一起,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照片中的姬诗雨显得温柔漂亮,她本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子,虽无羞花闭月之貌,但眉目之间给人一种清秀的感觉。白皙的皮肤和端庄的五官,让人联想到她浪漫而富有诗意的名字。一袭乌黑的披肩长发,犹如瀑布,一泻千里,给人以飘逸的感觉。照片中的范文轩身材虽然被疾病折磨得有些变形,但他目光刚毅,鼻梁高耸,脸上棱角分明,透出格外的英俊和潇洒。

一张大大的双人床上早就换上了崭新的床单和被褥,一对大红的绣着鸳鸯的枕头端端正正摆放在床的一头。临窗的小桌上,放着姬诗雨刚刚做好的两个拿手菜、也是范文轩多年来百吃不厌的糖醋鲫鱼和红烧五花肉。饭桌上还有一瓶尚未开封的黄鹤楼酒。其实,多年来范文轩对白酒是从不沾边的,因为在他住院时用了过量的剧毒中草药和大剂量的激素,严重地伤害了他的五脏六腑,尤其是他的胃,经常疼痛出血。但是自从有了姬诗雨,他的心情逐渐好转,生活也有了规律。他听从姬诗雨的治疗方案,按时服药,胃病竟然好多了。再说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庆祝时如果没有酒,就显得太扫兴了。

煤炉上的铁锅里正熬着姬诗雨最爱吃的家乡菜——酸菜猪肉炖粉条,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香味在小屋的上空久久盘旋。书桌上,那台老式的收录机的磁带里,正在反反复复播放着苏芮的成名曲——《酒干倘卖无》。这是范文轩和姬诗雨最喜欢的一首歌,正因为太喜欢了,一次,姬诗雨花了整整半天时间,竟将一盘磁带全部录满了《酒干倘卖无》:

“多么熟悉的声音

陪我多少年风和雨

从来不需要想起

永远也不会忘记

没有天那有地

没有地哪有家

没有家哪有你

没有你哪有我

假如你不曾遇到我

给我温暖的生活

假如你不曾保护我

我的命运将会是什么

……”

床沿上,范文轩和姬诗雨甜蜜幸福地偎依在一起。

这是范文轩和姬诗雨的新婚之夜。

忽然,咚咚咚,有人敲门。

姬诗雨走过去将门打开,一男一女走了进来。

中年男人看了范文轩一眼,高声说道:“范文轩,你还认识我吗?找你找得好苦啊!”

只见范文轩的脸上立刻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啊呀!刘源朝,我的老班长,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范文轩一把抓住了来者拥抱起来,双拐竟然掉在了地上。

刘源朝扶着范文轩一起坐到床上,笑着介绍说:“这是我的爱人——何敏。”

此时姬诗雨早已找来两个木凳,热情地招呼着“大哥大嫂,你们辛苦了,快快请坐。”

范文轩赶紧介绍说“这是我的爱人姬诗雨,今天是我俩结婚的日子,你们来得太巧了,就做我们的证婚人吧!”

刘源朝和何敏异口同声地说:“恭喜!恭喜!我们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

刘源朝转过头,又对姬诗雨说:“你恐怕还不知道,我、赵学海和范文轩比亲兄弟还亲,我们不仅是同学,更是发小。”随即,又冲范文轩说:“文轩,找你可真不容易啊!幸亏赵学海是编辑,有你投稿时留下的地址。记得赵学海以前和我说过,你住在黎阳街,可是我去找过你,那里早已拆成了一片废墟。我又给赵学海打电话询问,才要到你现在的地址。一路打听,终于找到了你们。住到这么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是不是想学陶渊明,过隐居生活啊?”

范文轩笑着说:“老刘,你可真会开玩笑,隐居也要有经济基础啊,你见过穷人过隐居生活的吗?就因为这是远郊区,又是农民自己盖的私房,便宜的租金吸引了我们。不然才不会搬到这里呢。”

“住在这个偏僻的地方,人烟稀少,进货也不方便了,小生意怎么做啊?”刘源潮有些担心地说。

“没事儿。诗雨会过日子,人又勤劳,搬来没多久,她就在附近的服装加工厂找到了工作。虽然收入不多,又很辛苦,但总算有了一份固定的收入。我现在成了‘专业作家’,每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全心写作,偶尔发表几篇短文,挣点稿费,改善改善生活,可比以前享福多了。”

刘源潮担心范文轩提起往事难过,忽然话锋一转:“真没想到,今天竟是你们大喜的日子,我马上出去一下,买点我们小时候最爱吃的猪头肉猪尾巴,让我们的友情有头有尾啊。”

范文轩和刘源朝高兴地碰杯、饮酒、畅谈。姬诗雨与何敏坐在旁边手拉手地说着女人之间的悄悄话……

5

天儿呼哧呼哧地热了,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因为多日无雨,气温节节攀升,近几天高温已接近了摄氏40度。范文轩依然勤奋笔耕,挥汗如雨写着书稿,自从与姬诗雨结婚做了丈夫后,他深深地感到肩上的责任更重了,他从内心深处爱着姬诗雨,他更希望有一天能让自己心爱的人过上衣食无忧、轻松快乐的好日子。

转眼到了深秋时节。这一天范文轩独自在家写作,不知不觉到了中午时分,他艰难地站起身,架起双拐,慢慢地走到厨房,将洗好的米倒入锅内,生起小小的蜂窝煤炉,又摘下腕上的手表,卷起袖子,笨拙地搓洗起姬诗雨出门前泡在盆里的衣服。

这时身怀有孕的姬诗雨回到家里,看见范文轩在洗衣服,嗔怪道:“文轩,你怎么不听话呢?这不是你该做的事情,你再抢着干,我可要生气了!”

范文轩笑笑说:“难道我洗个衣服还有你每天忙里忙外辛苦吗?我虽然走路没你利索,但洗衣做饭的业务还是不错的,不信咱俩比比看?”

姬诗雨撒娇地把范文轩慢慢推进书房扶他坐好说:“我就是不让你干这些家务事!你的手是用来握笔杆儿、写诗词文章的,怎么可以像我一样,干这些粗活?文轩,你忘了我曾经对你许下的诺言吗:一辈子给你洗衣做饭,不离不弃,永不分开。”

范文轩疼惜地抓住姬诗雨的手说:“诗雨,我记得你说过的话,更明白你的一片心意,可是,现在你怀有身孕,不能劳累过度,我是想为你分担啊!”

这时范文轩才发现姬诗雨拎回了一只大大的网袋,打开一看,原来都是小孩的衣服鞋帽之类,高兴地叫道:“啊,诗雨,你真细心,已经开始给我们的小宝宝准备用品了?”

姬诗雨看着范文轩欣喜若狂的样子,脸上充满了幸福的神情。一边开始搓洗衣服,一边说道:“今天我在超市买菜,正好遇到婴儿用品打折甩卖,就挑选了一些。这些东西又便宜质量又好,我们也正好需要,真是一举两得啊!”姬诗雨接着说:“虽然我现在才怀孕三个多月,但这些必需品就要早点准备,省得到时候措手不及,用东北话形容叫抓瞎。我这叫做:闲时买来忙时用,忙时用来不被动。”

范文轩望着妻子在厨房洗衣做饭忙碌的身影,忽然一阵感动涌上他的心头:多么会过日子的一个女人啊,为了这个家,起早贪黑日夜操劳,她的心里想着丈夫,现在又在操心孩子,却很少想到她自己。

深夜了,窗外刮着呼啸的北风,范文轩坐在灯下,全神贯注创作他的一部散文集。多少年来他一直梦想着出版一本署着自己名字的书,让自己成为一名真正的作家。他对于文学的热爱,甚至超过了自己的生命。记得他最喜欢的残疾人作家史铁生曾经说过:“皈依并不在一个处所,皈依是在路上。”所以多少年来,范文轩无论身体遇到多么大的残疾 、精神遭遇多么严重的打击,他始终坚定地行走在文学的路上 ,他知道无论最终的结果如何,行走的坚定就已经是一种信仰的成立。

1995年春天不知不觉地来了,春风和煦,万物吐绿。寒冷了一个冬天的人们终于脱下了厚重的棉衣,穿上了五颜六色的春装。退休的老人三五成群地坐到一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家常,他们真正的目的并不是聊天,而是惬意地享受阳光久违的温暖。

姬诗雨从来不去人群中参与聊天的队伍,因为她太忙了,除了每天固定的读书看报之外,还要买菜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等等,有着永远做不完的事情。

她现在已经怀孕八个多月了,行动起来显得十分吃力和缓慢。从怀孕五个月开始,范文轩坚决叫她停止了服装厂的工作,本来她还想多干一些时候,可是这次范文轩和她真生气了,这也是他们相识后范文轩第一次冲她大叫:“诗雨,求求你就听我一次劝告吧,别去工作了!虽然我们没什么钱,每个月还要交房租水费电费,要买米买菜买油盐酱醋,但是,靠我的稿费收入基本可以应付过来,虽然并不固定,可是不够的一天让我来想办法,我是大男人,又是一家之主,怎么能让身怀六甲的你还出去上班呢?每天你走出家门的时候,我的心也随你而走了。看着你风里来雨里去的,你不知我有多么担心,你不在我身边,我六神无主、坐卧不宁,什么书也看不进去,什么文章也写不出来啊!你现在不是一个人,而是有我有孩子的三位一体,你是个善解人意的人,怎么就不体谅我的一番心情?”

其实姬诗雨是个很有主见的人,这也许和她很小就成为孤儿的性格有关。这些年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她全权处理,从不需要范文轩插手操心。这次,她却顺从了范文轩的意见。她知道范文轩是因为心疼自己才来了脾气,嘴里没说,心里却被范文轩的一番话所感动着。

有一天,姬诗雨坐在床上织毛衣,忽然感到肚子一阵疼痛。她用手抚摸着隆起的肚皮,嘴里自言自语地说:“宝宝,你别调皮,妈妈在给你织小毛衣,可漂亮了,你一定喜欢。”说完之后她低下头,两只手又飞快地编织起来。可没过多久,她感到自己的肚子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她不得不放下手中编织的毛衣,拽过一个枕头躺在床上。躺下后还是不舒服,不得不再次坐起来。姬诗雨想,这样的肚子疼也不像着凉啊,难道是要生了吧,也不太可能啊,上次去医院做B超时她特意问了那个中年女医生,女医生说,她的预产期在下个月,算起来还有二十多天呢。

可是,姬诗雨肚子的疼痛已经撕心裂肺,再也无法忍受了。她硬撑着支起上半截身子,使出全部的力气冲着书房高喊:“文轩!文轩!……”

范文轩架着双拐赶紧走到马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开进小胡同,到了自家门前。司机也热心地进屋,将姬诗雨搀扶出来,范文轩拉开车门,司机将姬诗雨扶进车后座里,范文轩随即上车照顾姬诗雨。出租车拐出胡同,向医院高速驶去。

医院妇产科门外走廊上,范文轩满头大汗坐在长椅上,焦急地望着产房的门。

他不知自己此时除了坐在门口等待还能做些什么。

自从知道姬诗雨怀孕的那一刻起,他的心里充满了矛盾。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怎么会不希望有个自己的孩子呢?何况他是如此爱着自己的妻子。但是在范文轩心里又无时无刻的有着说不出来的担心,他害怕孩子发育不全,害怕有什么遗传疾病。记得在姬诗雨刚刚被确诊怀孕时,他甚至试探地说不如这次放弃吧,可姬诗雨态度坚决,劝他说,现在医学发达,只要定期做孕期检查,胎儿有什么生理缺陷都能看得出来。

仿佛等待了一个世纪,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一个小护士出来告诉范文轩,恭喜你,你爱人给你生了个漂亮的女儿,体重2.9公斤,是自然生产,母女平安。

范文轩的心突然狂跳起来,从今天开始他就升级为爸爸了,他多灾多难的生命有了后代的延续,这是多年以前做梦也不敢奢望的事情啊。

天刚蒙蒙亮。范文轩一觉醒来,到厨房去刷牙洗脸,姬诗雨正在蜂窝煤火炉上煮粥。姬诗雨小心翼翼,用勺子从锅里舀出浓浓的米汤倒进小碗里。

范文轩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他轻轻地走到她身后。

姬诗雨回头望他一眼,怜爱地说:“你要多睡一会儿吧,别起得太早了,不然身体会吃不消的。”

范文轩笑着说:“我刚刚有点灵感,想早点写出来。这米汤咱们伊伊能喝吗?”

姬诗雨朝范文轩笑笑:“能不能也得喝,你知道吗?米汤最有营养,我小时候就是喝着它长大的,你放心吧,这米汤啊,一定能够养大我们的女儿。”

深夜,姬诗雨和伊伊沉浸在各自的梦乡里,而此时的范文轩坐在灯下,默默地挥笔写作。

范文轩拿着户口本和结婚证以及女儿的出生证,来到居委会和派出所申请办理姬诗雨和孩子的户籍迁入。

转眼到了1996年春节,街道干部来家慰问,除了米和油,还有一份大礼——姬诗雨和女儿范伊伊的户籍正式加入武汉市,范文轩和姬诗雨高兴得热泪盈眶,连连给各位干部鞠躬,激动万分地说:“感谢党的关怀,感谢人民政府!我们一定会自强不息,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来。”

6

虽有微薄的稿费收入,但维持不了一家三口的基本生活需要。

为了挣到一家人的生活费,范文轩有时候在街边给人擦皮鞋,有时候推个小车卖冰棍,有时候在街边摆摊卖服装。一天,有两个青年人走来,骂骂咧咧地说这是他们的地盘,命令他立即滚蛋!范文轩与他们讲理,发生冲突。两青年挥拳击打范文轩,范文轩奋力反击,用自己的木拐打倒一青年,另一青年跑开。范文轩打电话报警。警察来将范文轩带走,倒地青年被救护车送医院抢救。

法庭上,法官宣读判决:“……被告人范文轩防卫过度,将受害人XX打伤。受害人XX被木拐击打后,落下脑震荡后遗症,大脑失去部分记忆,右下肢肢体功能障碍……属于轻伤致残,后果严重。鉴于被告人范文轩有自首情节,受害人有故意挑衅、伤害被告人在先,故从轻判处被告人范文轩有期徒刑三年,并赔偿受害人医药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共计元。……”

鄂西某地省劳改监狱。白天,范文轩和几个服刑人员正在车间里装订书籍,老老实实劳动改造自己。晚上,范文轩坐在地铺上看书学习,还在笔记本上写着作业,他已报名参加某大学中文系函授学习,业余时间仍在努力写作。

武汉北郊杨汊湖村农户房。深秋时节,一个又一个清冷漫长的雨夜,姬诗雨将女儿伊伊哄睡之后,独自坐在窗前看雨,准确地说,姬诗雨是想让自己的眼睛穿过幽暗的雨夜,寻找到千里之外爱人的身影,她要将心中不尽的思念和牵挂说给范文轩听。姬诗雨静静地坐着,用一颗执拗的心守望着黎明的到来。

在一个个失眠的夜晚,姬诗雨也常常端详着她和范文轩的结婚合影,双手抚摸着范文轩留下的写了一半的手稿,望着窗外摇曳的树枝默默流泪。

多少次姬诗雨准备将伊伊托付给隔壁的邻居大妈照顾,自己前去探监,可是范文轩来信死活不同意她前去探望,一来路途遥远,二来把年幼的女儿扔到家里放心不下,最重要的范文轩说他因一时失手酿成大祸,现在还没脸见她。服刑改造是对他坏脾气最好的惩罚,并让姬诗雨放心,他一定会悔过自新,不混出个人样来决不回家。

窗外,远远传来隐隐约约凄婉的歌声:

(朱淑真 减字木兰花)

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

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

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

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歌声仿佛是专门为姬诗雨所唱,恰到好处地表达出了她此刻的心情。

某地省劳改监狱。经过两年多的刻苦学习,范文轩十六门功课考试全部及格,被授予大学本科毕业证书。颁证仪式上,范文轩憨笑着接过大学老师和监狱政委颁发的文凭和奖状。政委当场宣布,范文轩因老实改造,积极学习有功,给予减刑半年的奖励。

一天夜晚,姬诗雨独自坐在灯下缝补着衣服,打发着难耐的寂寞,此时,伊伊在床上已经熟睡,红扑扑的小脸上有时会露出一丝笑容,想必伊伊在梦中遇到了开心的事情吧。忽然,姬诗雨听见了敲打窗户的声音,她轻轻撩开窗帘,透过昏暗的路灯,只见在飘舞的雪花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不是令她日夜牵挂、朝思暮想的范文轩吗?

姬诗雨颤抖着双手打开了窗户,激动地大声叫道:“文轩!是你吗?你咋提前回来了!我可能想你想得太痛苦了,在做梦吧?”

范文轩满面泪水不停地说道:“是我!小雨,是我回来了!我表现好,被提前释放了!由于喜讯来得突然,没来得及告诉你。你没做梦,一切都是真的!这回好了,我们一家三口再也不会分开!”

姬诗雨飞奔前去打开屋门,疯了似的拥抱着范文轩,随即放声痛哭起来。

雪花漫天飞舞,仿佛在祝福这对命运多舛的夫妻终于久别重逢。

范文轩出狱回来后的一个上午,天气阴沉沉的,好像能拧出水来。他架起双拐来到一家商店门前,踟蹰着,他是来找工作的。犹豫了一会儿,范文轩掐灭了手里的烟,终于鼓起勇气走上了超市的台阶。当范文轩走到服务台前,将手中的毕业证书和自己的简历递给店长并说明来意时,只见店长上下打量他一眼,冷冷地说,本店招聘已满,你再到别处去问问吧。

范文轩又来到一个个体户摊位前,想给人家做做下手,但也被人家拒绝了。

几天下来,范文轩找工作四处碰壁,每当他在沉沉的夜幕中,拖着疲惫不堪的脚步沮丧地走向回家的路,他的心脏也如这座拥挤不堪的城市,越来越缺少了阳光和空气。唯一可以安慰他的是走进家门时,女儿伊伊张开两只小手向他跑来,嘴里甜甜地叫着: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每当看见女儿天真无邪的笑脸,他的心里就会又一次明亮起来。

范文轩常常在心里告诉自己:不管命运给他多么沉重的打击和磨难,为了女儿和妻子,他都要选择坚强。在沮丧的时候,他也会悲观地想,在监狱服刑时自己是多么盼望能早点出来,恢复自由,早日见到妻子女儿,享受人间的天伦之乐。哪曾想出狱后一个大男人还要靠妻子养活,在里面虽说失去自由,但总不会为一日三餐操心,可是现在呢,找口能吃饭的工作竟比登天还难。现实是多么的残酷,生活又是多么的无奈啊。

晚上躺在狭窄的床上,姬诗雨握紧范文轩的手,真诚地劝说道:“文轩,你不要再出去找工作了,你看现在下岗的、失业的,到处都是,还别说我们残疾人,连健全人也没事可干啊。”

“可是,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刚刚拿到了大学文凭,找个一般的工作,总可以吧?”

姬诗雨继续劝道:“你不要太犟了,你几年关在里面,对外界已经不太了解。社会变化太快了,现在很多大学生也都待业在家呢。如果不是我运气好,遇到房东嫂子帮忙介绍到她弟弟的服装厂,这份工作也不会属于我啊。”

“那我该怎么办?难道窝在家里吃软饭不成?女儿渐渐长大,要吃要穿要上学,用钱的地方会越来越多啊。”范文轩焦虑地说道。

“文轩,我明白你的心情,但你天天出去真的如同大海捞针,没有丝毫的希望。我看你不如安下心来,在家里写小说吧。同时还能照顾咱们的女儿,也算帮我解了后顾之忧。你有文学天赋,又有坎坷的生活经历,你的小说一定会有市场。这也是我们目前最好的选择。”

范文轩沉思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说:“好吧,诗雨,我答应你,谢谢你对我抱有的希望。可是,我以前老写杂文和随笔,抨击社会不公平现象,心态都写坏了。小说真没写过,还要从头学起,慢慢摸索啊。你看我能行吗?”

“一定能行,我对你有信心,对我们的未来更有信心。”

当历史的车轮驶进新世纪,可爱的伊伊已经六岁了,伊伊懂事乖巧,每天跟在爸爸妈妈身后干这干那,是他们夫妻的得力助手。9月1日终于到了,范文轩和姬诗雨把女儿送进了校园。通过老师的测试,学校决定伊伊不读学前班,而是直接升入小学一年级。

望着伊伊端正地坐在课桌前瘦小的背影,范文轩和姬诗雨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近一年来范文轩在写作的空隙教会伊伊认识了很多汉字,伊伊记忆力超群,记得她刚刚学会说话的时候,姬诗雨就教她背诵唐诗三百首了。一首七言古诗,只要教上三遍,她就会背诵了,而且准确无误。

女儿是这对穷困夫妻最大的骄傲,无论生活如何艰难,只要看见天真烂漫的伊伊,浑身上下就有了再次迎接挑战的勇气。

这天黄昏时分,姬诗雨下班走出缝纫厂,抬头看见范文轩站在一辆出租车旁等候着她。

范文轩喜气洋洋冲过来,把姬诗雨拉进了出租车,告诉出租车司机:“开到新华小学。”

姬诗雨感到诧异:“你这是怎么啦?”

范文轩激动地搂着姬诗雨:“小雨,我写的一篇小说被《东北文学》看中了!今天收到了稿费,竟有好几百块呢!我想好了,今天咱们就奢侈一回,带着女儿去大酒店开开眼。”

姬诗雨格外惊喜:“文轩,你的小说真的上了省级文学刊物?怎么不早告诉我呢?”

“我一直忍住没说,就是想给你和孩子一个惊喜。”范文轩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文轩,我早就说,搞文学没有秘诀,当作家更没有捷径可走。唯一的一条路除了坚持还是坚持,以我们的身体是找不到合适的工作的。对你来说华山一条路,除了写作,别无选择。今天就算作你转型写小说的开始吧,真要好好庆祝一下!”

范文轩拼命点头调侃道:“老婆大人言之有理,我一定牢记心间,永不敢忘。以后写作就是我的职业,我一定不再这山望着那山高了,也不会胡思乱想,去发什么‘不义之财’,我会好好写作,拿出好作品给那些当初想看我们笑话的人瞧瞧。”

范文轩嘴里说的'不义之财'是他们夫妻之间的暗语。有段时间,一个叫夏德利的朋友隔三差五地登门,他是范文轩的发小,每次都游说范文轩和他一起出去炒股。并说范文轩从小脑子灵,又懂政治经济学,炒股一定会如何如何发大财,而且由他投资10万元,交给范文轩操作,赢利后三七开分账等等。见范文轩心有所动,姬诗雨急得不行,一气之下,当着夏德利的面儿,姬诗雨一点也没客气,亮出了自己的观点:股市有风险,人尽皆知,谁敢拍着胸脯说一定能赚!赔了我们无力偿还,到那时再好的朋友也会反目成仇,俗话说,耿直讨人嫌,财宝动人心,钱财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真的赔了,我们全家只有跳楼的份儿。就算你们运气好,真的挣了,我也不稀罕这些不劳而获得来的钱,你们笑了,自有人哭,这叫做打家雀喂小猫,积一家,损一家,挣来的都属不义之财,跟掠抢豪夺没有本质上的区别。见姬诗雨急了眼,吓得夏德利夺路而逃,从此再也没敢登过门。后来,范文轩和姬诗雨便将炒股挣来的钱称作‘不义之财’。

当出租车驶到新华小学门口,只见伊伊背着书包一蹦一跳地跑了出来。

范文轩和姬诗雨一起高喊:伊伊,伊伊,我们在这儿呢,快过来啊!范文轩牵着伊伊的小手,把她抱进出租车,放在姬诗雨的怀里,自己在司机旁边坐下,吩咐到:“师傅,把我们送到梦天湖大酒店!”

伊伊感到惊奇:“爸爸,我们不回家吗? 去梦天湖干什么?”姬诗雨抱紧女儿瘦小的身体高兴地说:“你爸爸今天比中了大奖还高兴,请客!”出租车一路飞奔驶向繁华的大街。

姬诗雨一觉醒来,看见范文轩仍在灯下兴致勃勃挥笔疾书。她披上衣服轻轻的下床。

范文轩发现她起来了,亲切地注视着她的脸说:“你干吗起来,你工作了一天太累了。我写完了这一章,马上就睡。”

姬诗雨微微一笑,调皮说道:“都大半夜了,你一定饿了,体会到饥寒交迫的滋味了吧。我起来给你冲杯热豆奶,犒劳一下你经常出血的胃,可别把我的范老师饿得思维不清晰啊,那样,世界也会为少了一个天才作家而悲哀的。”

7

范文轩的小说继《北方文学》之后,又在《长江文艺》、《湖北作家》、《中国作家》等多家文学杂志刊登,其中包括《一朵美丽的杜鹃花》、《突如其来的保姆》、《龙王庙之夜》、《死去活来》、《天堂湖》、《小巷之花》。

武汉市的畅销报纸《江城日报》、《江城晚报》、《楚天星报》也登载了一篇又一篇对范文轩作品的评论、褒奖和一幅又一幅范文轩的照片。

这一年的夏天,范文轩出版了自己的首部专集《守望内心汹涌的河流》,长江之滨出版社特别为他举办了隆重热烈的新书首发式,范文轩忙碌地为排长队的读者签名售书,两千册新书几天即告售罄,反响强烈。

第二年开春,范文轩被批准加入省作家协会,省作协创联部将一本深褐色的作家证颁给范文轩。

几个月之后,范文轩在市作协的帮助支持下,在武昌友谊大道新茂大厦租了一间房,创建“范文轩工作室”。小小的工作室里安装了宽带,并配备了一台电脑。范文轩经常住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废寝忘食地将已发表过的小说,二度创作改编成影视剧本。

范文轩用稿费和改编剧本的收入,终于还清了当年因打伤人从刘源潮手中借来的两万元钱。还清外债,就像将压在胸口多年的一块巨石搬走一样,夫妻二人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

一个夏季的傍晚,范文轩推开家门,兴高采烈地对姬诗雨和伊伊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在武昌锦绣前程小区看中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一楼朝阳,光线特好。而且有天然气、全套家电和家具,租金每月六百元,如果你们同意,明天我就找中介签合同。要赶紧定下来,不然就被别人租去了。这套房子太俏了。”

伊伊好奇地问:“爸爸,我小学毕业了,要去武昌读初中吗?”

姬诗雨接过话说:“每月租金六百元,这未免太贵了吧?咱们在杨汊湖住得好好的,房租才一百五十元,为什么要搬到武昌去呢?我上班怎么办?伊伊还得择校转学,多麻烦啊。”

范文轩将手一挥说:“这些事不用你操心,只要你同意,我叫助手出面,用最快的时间搞定一切。诗雨,我的工作室在武昌,家却在汉口,来回跑太浪费时间了。我想过了,你在那个私营缝纫厂辛辛苦苦每月也就挣几百块钱,累死累活不说,也没有退休和医保,老实告诉你,那几百块钱我还真没看上。到了武昌你就不要找工作了,每天洗洗衣服做做饭,打打麻将逛逛街,当个全职太太得了。”

姬诗雨突然觉得范文轩有些陌生,不高兴地说:“你这叫说的啥话,你有什么权利随意安排我的生活?看不上我挣的几百块钱,可是,这些年就是靠这点钱咱们一家三口才没喝西北风,才把伊伊养这么大!你那儿一点稿费,根本就是初一有了,十五有没有还不一定呢。现在日子刚刚好过,你就挖苦我,又要租豪华的房子,我看你这是吊死鬼擦烟粉,你就咬牙浪吧!文轩,今天你是不是喝多了?满嘴的醉话。别轻狂啊,不然我要生气了!”

晚上,上床睡觉的时候,范文轩小心地关上房门,讨好地凑到姬诗雨的身边,一脸歉意地说:“雨啊,别生我的气,刚才我是有点得意忘形,现在正式向夫人道歉,请老婆大人原谅。在女儿面前,你总得给我留点儿面子啊。”

姬诗雨看着范文轩,认真地说:“文轩,我刚才也不该那么激动地反驳你,其实我理解你的一番良苦用心,你是想让我和孩子生活得好一些,这也是做丈夫和父亲最值得炫耀的地方。只是你不能侮辱我干的工作,而且要有感恩的心态,如果不是这份工作,就没有我们的今天。你说是不是啊?再一个,你千万要谨慎,不能忘了以前的教训。”

范文轩把姬诗雨楼到自己的怀里连连点头说:“是啊,是啊,你说得没错。但是,你听我详细告诉你,我们搬到武昌有三大好处:第一,你是北方人,对武汉了解不多,武汉由三镇组成,汉口、汉阳和武昌,汉口属于经济中心,汉阳是工业中心,而武昌就是真正的文化教育中心,武昌有数不胜数的全国名校和重点中学,咱们伊伊天资聪颖,是个读书的好苗子,今年刚刚小学毕业,转到武昌的重点初中,加上环境熏陶,将来肯定能考上一所重点大学,弥补我们终生的缺憾。我一直牢牢记着孟母三迁的故事,当时一听小区的名字我就动了心,‘锦绣前程’小区,这不是专为我们伊伊起的名吗?第二,你从小吃苦,遇到我也没过上一天轻松的日子,想起来我就心生愧疚,我真心希望你能早日过上‘十分宽厚十分福,一日清闲一日仙’的舒心日子。第三,也算是我的私心吧,我不想把生命中大把的时间都浪费在路上,每次来回都要过江上桥,不堵车也得一个多小时,遇到堵车半天的时间就没了。唉!架再多的桥、打再多的隧道,还是堵车,天天听着乘客骂声载道,真叫人心烦。如果我将时间都用在创作中,说不定再过几年,我们也可以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呢。这些一直都是我追求的梦想和奋斗的目标。”

在郊外杨汊湖村的小屋里,姬诗雨满眼含泪,和左邻右舍依依惜别。这间简陋的小屋里是她新婚的洞房,留下了她和范文轩许许多多快乐的时光,他们曾经在寒冷的冬夜相互抱着取暖,探讨文学、谈论爱情,盼望黎明的曙光驱散寒夜的漫长;这间简陋的小屋也是她孕育小生命的地方,女儿伊伊在这里度过了幼年和童年的很多美好时光,还清晰地记得自己做饭洗衣时,经常把刚刚会爬的伊伊用根布条拴在床头的栏杆上,以免女儿爬到床边掉地下摔伤;更记得范文轩伤人入狱后,自己在小屋里苦苦期待、夜夜守候,等着心爱之人归来的一天。

现在就要离开生活了多年的小屋,不知自己何年何月才能故地重游……

此时,房东嫂子在送别的人群中叫道:“姬诗雨,还不快上车,就等你一个人了。别个有了好房子住,高兴还来不及呢,谁像你这文化人,恋恋不舍,多愁善感的?一定记得有时间常回来看看我们啊!”

姬诗雨擦着泪说道:“这小屋啊,有我太多的回忆,我永远不会忘记。更不会忘记你和街坊邻居们对我的帮助和照顾。嫂子,我一定会回来看你们的。”

在武昌文坛路锦绣前程小区里,新租的房子两室一厅一厨一卫,外带书房,还有封闭起来的明亮的阳台,书房不大,但装饰得简朴素雅。

伊伊从没住过这么宽敞的房子,兴奋得在几间屋里穿梭着跑来跑去。嘴里不住地说:“妈妈,你和爸爸住一间,我自己住一间,客厅里看电视,书房里我写作业,爸爸写小说。哦,太好了,我们终于住上好房子啰!”伊伊说完之后仍感到意犹未尽,嘴里哼着自己改编的歌:欢迎你到我家来,这里四季春长在,我家有个小书房,还有一个大阳台……

也许是女儿的情绪感染了姬诗雨,她一扫脸上离开杨汊湖的伤感,渐渐快乐起来,并动手和伊伊一起整理搬过来的物品。

几天后,姬诗雨领着伊伊走出小区,一边购物一边熟悉周围的环境。文坛路是武昌比较宽阔的一条大马路,文联机关就坐落在这条街上,路两边商铺林立,看得人眼花缭乱,书店、学校、超市、银行一应俱全,姬诗雨不得不佩服范文轩的选择,此处的确是个生活和读书的好地方。

当母女二人走进一家书画店时,一位老先生热情的招呼,并询问她们的需求。姬诗雨礼貌地说:“先生,能为我写幅字吗?我想请您装裱后挂在自家的书房里。”老先生满口应允,接过钱说,五天后来取。

一天早晨,伊伊望着姬诗雨问:“爸爸到杭州已经一个多月了吧?啥时候回来啊,我真想爸爸啊。”

姬诗雨答:“你爸爸来电话说,笔会已经结束,明天就会到家。”

姬诗雨和伊伊推着购物车穿梭在超市拥挤的人群中,愉快地挑选着所需的各种蔬菜和最新鲜的鱼肉。

书房的墙上,挂着还在散发着墨香的字幅,内容是:“逆境顺境有胸襟,大事难事能担当。成功失败仍坚持,喜怒来临有涵养。”范文轩在写字台前抽着香烟,正阅读一大堆信件。在信件旁边,还堆着一摞摞厚厚的稿本。

厨房里,伊伊兴高采烈,很熟练地帮着摘菜洗菜:“妈妈,我们全班同学中,就我一个人会做饭洗衣服。”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啊。”姬诗雨意味深长地望望她,“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下地劳动了。你姥姥总要我做饭、洗衣、喂鸡喂鸭呢。唉,这城里啊,寸土寸金的,如果有块儿地,我们就可以种菜吃了。”

伊伊理解地笑笑:“姥姥对你严格要求,是怕你娇气呢。”

姬诗雨叮嘱伊伊:“女人,不论是穷是富,不论做民做官,不论当工人还是做学问,都应该会做家务,都应该喜欢做家务,而且要做得好。这样的女人就是全家的太阳。”

伊伊似懂非懂地眨着明亮的眼睛。

姬诗雨又做好了一样菜,递给了伊伊,伊伊快乐地端上了餐桌。

餐桌上伊伊已经放好了餐具,还放着一瓶葡萄酒和三个高脚玻璃酒杯。

伊伊再次走进厨房时,范文轩拎着皮包从书房走了出来,他俯下身子摸着伊伊的头说:“伊伊,真对不起,爸爸刚刚接到一个重要电话,必须马上出去。我就不能奉陪了,你们母女在家好好干杯吧。”

伊伊撅起小嘴不高兴地说:“爸爸,你吃了饭再去吧,妈妈为了这顿饭,足足辛苦了一个上午呢。你走了,还有什么意思,真扫兴!”

姬诗雨问道:“这么匆忙,你上哪儿去?”

范文轩坦诚相告:“刘源朝他们文化局要给我接风洗尘,还说有大事相商。这家伙的安排我可不敢不服从啊。”

伊伊哼了一声:“他又不是市长!凭什么管你?”

范文轩弯下腰用鼻子碰碰伊伊的小鼻子:“告诉你啊,宝贝儿,在你爸爸妈妈的心目中,你刘源朝叔叔的分量可比市长的分量重多了。”

姬诗雨望着范文轩离去的背影,眼角流露出一丝失望的神情。

伊伊疑惑地问道:“妈妈,刘源朝叔叔很重要吗?”

姬诗雨听见范文轩关门的声音,忽然一丝无奈涌上心头,面对眼前的女儿,她强忍住了伤感与幽怨,说道:“是啊,你刘源朝叔叔是难得的好人。在咱家最艰难的时候,都是你刘叔叔伸手相帮。准确地说,你刘叔叔就是咱家的贵人。”

“可是,刘源朝叔叔跟我们家来往很少啊。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他呢。”

姬诗雨抚摸着伊伊的小脑袋,说:“伊伊,你听说过‘君子之交淡如水’吗?我们家最艰难的时候,你刘源朝叔叔是经常来的,那时候你还在妈妈的肚子里,当然记不得了。你爸爸出名以后,你刘叔叔来的就少了。”

伊伊若有所思:“噢,知道啦,刘源朝叔叔喜欢雪中送炭,不喜欢锦上添花!”

姬诗雨紧紧地将伊伊搂在自己的怀里。

某酒店的大包间里。

刘源朝和几个男女坐在一起,对面是潇洒而又威严的中年男子,大脑门儿,长发后编着个小辫子。大脑门的左右两边各坐着一名打扮时髦,浓妆艳抹的年轻姑娘。

范文轩被服务员引了进来。

“刘源朝!多年不见,一向可好?”

“好哇!范大作家,你也别来无恙?

两个人开心的握手拥抱起来。

此时,刘源朝指着已经站起来的大脑门,对范文轩说:“来来来,老范,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江城著名的影视导演张二谋,张导可是当地电视台里最著名的时尚前卫人物啊!”

“范文轩老师,幸会!幸会!”张二谋指着身边的两位美女介绍说:“这两位美眉都是我台演员,一位叫乔丽萍,令一位叫韩菲菲,非常崇拜你的才华,今晚终于能够和你坐在一起了,我们感到非常的荣幸!”

乔丽萍和韩菲菲一起向范文轩深深的鞠躬。

张二谋提醒两位姑娘,“范文轩老师可是江城当今第一才子,崇拜仰慕范老师的美眉数不胜数,你们能够和范文轩老师坐到一起,实在是太幸运啦!”

范文轩满面春风。

刘源朝望着范文轩,幽默地敲敲酒杯:“不好啦不好啦,这酒还没喝,这第一才子就已经给你们灌醉了!老范,今天我做东,一来为你乔迁新居表示祝贺,虽然晚了点。二来,也是今晚的重头戏:张导看中了你的小说《都市女郎》,希望你尽快改编,他们想在明年春天将电视剧搬上荧屏。你看连主角都定了,就是这两位美女。”

范文轩点燃一支香烟,连声道:“好好好,我明天就投入工作。

武昌文坛路的锦绣前程小区。

伊伊在书房里写着暑假作业。

姬诗雨正在卫生间里用洗衣机洗着衣服。

洗衣机旁边,还放着范文轩一堆待洗的衣服。

酒店大包间里。

范文轩已经喝得微露醉态。

这里的气氛依然十分热闹。

文坛路的锦绣前程小区。

客厅里的灯光十分暗淡。

伊伊的房间灯已关闭,她已经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姬诗雨从卫生间里出来,一边梳理着长长的秀发,一边缓缓走进灯光柔和的卧室。站立在穿衣镜前,姬诗雨暗自欣赏着自己渐渐憔悴的容颜。

席梦思床上,床罩已经掀去,一对看起来崭新的枕头并排放置在床头。

汉口某酒店KTV大包间里。

已经喝醉的范文轩倚靠在长沙发上,左边坐的是乔丽萍,右边坐的是韩菲菲。这两个漂亮的姑娘也已经醉意十足,但却在欢乐地歌唱。

刘源朝夹起皮包,大声嘱咐张二谋:“张导,局里有事,我先走了,休息一会儿后,你一定要把范文轩安全送回家啊!”

张二谋拍拍刘源朝的肩膀:“刘处,你放心吧!”

武昌文坛路锦绣前程小区,万籁俱寂。

斜靠在床头的姬诗雨,手里捧着书本,却微微闭着眼睛。她在期盼范文轩的归来,睁眼一看,时钟已经过了凌晨。卧室里依旧冷冷清清。她打开电视机,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会,又关上了电视,下床走到阳台,望着天上的星星,又望望大院里婆娑的树影。

此时此刻,酒店的KTV大包间里。

乔丽萍和张二谋正对唱在情歌,韩菲菲偎依在范文轩的肩膀上:“范文轩老师,你能和我唱支歌吗?”

范文轩好强地挺起身:“可以,当然能唱。”

韩菲菲殷勤地扶起范文轩,拿来两个麦克风,紧紧地贴在一起唱道:

“爱情这杯酒,谁喝都得醉。

不要说你错,不要说我对。

恩恩与怨怨,没有是与非。

人生这个谜,几人能猜对。

爱情这杯酒,谁喝都得醉。

爱情这杯酒,谁喝都得醉……”

韩菲菲拥抱范文轩:“范老师,你唱得真好!”她动情地吻着范文轩。

此时的范文轩在酒精的作用下,早已将在家守候他归来的妻子忘得一干二净。

8

武昌文坛路锦绣前程小区,冷风摇动着高高的梧桐枝叶。

姬诗雨离开阳台回到卧室,她似乎很平静,在床上躺了下来,泪水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浸湿了洁白的枕头。

天终于亮了,熙熙攘攘的农贸市场里,姬诗雨拎着刚买的蔬菜水果走了出来。回到家里已是早晨七点一刻,伊伊已经起床,母女二人共进早餐。

姬诗雨说:“伊伊,今天周末你不上学了,你就陪妈妈去一趟汉口的居仁门,买一台二手缝纫机回来,我要重操旧业,在家里开个小裁缝店。”

“妈妈,你咋老爱找活干?现在爸爸能挣钱了,你歇几天不好吗?”

姬诗雨耐心解释道:“伊伊,你还小,不懂什么叫无聊和失落。妈妈做了二十几年衣服,忙碌惯了,空闲下来,心里难受。”

“哦,妈妈,我看出来了,自从咱家搬到武昌,你就没高兴过。爸爸经常不回家,明天我上学了,你一个人在家好孤单啊!”伊伊理解地说道,“对了,妈妈,刚才你说自己做了二十多年服装,那时你才十几岁啊?”

姬诗雨解释说:“是啊,在妈妈十二岁的时候就给邻居一位爷爷做过一条裤子,把那位爷爷乐得穿着新裤子在村里挨家挨户到处走,逢人就夸妈妈的手巧。”

“啊?原来如此啊,难怪你的技术那么好呢,杨汊湖那个缝纫厂一直叫你做样衣,大伙儿都喊你师傅呢。妈妈,我越来越崇拜你了。”

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范文轩正在书房里的电脑上改编着剧本。

门铃突然嘟嘟地叫个不停。

范文轩大声招呼:“伊伊,开门,妈妈回来了!”

伊伊说:“爸爸,你去开吧,肯定不是妈妈。”

范文轩开门一看,果然不是姬诗雨,而是一个中年男子:“范老师,我是宣传部的,我们王部长今晚请您去聚聚,他说上周就跟您联系好了。”

范文轩热情地握着他的手:“哦,是啊是啊,哎呀,我差点给忘啦!”

姬诗雨拎着一个大塑料袋,里面装着一条香烟和许多食品调料袋走回大院,迎面驶来的轿车缓缓停下。

范文轩摇下车窗对姬诗雨说:“宣传部请我去开个会,又不能和你们一起吃饭了。”

姬诗雨很平静地望望轿车。

看到姬诗雨手里的购物袋,范文轩打开车门,从姬诗雨的购物袋里拿出一条香烟,撕开香烟包装,取出其中两包放进自己口袋里,然后关上车门说“我晚上回来。”

姬诗雨点点头,默默地望着轿车疾驶而去。

书房里,范文轩望着韩菲菲的照片,陷入了遐想之中。

伊伊突然推门进来:“爸爸,过来吃饭啦。”

范文轩吃了一惊,赶紧收起手中的照片,答应道:“哦,马上就来啦。”

饭桌上,姬诗雨低着脑袋,默默地吃着饭。她吃不下去,但为了在范文轩和伊伊面前掩饰内心的痛苦,她只能这样强迫自己一口一口地咽下去。

伊伊问:“爸爸,明天跟我们去杨汊湖吧。”

范文轩不解:“去那儿干嘛?”

伊伊头一歪:“去看看呗,看看咱们住过的老房子。我和妈妈上个星期天去了的。看了房东阿姨,看了协理员楚倩阿姨,还看了我的好朋友兰兰和思思。”

范文轩感到意外:“是吗?这么远你们都去了?”

伊伊不无骄傲地点点头:“当然啦。妈妈说永远都不能忘,杨汊湖村是我们的根据地啊。”

范文轩瞟了姬诗雨一眼:“明天啊,有客人要来,我就不能跟你们去啦。”

伊伊一脸不高兴:“又要喝酒了,爸爸你都成麻木了,小心你的胃。”

范文轩马上解释:“不会的,爸爸现在尽量地多喝茶少喝酒。”

姬诗雨起身拿过几盒治胃病的药,交到范文轩的手里,“这是我昨天去药房买的, 你一定按时吃,别忘了。”

在杨汊湖村里的弯弯小路上,姬诗雨和两个妇女在亲热地说着什么。

伊伊和兰兰、思思快乐地边跑边笑……

伊伊来到姬诗雨身边说:“妈妈,我和我的同学拜拜啦。”

姬诗雨抚摸着她的脑袋:“看你,玩得一头大汗。天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伊伊蹦蹦跳跳地向前走去。

姬诗雨和伊伊坐在从汉口开往武昌的公共汽车上。

范文轩的书房里,坐着张二谋和乔丽萍、韩菲菲。

姬诗雨和伊伊开门走进了客厅。

伊伊跟着姬诗雨来到书房门口,礼貌地打着招呼:“叔叔好,阿姨好。”

张二谋和两个姑娘都热情地异口同声回应:“你好,你好。”

姬诗雨向大家点点头,领着伊伊离开了书房。

张二谋望望姬诗雨背影:“范老师,你女儿长得真漂亮,嫂夫人也很贤惠吧?”

范文轩说:“我哪有你活得这么潇洒啊,你的夫人肯定是个贤妻良母吧?”

“哎呦喂,我哪能跟你比呀!”张二谋夸张地笑着说道,“我早就被人家抛弃了!”

两个姑娘都笑了起来。

张二谋故作痛苦地叹了口气:“唉,今生,我是不会再结婚了。”

“好啊,不结婚好啊,你才有福气呢!”范文轩对张二谋说,“现在的潮流你们知道吗?”张二谋和乔丽萍、韩菲菲都摇摇头。

范文轩兴奋起来,神秘地侃侃而谈:“最近网络上最流行的两句话是:浪漫的婚姻不稳定,稳定的婚姻不浪漫;爱情使人睡不着,婚姻使人打瞌睡!”张二谋和乔丽萍、韩菲菲听后连连点头。

范文轩更为兴奋地说道:“张国荣有一首歌唱道:我们要天天思念,但不要天天相见,你可和别人约会,只要不让我发现,我偶尔也会出轨,但保证心在你这边,我们要天天思念,但不要天天相见,你负责美丽妖艳,我负责努力赚钱,万一要移情别恋,最好也和平解决……”

姬诗雨正好拎着暖瓶进来泡茶,将一番话听得清清楚楚。

“啊,范老师,你说得太精彩了!”张二谋和两个姑娘情不自禁地鼓掌,“两位美女听见了吧,我们要天天思念,但不要天天相见,就是最幸福的人了。”

范文轩转脸看看姬诗雨,感到十分尴尬,立刻借故点烟低下了头。

夜晚。

伊伊在小房间里练习吹箫。

范文轩在书房里写作,端起面前的茶杯要喝,却发现里面已经没有水了,随即就回头朝着门口喊了一声:“小雨呀,给我倒点开水!”

姬诗雨在卫生间里,用手搓洗着范文轩和伊伊的衣服。她听到范文轩的喊声,迟疑片刻才走进书房端走范文轩的茶杯。

范文轩继续埋头在电脑上写作。

姬诗雨倒好开水端着杯子走进来,正欲放在他的旁边,他却忽然转身来接,姬诗雨躲闪不及,茶杯被他的胳膊撞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范文轩紧皱着眉头,生气地大声道:“你怎么搞的呀?把我烫着啦!”

姬诗雨也生气地说:“你怎么突然转身呢?”

范文轩坐下去,气呼呼地抽起了香烟,“你呀,越来越笨了。”

姬诗雨强压胸中的愤怒:“是吗?我现在,恐怕连给你做保姆的资格都不够了。”

范文轩转身瞪着她:“要是嫌我麻烦、嫌我讨厌,我可以不再回来。”

姬诗雨直视着他的眼睛:“范文轩,你不要再装正人君子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的心根本就不在这个家了。你成天和你那些文艺圈的狐朋狗友混在一起吃喝玩乐,今天还把他们招到家里,说些暧昧下流的话,我都替你感到害臊。文化界里还比较干净,可是,你好好看看现在的娱乐圈还有净土可言吗?我劝你一句,一个作家可以高傲,可以孤芳自赏,可以穷困潦倒,但是决不能与腐化糜烂同流合污!”

伊伊听到父母的吵架声,战战兢兢走过来问:“妈妈,你们怎么啦?”

姬诗雨拉着伊伊擦着眼泪走出了书房。

范文轩匆匆忙忙收拾好东西,架起双拐,背着一个大书包走出了家门。

姬诗雨赶到阳台,悲伤而忧愤地望着范文轩走向大院门口的背影。

9

夜晚的武昌文坛路锦绣前程小区。

伊伊已经躺上了她的小床,但毫无睡意,她考上了重点中学很兴奋。明天就要开学了,她将成为实验中学的初一学生了。

姬诗雨走进来,握着她的小手:“伊伊,今晚和妈妈一起睡吧。”

“好啊。”伊伊马上坐了起来,“妈妈,爸爸今晚又不回来吗?”

姬诗雨没有回答,默默的和伊伊走进了卧室。

伊伊很快就上了床,钻进了被窝。

姬诗雨随后上床,在伊伊身边坐了下来:“伊伊,喜欢爸爸吗?”

“喜欢,”伊伊眨眨眼睛,“不过,没有以前喜欢了。”

姬诗雨泪水汪汪:“你爸爸事业心很重,他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做。以后,他在家的时候可能会越来越少。”

伊伊眨着眼睛望着姬诗雨。

姬诗雨背过脸拭去了泪痕:“爸爸和我们在一起生活的时候,你是爸爸妈妈的好女儿,爸爸不和我们在一起生活的时候,你还是爸爸妈妈的好女儿。”

伊伊有点诧异:“爸爸会离开我们吗?”

姬诗雨亲亲她的脸:“伊伊,如果爸爸离开我们,你只和妈妈在一起,你会快乐吗?”

伊伊使劲地摇头,“不会! 我不允许你们分开!”

夜晚。姬诗雨坐在写字台前,在日记本上写着她的心情。她理智平静的心声,在房间里漂荡,在小区大院里漂荡,在繁华的大街上漂荡,在灯红酒绿的酒店里漂荡,在奔驰的轿车里漂荡,在轿车外面青山秀水之间漂荡。

……在风雨交加的那个深夜,在长江之滨的风口浪尖,在即将掉进死亡深渊的那一刻,我和范文轩相逢、相识、相知、相爱了。在十六年的凄风苦雨之中,我和范文轩荣辱与共,相濡以沫。十六年的漫长时间,一个满怀爱情的女人所能做的,我全都做了,一个满怀忠诚的女人所能奉献的,我也全都奉献给你了。

现在的范文轩,已经彻底走出了苦难的深渊,在香风醉雨中踏上了铺满鲜花的坦途,奔向充满了辉煌的圣殿。你曾被压抑的才华正在骄傲地发挥,你曾被隐藏的欲望正在尽情地舒展,你所有的魅力正在大江南北飘散。

可是,你是否记得,以前的我们又病又穷,过着居无定所、饥寒交迫的生活,但我们在一起却是那么的快乐。你用全部的真情在我头顶撑起了一片艳阳天,而我在你搭建的城堡中成了自由自在的“女皇”。你因我的快乐而快乐,我因你的幸福而幸福。我们的思想每天都在情感的交流中成长,升华,自由飞翔。

一位女作家这样说过,爱情不是得到,而是要学到。如果爱情曾经伤害过我们,何尝不是我们先点头同意的。苦与乐,都是爱情的面相——如果没有得到什么,那一定要学到些什么。

可是,如今的范文轩变得越来越陌生了,你的应酬越来越多,陪我的时间却越来越少。现在,我们几乎没了情感交流,你成天在低俗的社交中嬉笑周旋,你完全被酒精和美女迷醉了双眼,甚至连至爱的亲人都撇到了一边。

文轩,我这样说并非抱怨你,而是认为到了该让你冷静下来的时候了,如何有一天你的心清醒过来,你就会明白我此番的良苦用心……

夜,已经深了,伊伊早已熟睡。范文轩走进厨房,发觉电饭锅里热着饭菜。显然,姬诗雨早有准备,他随时回来都可以吃到热乎乎的饭菜。

范文轩的脸上露出感激和愧疚交织的神情,他赶紧坐下吃了起来。

范文轩吃罢了饭,自己动手洗刷了碗筷,又放回碗橱,然后走进了书房。

不锈钢茶杯里已经泡好了热气腾腾的茶,显然是姬诗雨在他吃饭时给他泡上的。

范文轩感受到了温馨,同时也为今后的路感到痛苦。

姬诗雨平静地走进书房,默默地坐下,然后在他面前放下一封短信和一份离婚协议书。

范文轩首先打开那封叠起来的短信,姬诗雨一句平静的话语犹如一声惊雷:

“范文轩,我们离婚吧!”

范文轩惊讶的嚷道:“你开什么玩笑!我可从没想过,我与她们只是逢场作戏,我的心都在这个家和伊伊身上。你别胡思乱想,疑神疑鬼的,我决不会签字的!”

姬诗雨平静地说:“我不是和你开玩笑,这样的玩笑毫无意义。你说什么逢场作戏,还不如一个贪官说得实在:‘久在江边走,哪有不湿鞋。既然湿了鞋,索性洗个澡。’”

范文轩显得有些吃惊姬诗雨的一语击中要害,身体不禁抖了一下。

姬诗雨接着说道:“我是今天看到一个故事受到启发,才下了最后的决心。一个老者,养了一群鸽子,关在笼子里,每天喂食,老者很爱他的鸽子,但就是不能把鸽笼打开,担心他的鸽子会一去不回。如果我们的婚姻是个牢笼,你如同笼中的鸽子,我怎么能一边爱你一边阻止你要飞翔的愿望呢?”

范文轩打断姬诗雨:“是的,最近我太忙了,对你关心不够,请你给我机会,我一定注意。”

“文轩,你冷静点,听我把话说完,爱情是经不起无聊岁月消耗的,我们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你现在成名了,而且前途无量,我已经不能给你带来灵感和刺激,这不是自卑,恰恰是我的自知之明。请你给我一条生路,也给我们曾经的爱情一个出口。你应该比我更明白,世界上只有爱是不能勉强的。我一定要给你自由,虽然放弃自己心爱的人无比艰难。可我知道,如果不能给所爱的人自由,就不是真爱。你好好想想我今天说的话,再给我答复。”

范文轩走进卧室,抓着姬诗雨的手难过地说:“诗雨,告诉我,还有没有挽救的可能?我会全力以赴!”

姬诗雨泪流满面,摇着头说:“文轩,我们的婚姻已无可救药!你别再做徒劳无功的事情了。我是个从小倔强,经历坎坷的人,但又是个完美主义的信奉者,长大以后视婚姻为自己的生命,渴望拥有一份地老天荒的爱情。自从十六年前我们在江边奇遇,一直感谢苍天对我的厚恩。和你在一起,多么清贫苦难的日子我都不怕,只求你千万别亵渎了我心中神圣的感情。可是现在,你的精神已经出轨,回到家中的只是你的躯壳,而你的灵魂却在外面的灯红酒绿中流连忘返。爱情是自私的产物,我不能容忍你的身心分离,更不能和其他人分享你的感情。每次看到你偷偷摸摸地打电话,神色慌张地上网聊天,我的心犹如水煮油煎一般。现在流行家中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可是我真的不是林凤娇。文轩,求求你尊重我的决定,不要再践踏我最后的一点尊严了。行吗?”

范文轩非常痛苦地说道:“诗雨,我们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仿佛今天我才真正了解了你。离婚可以,但我有一个要求,否则我决不签字。”

姬诗雨说:“行,只要我能做到的,你说吧。”

范文轩拿出两个存折,“这上面写的都是你的名字,本来想攒够买一座房子,看来实现不了了,现在只有提前交给你了,存折上一共六万元,留给你和伊伊吧。如果同意了,明天我就签字离婚。”

姬诗雨说:“这样不好。你住哪儿呢?我和孩子可以搬回杨汊湖村。你……”

范文轩说:“你不要担心我。我住在新茂大厦工作室里,有空调有煤气有电梯,生活挺方便的。我还带着银行卡、医保卡,不会缺钱用的。就这样定了,我走了。”

范文轩架着双拐慢慢走出家门,走出锦绣前程小区。

古箫哀怨的乐曲,在僻静的小区上空上漂荡。

范文轩来到新茂大厦,坐电梯上了5楼,掏出钥匙,轻轻打开“范文轩工作室”房门走进去,随手打开头上的吊灯。他将包包放在办公桌上,拿来桌上的烟灰缸,点燃一支香烟。他叼着烟,走到窗户跟前,伸手去拨开窗栓。这个时候,范文轩才发现窗户上有个窟窿,可以望见天上浓郁的黑云,还可以望见楼下随风摇动的梧桐枝叶,甚至听得见它们摇动时唰唰的声响。

借助吊灯柔和的光亮,又发现地上满是纸屑和灰尘。

范文轩又点燃一支香烟,在小屋里缓缓徘徊。已经久远,但永世不能忘怀的声音,伴着古箫哀怨的乐曲,忽然飘到了他的耳畔:

江边龙王庙姬诗雨激情的声音,“范大哥,是你救了我,就让我和你一起去流浪吧!我愿意为你洗衣做饭,我是你的同党!”

“我们,我们永远在一起?”

“范文轩老师,你愿意吗?你愿意吗?”

“我愿意,我愿意!可是,我一无所有,我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黎阳街小屋姬诗雨恳切的声音,“范文轩老师,如果你不嫌这里贫寒,这里就是你的家,就是我们两个人的家。范文轩老师,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吗?你真的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范文轩掐灭香烟,关上灯,走出屋门,匆匆忙忙乘电梯下楼,走出新茂大厦。

范文轩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出租车载着范文轩驶过大街,驶进了文坛路,范文轩跨出车门又匆匆忙忙奔进一楼的楼道内。

姬诗雨听见急匆匆的脚步声,随即又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她知道范文轩回来了,于是从客厅的沙发上站了起来。

范文轩走进门,在姬诗雨面前跪了下来:“小雨,你宽恕我吧。”

姬诗雨感到诧异:“你干吗这样?我承受不起啊!”

范文轩摇摇头,依旧跪在地上:“我是一个忘恩负义的混蛋!我出名了竟辜负了你的一片真情!我是有些贪恋美色的诱惑,但我从没想过会有失去你的一天!”

“你起来吧,”姬诗雨显得很平静,“我很理智,也很清醒,我能陪伴你走的路,已经走到了终点,你前面的路,不是我能陪伴的了。”

范文轩握住她的手:“小雨,你宽恕我吧,我们不能分开,我们永远不能分开。”

姬诗雨把手抽回来:“你这样做,不是因为割舍不了的爱,而是因为你的良心,因为你的仁义,因为你对我们同甘苦共患难的一种承诺。”

范文轩被她冷静的解剖惊呆了。

姬诗雨叹了口气:“我相信,你会很尊重我。”

范文轩颤声地:“以后,我会尊重你,更会敬重你。”

姬诗雨望了他一眼:“既然尊重我,就应该允许我用我的方式维护我的尊严。”

范文轩瘫坐在地上了。

姬诗雨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痕:“我们的事情,最好不要让伊伊知道。”

范文轩流着泪说:“对了,特意回来告诉你,我明天要去北京开几天研讨会,一切等我回来再说,行吗?”

北京。某某出版社会议室,正在召开“中国残疾人作家座谈会”,范文轩在会上作“关于残疾人文学的几点思考”的发言。

范文轩架着双拐,走出出版社大门,和送行的人握握手,跨进了一辆出租车。

10

一周以后,范文轩结束会议,回到武汉。

范文轩低垂着脑袋,走在回家的路上。

在锦绣前程小区25栋一楼的一套两室一厅里面,居住着自己的爱人和孩子,那令人眷恋的窗口,流露出无比柔和的灯光。

范文轩像犯了大错的孩子,战战兢兢走近那十分熟悉的窗口。借助那十分熟悉的吊灯灯光,范文轩看见姬诗雨默默地坐在床前。白净的脸上挂满了晶莹的泪水。伊伊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看着电视。

范文轩鼓起勇气,轻轻按响了门铃。

伊伊飞快地打开房门,兴奋地冲着卧室高喊:“妈妈,快出来啊,是爸爸回来了!”

姬诗雨赶紧擦干脸上的泪痕,走出了卧室。

伊伊接过范文轩手里的提包。

范文轩强装笑颜,对伊伊说:“快把皮包打开,爸爸给你和妈妈带了礼物。”

伊伊兴高采烈的将物品一件一件拿出来,欣赏着,快乐着。

范文轩问道:“伊伊,这次期中考试你排名第几呀?”

“第一名。”突然伊伊脸上掠过一丝凝重的神情,伤心地说:“爸爸妈妈,我们班的李卫星真可怜,他原来成绩总是全班第一,谁也超不过他。可现在他垮掉了,天天逃学,几乎不写作业。就因为他爸妈离婚了。和他相比,我真是太幸运了。”

范文轩听后一惊,赶紧追问:“伊伊,如果换成你,会怎么样呢?”

“那我就不上学了,也不回来了,干脆离家出走算了!”

范文轩和姬诗雨听后都吃惊地打了一个冷战。

天上淅淅沥沥飘起了小雨。伊伊背起书包,撑着雨伞走出家门。

姬诗雨坐在窗前,默望着雨中的梧桐,独自吹箫。窗外,远处飘来了凄凉婉转的歌声:

(李清照 孤雁儿)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

沈香烟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

笛里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

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

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枯萎的梧桐枝叶随着秋风飘落,转眼已是深秋时节了。

姬诗雨趴在灯下,望着稿纸在沉思。姬诗雨面对电脑,双手熟练地按动着键盘。

已经十五岁的伊伊挥舞着一封信,欢呼着向姬诗雨跑来:“妈妈!妈妈!我被重点高中录取了!”

姬诗雨又惊又喜,接过录取通知书看了又看,搂着伊伊匆匆走回家门。家里的音响播放着欢乐的乐曲。姬诗雨又看看录取通知书,激动地把伊伊搂在了怀抱里:“我的好宝贝,妈妈今天太高兴了”

伊伊抬头望着姬诗雨:“妈妈,我永远不会让你失望的。”

姬诗雨抚摸着伊伊的脸蛋:“明天把录取通知书给你爸爸看看,让他也高兴高兴!”

伊伊撅起了嘴巴:“不想去。爸爸搬到工作室两年多了,很少回家,可能早把咱们忘了呢?”

姬诗雨疼爱的笑笑:“伊伊,不许乱说。你爸爸非常非常爱你,一刻都没忘记。虽然他人住在工作室,但心却和咱们紧紧连在一起。每天都和妈妈在网上谈生活和他的文学创作。”

伊伊默默望着姬诗雨。

姬诗雨深情地叹了口气:“其实,你爸爸很单纯,是个干净的人。”

伊伊快乐起来:“妈妈,那我明天去告诉爸爸这个好消息,让爸爸也高兴高兴。”

“嗯,这就对了。哦,别忘了,顺便把妈妈刚刚做好的棉裤带上,你爸爸有关节炎,告诉他一定穿上。”

次日早晨。

伊伊走出了家门,上了一辆公汽。

当天傍晚。

姬诗雨独自坐在家里,阅读一本杂志。伊伊还没回来,小桌上放着未动的两碗小菜和一碗汤。

姬诗雨望望桌上的小闹钟,已经八点半了。她朝窗户外面望望,看见了伊伊匆匆走来的身影,让她感到诧异的是,伊伊好像在擦拭泪水。

伊伊满面泪痕,走进家门就默默地一头扑在姬诗雨的怀里。

姬诗雨抚摸着她的脑袋:“伊伊,你怎么啦?”

伊伊啜泣起来:“妈妈,爸爸病倒了,很严重……好像是癌症……”

姬诗雨仿佛遭遇了晴天霹雳,心痛与恐惧让她浑身颤抖,她的眼眶里充满了晶莹的泪水。

伊伊感觉到了姬诗雨的心痛与恐惧:“妈妈,你别难过。爸爸叫我别告诉你……”

不等伊伊把话讲完,姬诗雨已经疯了似地冲出了家门……

11

医院里,洁白的病床前,范文轩睁开沉重的眼睛,突然看到女儿伊伊守候在身边。范文轩眼里滚出大颗大颗的泪珠。

伊伊打开床头柜,取出一只白色小碗,用开水冲洗了一下,小心翼翼地从保温瓶里舀出营养粥:“爸爸,明天早上,我就要去军训了,一周都不能看见你了。你一定要听妈妈的话,把病治好。”

范文轩顺从地答应着。

范文轩有点心酸,也有点歉疚:“重点高中优秀同学更多了,竞争更激烈了。你是妈妈的骄傲。”

伊伊俯下身,用自己的脸颊挨着范文轩的脸颊说:“伊伊也是爸爸的骄傲啊。”

范文轩握着伊伊的手,欣慰地叹了口气。

伊伊故意地:“爸爸,我走了,你会想我吗?”

范文轩抓住她的手:“你是我的宝贝啊,我怎么能不想呢?”

“爸爸,我会让你天天听见我的声音。”伊伊狡黠地笑笑,从包里拿出一只手机,“爸爸你看,妈妈特意给我买了一个手机,我天天都会给你打电话的。”

护士推着小车,来给病人送药,她朝伊伊微微一笑。

伊伊叮嘱护士:“护士姐姐,我明天就要住校了,不能再来陪爸爸了。伊伊在这里拜托你,多多关照我爸爸啊。”

“我会的,我们都会的。”

范文轩伸出手指,疼爱地梳理着她的头发。

就在这个时候,姬诗雨轻轻地走进了病房:“伊伊。”

范文轩感到十分意外,他的脸上,一会儿是惊讶,一会儿是感激,一会儿又是愧疚。

“妈妈,你来啦?” 伊伊看见了姬诗雨,赶紧让她在凳子上坐下。

“明天我会来,后天我也会来的。” 姬诗雨在床沿上坐下来,按着伊伊的肩膀,让她继续坐在凳子上,“伊伊,你尽管安心去读书,从明天起,妈妈天天来照顾你爸爸。”

范文轩忍不住泪流满面。

天蒙蒙亮,姬诗雨拎着两只鼓鼓的食品袋走出超市。

早晨,姬诗雨拎着保温瓶走进医院的病房,来到范文轩的面前。

黄昏,姬诗雨拎着食品袋匆匆忙忙走进医院的病房,来到范文轩的面前。

夜晚,医院病房。

范文轩从枕头下面取出一封未封口的信递给姬诗雨。

姬诗雨打开来看,是范文轩的遗嘱:

“我的遗嘱:我已病入膏肓,留给我的时间很少了。小雨,在我离开这个世界以后,请帮助我把我的骨灰带到汉口江滩龙王庙公园,撒在那个铁索栏杆下面的长江里……”

范文轩眼睛里流出悲伤的泪水。姬诗雨给他拭去泪水:“文轩,你不要失去信心。”

范文轩摇摇头,深深叹了口气。

姬诗雨握着他的手:“范文轩,你忘了吗?十八年前,我们曾经走到了地狱的门口,但是,我们并没有走进地狱,我们却建立了家庭,有了可爱的伊伊,你还取得了很大的成就。”

范文轩拿起遗嘱,重新递到了她的手里。姬诗雨低垂着脑袋,她的泪水打湿了这份遗嘱。范文轩握着姬诗雨的手,喃喃细语:“我倒下以前,构思了一部长篇小说《你是我的天使》。但是,非常遗憾,我没有力气了,这辈子可能写不完了。”

姬诗雨思忖片刻:“文轩,我想,应该能写出来,也一定能完成。从明天起,我把笔记本电脑带到医院来,你口述,我来输入。”范文轩高兴地点点头。

友谊大道某商店门口,姬诗雨带着伊伊买了一辆红色的电动车,商店老板给车后安装铁丝购物篮。伊伊将电动车推回家。

下午,姬诗雨在伊伊的帮助下学习驾驶电动车。

第二天,姬诗雨骑着电动车驶过和平大道,来到医院外科病房,到病房主任医师办公室,与著名外科专家王教授谈了许久。

姬诗雨对王教授恳切地说:“王教授,我是您的病人范文轩的妻子。你是著名医生,我和女儿绝对信任您。此刻我向您表个态,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挽救我老公的生命。虽然我是外行,但我想当面请教您对我们这个病例的诊断和治疗方案,恳求您直言不讳,任何后果我都能承受。”

王教授回答说:“谢谢您对我和我们医院的信任。请您放心,我们医院从院长到科室病房都很重视。您很勇敢,重情义,我很尊重您的意见,现在我就您先生的病和您作坦诚的交流。范文轩老师患的是进展期胃癌,属于癌症中期,但癌细胞发展很快,如不及时治疗,不久即会转入晚期,那时就很危险了。”

王教授随即拿出一个很大的档案袋,从里面拿出一张X片放到荧光屏上,向姬诗雨介绍范文轩的病情:“请看这儿,隆起型的病变直径比较大,呈菊花状,局部黏膜隆起,突向胃腔,有蒂和广基,表面粗糙呈乳头状,表面可见糜烂。上述病变合并存在而形成混合型进展期胃癌。 加上病人的前期与临床症状,常见胃区咬啮性疼痛,与进食无明显关系,也有类似消化性溃疡疼痛,进食后可以缓解。上腹部饱胀感、沉重感、厌食、腹痛、恶心、呕吐、腹泻、消瘦、贫血、水肿、发热等。 具有胃癌典型表现,内镜诊断也很清晰。所以我们对您先生确诊为胃癌中期。”

王教授坐下来继续说:“至于治疗方案,我们几个教授经过认真会诊后决定,给您的先生做根治性切除术。根治性切除范围包括原发病灶,连同胃远端的五分之四,全部大、小网膜,十二指肠第一部分和区域淋巴结以及局部受浸润的脏器整块切除。手术后还要进行化学治疗,其原因系术后可能胃和十二指肠断端残存有癌细胞,通过手术难以完全清除,或者通过淋巴或血液系统存在转移病灶。实践证明胃癌术后配合化疗与单纯性手术比较,前者生存期要长,术后复发较少。这就是我们给您先生在术后安排化疗的道理。”

王教授说:“您先生对施行切除手术似有顾虑,情绪也比较悲观。如果您同意我们的手术方案,希望您做好您先生的思想工作,让我们一起来精神抖擞地迎接手术。我希望尽快,再不能耽误时间了。我会亲自主刀做这次手术,如果你们同意的话,现在就去财会科交款八万元,我们安排在下周一上午进手术室。”

姬诗雨握着范文轩的手和他说话。

范文轩紧锁的眉头终于展开,眼睛里露出信赖的光芒。

姬诗雨回家找两位善良正直的老朋友刘源朝和赵学海借钱,拿到钱后,又骑上电动车赶到医院财会科。小窗口外,姬诗雨从书包里掏出一沓沓钱,送进窗口里边。

下午,姬诗雨在手术通知单上签上自己的名字。

周一上午,范文轩躺在病床上,医生和护士推着一辆平板车走进病房,两个护士搀扶着范文轩躺到平板车上,护士将平板车推进手术室,手术室大门关上。手术室外大厅的长椅上,坐着姬诗雨和伊伊。

墙上的电子钟在一分一秒地走着。六个小时后,平板车被推出了手术室,车上的支架挂着血袋和输液瓶,范文轩闭目躺着,脸色惨白。姬诗雨和伊伊一左一右跟在平板车两边,脸上写满了牵挂和忧愁。

一周后,医生开始给范文轩化疗。

范文轩躺在病床上,床边的支架上挂着输液瓶。

三周后,范文轩躺在病床上。姬诗雨和伊伊一左一右搀扶范文轩坐起,伊伊拿来一小碗粥,姬诗雨用小勺喂给范文轩喝,范文轩的光头在早晨的阳光下熠熠闪光。

姬诗雨在主任办公室和外科专家王教授及中医专家周教授交流后续的治疗方案。王教授说:“化疗对癌细胞均有较为直接的抑制作用,但也会对人体免疫系统造成损伤,多数患者在进行一段时期的放疗或化疗后,会出现白细胞减少,骨髓抑制,脱发,乏力等一系列症状,身体机能严重下降,对病人的康复不利。因此,中晚期胃癌患者应结合中药进行治疗,其治疗胃癌的优势在于一方面可以增强化疗的治疗效果,提高其敏感性,一方面能减轻化疗对人体机能的损伤,使得治疗得以顺利进行,效果比单纯西医治疗为好,患者生存质量更高,生存时间也更长。”

姬诗雨说:“请您估计一下范文轩的生存时间好吗?请直接告诉我。因为他现在有新的创作计划,至少需要一年时间。”

王教授说:“这次手术是非常成功的,后面的化疗也很顺利,能取得这样的治疗效果,预后就比以前乐观多了。这里面有你和你女儿很大的功劳,作为主治医师我很感谢你们啊!你们给了病人很多的营养,既有物质上的,也有精神上的,范文轩现在的生存欲望很强烈,生命力提升了,估计至少存活12个月问题不大。后面我想请中医科的周教授对范文轩进行后续治疗,这是著名的周教授,中研院副院长。”

姬诗雨说:“谢谢您们的重视,谢谢专家的救助!”

周教授说:“这几天我一直在观察病人的术后化疗生存状态,每天都来为病人诊脉。我将运用祖国的传统宝贵中医医学对病人辩证施治。胃癌是常见的恶性肿瘤之一。胃癌的常见症状为上腹部不适或上腹部疼痛,进食后症状往往加剧,随着病情进展疼痛加剧,发作频繁,并向腰背部放射,化疗后常伴有食欲不振,疲倦乏力,恶心呕吐,脱发,胃部灼热,面色萎黄,形体消瘦等症状。肿瘤虽然是生长在身体的某一局部,但实际上是一种全身性疾病。对多数的肿瘤病人来说,局部治疗是不能解决根治问题的,我们中医由于从整体观念出发,实施辩证论治,既考虑了局部的治疗,又采取扶正培本的方法,对于改善患者的局部症状和全身状况都具有重要的作用。我现在已为病人准备了完整的治疗方案,从下周起就可以开始实施了,我相信这个病人在局部状况好转的同时,全身状况也将得到改善。那么他的生存预后期还可延长。另外,病人的自身精神状态很重要,也是抗癌之关键。即使是胃癌晚期,病人保持健康乐观的心态,积极配合治疗,是完全可以提高生存率和带瘤存活时间的。”

姬诗雨感动地说:“谢谢周教授!谢谢各位大夫!”

范文轩在病床上喝中药汤。

范文轩脸色渐渐红润了。

几周后,姬诗雨坐在范文轩床边,握住他的手坚定地说:“文轩,你的治疗很有效。我已和王主任说好了,我们出院吧。这两年,我一直在学习中医,回家后,我再接着给你治,你相信我吗?”

范文轩露出微笑,“我相信,你做什么我都相信!”

锦绣前程小区,姬诗雨按照中里巴人的中医理论,在给范文轩调养筋络,按摩穴位……

白天,范文轩躺在床上向姬诗雨叙述。

夜晚,姬诗雨坐在小桌前敲打着电脑键盘。

第二天上午,姬诗雨骑着电动车去农贸市场买鸡。

姬诗雨在厨房燃气灶上煲汤。

范文轩的床上摆着小炕桌,姬诗雨端着大碗走到床边,将热腾腾的大碗放在范文轩面前。又返回厨房拿来两个瓷碗,用汤勺从汤盆里盛出鸡腿放在小碗里,将小碗放在范文轩面前。又用汤勺给自己盛了一碗鸡汤,两人相视笑着享用鸡汤。

下午,老同学刘源朝和赵学海来到范文轩床前,拿出一台平板电脑交到范文轩手上,范文轩和姬诗雨连连致谢。赵学海当面演示如何操作平板电脑。

晚上,范文轩侧躺在床上,左手抓着平板电脑,右手兴奋地敲打着键盘,在平板电脑上进行创作。

夜深人静,范文轩已入睡。姬诗雨坐在客厅书桌上的台式电脑前改稿,她的手指灵巧愉快地敲打着电脑键盘,速度越来越快。

窗外的四季轮回变化。

这样的治疗和创作进行了两年有余。

范文轩露出欣慰的笑意:“这部长篇小说终于杀青了。特此恳请编辑老师大笔修改校正。”

姬诗雨将平板电脑收好,放在书桌上:“好的!今天你好好休息吧。明天,我就开始总体审稿了。”

范文轩忽然抓住姬诗雨的手:“记住,这是我们共同的作品,一定要署上你的名字。”

姬诗雨点头笑着:“好的,好的,你放心。”

突然之间范文轩的嘴角歪斜,牙关紧咬,随后就进入了抽搐、昏迷状态。

姬诗雨大声疾呼:“范文轩!范文轩!”

一辆120救护车呼啸着将范文轩送到医院急诊室抢救。

范文轩终于醒来。

12

一个晴天丽日的上午。

一辆天蓝色出租车载着姬诗雨和伊伊来到汉口龙王庙码头。

姬诗雨给伊伊讲述当年爸爸妈妈认识的故事。

“爸爸真勇敢。”伊伊轻轻叹了口气:“可爸爸要我做的事情,我直到现在也没能做好。”

姬诗雨疑疑惑惑:“是很难做的事情吗?”

伊伊脸上露出愁容:“就是那个发表了不少评论爸爸小说和电影的评论家,爸爸很赏识他的文采,也很想当面向他表示感谢。”

姬诗雨淡然一笑:“是‘曾经的你’吗?”

伊伊吃惊地问道:“妈妈,你怎么知道?”

姬诗雨把女儿搂在怀里:“伊伊,我的傻孩子,写文章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伊伊吃了一惊:“妈妈,是你写的?真的是你写的?你原来就是那个‘曾经的你’啊!”

姬诗雨含笑默认。

伊伊扑在姬诗雨的怀里,含泪望着一艘向东行驶的大轮船,大轮船鸣着汽笛,笛声和着音乐在江面上漂荡,震撼人心。

印刷厂的机器上,一本本新书装订出来……

红五月的第三个星期天,是中国残疾人的节日——全国助残日。

天气晴朗,蓝天白云映照下的龙王庙公园,游人如织。

范文轩的两位老同学刘源朝和赵学海,带着一群大学生志愿者推着范文轩走来了,两位男生手举两面彩旗,迎风飘扬,两根旗杆之间拉着一幅红布横幅,上面写着一排金黄大字:“范文轩、姬诗雨长篇小说《你是我的天使》首发式”。

刘源朝、赵学海和两位女大学生对着来公园游玩的人讲述范文轩、姬诗雨的故事,游人们被感动着,有个年轻女子拿出餐巾纸拭去眼角的泪水。

范文轩坐在轮椅里,姬诗雨站在轮椅旁,给购书的游人在书上签名,脸上挂着微笑。轮椅后面,站着身材高挑美丽的范伊伊,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

在锦绣前程小区家里,范文轩躺在床上,一手把着平板电脑,一手在电脑屏幕上写着,一行行字出现、排列、延展……

友谊大道上,高楼大厦下,姬诗雨骑着红色电动车在街上行走,在超市选菜、买鱼……又骑车返回锦绣前程小区,在厨房里忙碌着。

范文轩躺在床上,姬诗雨正在给他做筋络治疗,墙角的书桌上一台老式录音机中正在播放着一首名叫《天使》的歌曲:

“在你焦躁的时候我是天空为你驱热的风

在你哭泣的时候我是大地给你依靠的树

当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会听到你的呼唤

我是你的天使

我看到了你疼痛的表情

我听到了你无声的哭泣

你所需要的只是耐心寻找我

你终于发现

你虽拥有光环却依旧孤单

不需要这样过下去

你应该大声呼喊

让我来带给你美好的憧憬和希望

然后你将看到黎明的到来

每一天都将变得明朗如太阳一般

将你所有忧郁的心情都丢给我

我懂得怎样让你开怀

没有高到你不可攀爬的高山

你所需要的只是攀爬的信心

没有宽到你不可渡过的河流

你所要做的是在逆境中相信自己

当到了面对风暴的时候

我将站在你的身边

深沉的爱将给我们安全和温暖

我知道我们会脱离险境

越当接近结局的时候

越不要放弃坚持已久的奋斗

将我们的爱写上广阔的蓝天

当所有的希望都离开了你

我在你身边

不管距离多远

我在你身边

不在乎你的兴衰荣辱

我是你的天使

我是你的天使

……”

(字)作者:曾文寂 付宇

(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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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6 11:26: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