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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触摸华夏【31—公主城悟语】
正文

文/月缺儿·虹

第一批跟我来到这座城的,是前几天刚刚熟悉的总工和公司的老材料科长。

那一帮生龙活虎的年轻人,是二十几个木工和十几个瓦工班的工人。我手头长长的管理人员名单里,来的只有电气班长、水暖班长——两个一面之缘的兵头将尾。

我的助理小相,是刚分到公司实习的三个大学生中的一个。出发时,小伙子恭谨地拿了个便笺给我,彬彬有礼的一笑:“舅舅让我来找您。”从此,便不离我的左右。我看了那张纸头,上面是局长婉转的殷殷叮嘱。

那个七月的中午,我们的大巴停在了“河南广场”东南角一片拆迁的狼藉上。接我们的“阿伟”,颈间戴了重重的金链子,笑眯眯的握紧了我的手。这个神通广大的阿伟,此后若干年里,“成败萧何”的做了我难以割舍的朋友。

这座叫“公主”的城,落于长白山支脉大黑山之阴连绵的丘陵丛中,是松花江和东辽河的分水岭。

在这座城里,那一段“如若没有,人生何其苍白”的经历,冥冥之中,让我的人生轨迹,有了分水岭一样的转折。

一如那成千上万的挪威驯鹿,为了迁徙冬季牧场,不得不在北冰洋临界冰点的海水中泅渡,才有了不可思议的生命考验的壮美。只不过,挪威驯鹿,是目地明确的积极选择;而我,却是误打误撞的被动接受。

好在,人生的磨砺,都是上天为了丰富我们多彩的生活,不厌其烦的赐予。愿不愿意,好生接纳便了。

(1)月夜不眠

整册的施工图纸,照例摊开在我午夜的办公桌上。

这座平米,69米高的综合大厦,建成后,将是这座城市的新地标。因为年代和地域的局限,这个项目,成了当时那样的小城和我们那样的公司眼中的庞然大物。

做为施工单位的我们,是刚刚完成了八个公司整合,拥有一级资质的股份制施工企业。它的主体前身,是成立于建国初期,到那一年已有了四十多年历史的老国企。因为是国企,所以有无数辉煌的历史,也所以有了因为无数的难言之隐累积起来的沉重包袱。

这样的项目,对于这样的企业,自然有着起死回生或是继往开来的特殊意义。

这样的项目,如果不去考虑其本身存在的价值和应有的诸多使命,在公司那么多没有饭吃的经理、 工程师们血红的眼里,自然是一块前所未有的肥肉。抑或退而求其次,也是可以名利双收的美差。

基于上述的种种,股份制企业这一次出兵的决策相当审慎——董事长提议慎重,董事会论证缜密,主管局掌控严苛……

算是私交很好的董事长找到我的时候,我正与世无争的闲读着西点军校的教科书,琢磨着西方“人性化”管理的精髓,怎么就进入了特种部队刻苛的大门,又回过头来,带着游骑兵的特质在企业管理中柔情融合的美妙。

我们无力心系“国家”的兴衰大业。作为一个虽然独立但却细微的社会个体,个人的“荣誉”值得追求珍爱;社会的“责任”需要承担践行——这是那时对西点校训“责任,荣誉,国家。”这六个字的个人悟解。

我非科班,只是因为有梦,才半路出家。好在“出家”前后,有那么多专业与不专业、沾边及不沾边的好书读。于是,五年的民建、矿山、水利、道桥等一系列项目施工实践中,拥趸着爱不释手的黄金屋、颜如玉,我居然不折不扣地拿到了电气、土建两个工程师的晋级。

董事长哥们一样的开门见山,那口气,是箭在弦上的毋庸置疑。见我不置可否,随即开出意欲套牢我的诱惑——全程办理工作关系、进入企业管理层,好像还有几个点的股份配给……

其实,对于这些,那时的我浑不在意(直到后来决定离开这家公司,我从来没有权衡过那些得失。傻B一样的洒脱,让我幸福地游离于身外之物的羁绊),真空一样的脑子里玩味的却是,“时来上下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的人生真谛。

倒是局长那一句带着调侃的期许,让我感觉到了个人的努力,得到了社会认可的藉慰,而坚定了我迎接挑战的决心。他说:“土八路出身的‘儒将’,这回就看你的了!”

一支又一支香烟,缭绕着我的项目办公室,缭绕着雪白墙上的几个大字——“团结积蓄力量,凝聚诞生希望!”若干年后,这个“发于心、践于行”的小范围施工主导意旨,竟然不谋而合的成了央视公益广告的宣传主题——庶民小圈子里的琐碎感悟,有时也可以暗合时代的脉搏。只是,官方的提炼更精髓,影响更深远!

案头的《施工组织设计》,是工程部牵头,会同技术部 、材料科共同编制的。工程量的不准确、人工时效与机械效率的模糊,以及工序衔接的肆意敷衍,导致了人、机、材配合的脱节和施工进度的拖沓,完全不能用于指导实际的施工。例行公事的粗制滥造,倒是真实地反映了老国企源于制度的不合理,造成的人浮于事的窘迫后果。

面对这一叠装帧整齐规矩的废纸,让我愤怒的头痛而又不能发泄。它的背后,大多是根深蒂固、又盘根错节的三朝元老。而我,虽然在这里履行天职,却是刚刚进入这家公司的菜鸟!

这时的管理,需要迂回曲折慢慢显露柳暗花明,一味的以正压邪急于扭转乾坤,怕是反而会离心离德涣散了军心。

冰冻三尺不是一日之寒的境遇,还是寻个四两拨千斤的法子,事半功倍地解决问题为妙罢!

窗外的蝉鸣,幽幽的伴着隔壁工程师们匀称的鼾声,夜阑人静,透着那般的闲适与和谐。

已是凌晨,我呷了一口凉透了的清茶,苦涩中狠狠吸着的香烟竟也跟着苦涩。缠绕的烟圈扑向桌面,模糊着玻璃板下的一份表格——那是助理小相帮我填制的部分民工入场登记。列在表上的,是出生日在这个施工季内的弟兄们。

名列第一的木工老张,刚好今天生日。

我眼前一亮,皱紧的眉头,在微微的曙色里开始舒展……

那天晚饭,小相叫来了老张和他的班长柳四。项目部的大餐桌上,多加了俩菜。

我端起酒杯面对老张,单刀直入:“兄弟,我代表公司,和大家一起为你祝福,生日快乐,先干为敬!”众人一愣,纷纷应贺。酒杯放下,我的十几个管理干部开始交头接耳。

柳四忙着倒满了酒:“老总,我干了十几年的工程,今天这样素不相识的生日酒,还是第一次喝!感谢…… ”边说边喊了大家,一圈酒杯环向我举起,齐刷刷的一饮而尽。

小相机灵,夹了一块鳕鱼一只鸡头给老张碗里,又一颗开心果,硬塞在老张嘴里:“祝张大哥年年吉庆有余,天天开心快乐。”欢笑声中,老张的眼泪,已然落下。

再次端起酒杯,我说:“从今天开始,每一个在工地过生日的民工兄弟,早晨都要吃上项目部的面条鸡蛋,晚饭炒俩菜送去,如果有时间,我会去讨一杯酒喝。还有,生日当天正常出工,项目部奖励双倍工时。”我顿了顿,慢慢地说:“这个工程结束,大家都拿到工资回家的时候,我想,我们大家,都要成为兄弟!”

酒杯脆响,像是要炸裂般的脆响,脆响在我们刚刚接触的陌生的人文温暖里……

这一个夜晚,我破例没有翻那堆图纸,施工图被技术部抢了去。我醉酒的鼾声里,工程部、技术部、材料科连同保管科的灯,亮了一夜——西点军校教科书鼓噪的“人性化”,在一杯薄酒里,悄悄的融入了企业呆板的管理文化中……

异地施工的税金,暗藏玄机。“阿伟”精于此道,每每精准娴熟的擦边球入网谋略,快乐着三国四方。送走“阿伟”,又已是一轮月明中天的午夜。

这一座“响铃公主”的城,在夏夜的温凉里慢慢的睡去。大黑山的远黛,遥遥的呼应着北方夜色寂寥下广袤的松辽平原。

广场大道上,不时有警车闪烁着夜巡的灯光滑过。这城,是那个“FLDF”宗师LHZ的故乡。宗师已然道竭远遁,却空留了蛊惑,迷乱了一众善男信女的虔诚,冥顽不灵的继续着愚昧。于是,“610”办公室应运而生,意欲拯救那些被“拯救”了的灵魂。然盗亦有道,“拯救”谈何容易?

我的那个同窗“老皎”,本是吉化轮胎住西安办事处的处长,而立之年,正自春风得意,不想却误入“FL”,锒铛入狱仍振振有词。这样的月色,“老皎”,不知你迷失的心智,可否能有幡然醒悟?不要再被造化弄人!

今天的夜班,只有一个浇筑一号筏基垫层的混凝土班。一号筏基,这个大厦主楼植于地下八米多的深根,天明后开始下一步生筋的工序。左翼的二号基础同步。右翼的三号土方开挖,还有一天的工程量。按部就班,三日后的雨天到来时,第一步的混凝土基础应已提前完成,坏天气不会影响我们正常的网络流水施工计划。

5000多平米的巨大基坑周边,六台塔吊和一台桂林吊围了一个美丽的圆环。夜空下吊臂的舞动或是静待,就是一曲交响乐中有序的你奏我和——建筑的真谛是合用、是坚固、是美学的塑造。而我痴迷的建造阶段,正是史诗一样流淌着的美的凝固的过程!

基坑内,已按施工方案设置好了排水沟、集水坑。那边的机修班,正在检修保养着抽水设备。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控制中进行。

收回天马行空的思绪,我站在卧于地下的蓄水池壁上,吸着烟看搅拌机手娴熟的拌合着今晚最后一罐C30 砼 。一道之隔的毗邻,是这个城有名的“一商”的领地。所以有名,是因为他们有效的“官商结合”创下的巨额利润。

“俩商一个吏,一人一个亿。”——是这个城里公开的秘密。对面的“一商一吏”,因为我们的介入,丢失了这一块肥肉终日耿耿于怀。于是,千方百计的设阻,意欲挤跑我们。那吏,几次三番,强令我们拆掉施工围墙以方便那商。那商,狗仗人势,用垃圾、 材料蛮横的堵我的大门、 埋我的塔吊钢轨。那架势,像极了今天的小日本要强占“钓鱼岛”!

我慢慢的想着对策,尽量在协商中处理着人为的刁难——毕竟,外埠施工,是在为企业求财。

碘钨灯照亮了施工现场,照亮了大门边那一排排整洁的民工宿舍,也照亮着码放整齐的模板方材。灯光下的大门,忽然荡进了三条摇晃的人影,鬼魅一般的搅动着公主城静谧的月夜……

(2)道亦有盗

“盗亦有道”——说的是“客观地遵循规则与潜规则”。

多年以后,回过头来玩味我那段“完美人生”经历的缘起时,我恍然大悟:“道亦有盗”,用在“吏商”勾结,会是那般的贴切,那般的耐人寻味!

那夜,中间那个夹包的矮子,满嘴酒气,不屑一顾的傲慢:“去,把你们的头儿找来!” 雪白的碘钨灯下,平光镜闪着诡异的冷光——可不就是对面那“商”的哥。他的工地,一样的灯火通明,正有几十个人,懒散地在基槽里舞锹弄镐。

我思忖着他们的来者不善,漫不经心地抽着烟:“头儿不在,有什么事,跟我说好了。”

“我靠,就他妈你呀。”那“商哥”不由分说,抡起短粗的手臂用力一挥,巴掌划过我站在水槽的胸前,“啪”的一声脆响,不偏不倚,结结实实的糊在同伴正往前凑的脸上。

搅拌工闻声,扔下了正在清洗的机器,举着敲罐的木锤冲过来,护在我的身前。

被误打的那个光头,气急败坏的怪叫一声,回头挥手。早已蓄势待发的那七、八十人,立马挥舞着手中的工具,“嗷嗷”叫着越过红线,扑进了我的领地。铁锹尖镐,在亮如白昼的午夜里,舞起寒光一片……

这样肆无忌惮的大举进攻,明眼一看,便知是“吏商”勾结的蓄谋已久。

是夜当值的门卫,是班长柳四的堂叔。因为拦阻硬闯的“商哥”,被光头踹了一脚。眼见情势不对,早去叫了柳四。柳四知道双方的过节,平日里受够了对方的挤兑,暗中早已号令了弟兄们防备。此时,几十个木工,一色的袒胸短裤,破门而出。柳四一声怒喝,众人“嘁嚓喀嚓”踹断了支模的“四六方”,人手一根拦住了冲来的暴徒,严阵以待!

那柳四,晃动着健硕的胸肌,俨如远古的将军一般,兀自指点着对方骂阵:“谁他妈不要命的就给我上来!”那一番气势如虹的大义凛然,延缓了对方攻击的势头,那片方天画戟一样扬起的铁锹,僵在了空中。

我悄声指点着身边的小相报警,一边息事宁人的笑对“商哥”:“撤吧,老兄,有什么事明天好商量……”

眼前的始料未及,让“商哥”骑虎难下。那一众人等,正被这一群二三十岁小伙子们众志成城的血气方刚,唬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倒是小相的一句“公安局吗?”,提醒了六神无主的“商哥”——这是他的自家门前。那“商哥”兴奋起来,涨红了醉脸大叫“警察来了还不是我们家的,给我打!”

对方的阵营,本是临时纠集的零散民工。虚张声势的凑凑热闹可以,见了这等阵仗,七、八十人的乌合,后面的已有拖了家伙开溜的蠢动。

尴尬中,那个憋了一肚子火的光头,挥手夺过一柄铁锹抡起,发疯一般的劈了过来。

柳四早就按耐不住,一直火急的瞄着我的脸色。此番见对方动手,正中下怀,一根木方翻飞,早打到了那个惹事的光头。对方虽是人多势众,但真正死拼的,也只有雇佣来的五、六个打手。其他的民工,只是狐假虎威的略一交手,眼见了没有便宜可占,便即掉头就逃。

弟兄们蜂拥而起,冲入敌阵,不消半刻,已把来犯之敌赶出家门。柳四发泄的兴起,带着弟兄一个反冲锋突入一道之隔的敌营,虎入羊群一样追打着对方的抱头鼠窜。

忍无可忍的正当防卫,是逼不得已的抗衡,是保家卫国的正义,是和平谈判的砝码。家国小大,今来古往,世事莫不遵循此道。

诚然,如今天的世界,超级大国的强盛,就是主宰一切的道理,可以简言谓之“强道”。而我们彼时即将遭遇的,却是另一种意义的“强盗”。虽然那沉重的“完美”代价之后,终于换来了两家“鸡犬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的安宁施工环境,让我们得以铸造了又一次的“辉煌”!

堪堪大获全胜,果断鸣金收兵。小相帮着柳四清点兵员,只一个擦伤,早来了医务现场包扎,余等众人,安然无恙,

那柄木锤,抵着地上的伤俘,一直卫士般地护在我的身边。后来才知,木锤的主人,是搅拌工章财。

警察赶来,劝退了那一群赤手空拳只穿了裤头的民工。救护车在我的院里,拉走了寻衅闹事的光头和几个血肉模糊的“悍匪”。那“商哥”,早跑没了踪影。

“维护正常施工秩序,保护公司财产,奋起施行正当防卫。”——我在询问笔录上签了字。秉公执法的老公安局长,走出我的办公室,拍着我的肩膀:“幸亏这架打在你的院里,好好组织施工吧。”说罢,意味深长的挥手上车。留下我在凌晨的公主城里,若有所思。

“商”方住院的几个人,两个折了胳膊,一个断了腿。那个逃跑了的“商哥”,居然也住在院里脑震荡了起来。偷鸡不成又蚀米,那“商”岂能善罢?于是那“吏”——这城的父母,在那天凌晨四点的专题例会上,冷冷地下旨定性:“聚众斗殴,扰乱治安;绳之以法,严惩不殆!”——本末倒置,源于见利忘义。人民的好公仆,此刻,完全一副淋漓尽致的贪赃枉法丑相!

明火执仗的肆意篡改;骄横跋扈的强奸民意!

虽属“正当防卫”,却是人在屋檐,况且“伤害”属实。定个“防卫过当”也不为过。不管是不是好汉,做了的,就要担当。

“阿伟”的官方朋友,及时送来内部消息,并且具体:“主犯”(带头叫阵的那个——对方在证词里如是说)三年徒刑,两个判二缓三,还要若干“拘役六个月”。这是那个道貌岸然的父母官,在当天上午的第二次紧急会议上,“权大于法”的倾情恩赐!

恕我不能,谢主隆恩!

下午,老局长唤我进了他宽大的办公室,属下关紧了他威严的门。

“公职在身,军令如山,老弟,你摸了老虎屁股,没有办法!”局长递了支烟给我。

我知道,我们的局长敦请了我们地区和这城所在的地区局长,正分头赶来,或许能有大事化小的期冀。“记住,不管什么情况出现,告诉你的人统一口径,咬死‘正当防卫’。重要的是,任何字都不要签一个!”老局长兄长一样的叮嘱着,我知道,这是抛开公职,出自庶民良心的使然!

那一宿,老局长去了市委三趟。我在公安局值班室里,接打了好多个电话:董事长的,局长的,阿伟的,弟兄们的……手机没电了,就用值班室的座机。

斡旋不果,权衡之后,我决定带着助理小相,搅拌工章财,慷慨就义。以三天的拘留,换取兄弟们的牢狱之灾。更重要的,是不能丢了公司赖以存活的这个项目——壮士断腕,无奈中的最佳选择!

那三张拘票,没有签字。

谁知,这个三天,却是那“一商一吏”,轻描淡写地为我设计好了的一个“锻造完美”的陷阱。而那个“轻描淡写”,足以彰显这帮贪商污吏,用他们难见天日的睿智与卑劣,忠实的亵渎着“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3)锻造完美

人生,那一次百转千回的牵挂,若不是你畅快淋漓的幸福,就一定是你刻骨铭心的痛苦!

黄昏的阳光,努力的涂抹着这座丘陵上的城市繁闹的光鲜。我的生活,却随着刺耳的“咣铛”一声,琐进了那个大铁门厚重的黑影里。

这一次,老局长破例,亲自坐车“羁押”。车子停在看守所(不是拘留所)死气沉沉的院子里的时候,看守所长迎了出来。在我们走向更衣室的身后,那个所长毕恭毕敬的听老局长说着什么。

只穿了一个短裤头的我们,在看守的监管下,钻进了三个不同监室低矮的窄门里。脱掉的衣服,连同随身的物件,全部放在了更衣室没有上锁的木箱子里。

所长叫了声“群子”,我所在监室的“铺头”,连忙过去,把耳朵贴在了走廊小窗的铁栏上。我瞥了一眼,老局长朝我若有若无地点了下头,转身走了出去。

这间约二十平米的监舍,只在后墙,高高的开了一个嵌着钢棍的小窗。大通铺的光木板上,一溜低眉顺目地坐着十几个同样只穿裤头的囚犯。他们身后,是一排黑漆漆却叠的整整齐齐的被子。

靠门的地上,一个被褥折叠垒砌的地铺,坐着一个满脸菜色的虚弱汉子。角落里有一个寸许的小洞,怪味弥漫的囚室,再无长物。

走廊里的脚步声远了,我正在死寂的沉默里无所适从,铺尾两个壮实的家伙“蹭”地窜下地来,一边一个,利索地捉住我的胳膊,用力一扭,再用膝盖一顶,我的膝窝一软,猝不及防,脑袋,早被摁进了裤裆。

“干什么?”我本能的大叫。斜地里扭曲的看见,地铺上的病汉,一脸开心的狞笑着挥手,就又有两个家伙蹦下地来,活动着手上的关节“咔咔”作响。

两眼一闭,内心一叹:“虎落平阳!”

“放了他。”倚在小窗的“铺头”淡淡地说。

斜对面的囚室“啊”的一声惨叫,随即传来低低的呵斥和闷闷的击打——我恍然大悟,是我的兄弟章财,在接受例行的“开皮”。

几个人极不情愿地松了手,猎犬一样贪婪的眼睛,怨毒的盯着我,由兴奋转入悻悻的暗淡……

电铃短促,带着金属的冷冽,在寂寞的走廊里焦躁的响起。百无聊赖的囚徒们“唰”的一下转身、拉被、躺下,不到半分钟,一排光头悄无声息地挤满了排铺。

这个约五米的通铺,“群子”的干净被褥,宽松地占了一米的地方。剩下的四米,睡下十个侧躺的囚徒,他们的脏被子,是顺着折起来的。

“群子”扫了一眼蹲在地上的我,依旧淡淡地说:“崽子,打地铺。”

那个约摸十七、八岁的“小崽子”下地,把众人抽出的七、八床被褥,在地下半堵矮墙和排铺中间的角落,弄出了一个尺把高的铺位,冷冷地告诉我:“你睡这里。”矮墙的外面,是那个奇怪的小洞。

露着棉絮的烂被子,泛着油腻,我的胃一阵莫名的涌动。只是,这,应该已是优待了。

我忽然想起了苏芮的歌——“是谁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你和我?”……

“群子”从被子下抽出了一个崭新的兰格布单,扔给沉思的我,薄薄的隔开了我和那堆烂絮的亲密接触。受人之恩,我只能报以苦涩的一笑!

这个世界,到处都尊卑分明,绝不含糊。“群子”英俊的脸上,长着一对有神的鹰眼。此刻,贵族一样躺在松软的榻上,惨白瘦弱的“小崽子”,很专业地按摩着他长满黑毛的腿。

“工地是你的?”“群子”淡淡的问,漫不经心。

“不是,我们公司的。”我恭谨的回答这个“罩”着我的“铺头”。

……

“你不知道那个‘商’的来头?”

“不是很清楚,听说过‘俩商一个吏,一人一个亿’。”不知道“群子”的水深浅,我模棱两可的答。

那个病汉“老二”躺在他的铺上,不时剧烈的咳嗽,其他的人死猪一样的睡着。

“群子”有一搭没一搭的问着我的事,直到半夜才睡去。

囚室的灯一直亮着。铁窗外的灰墙,恹恹地隐在半明半暗处。墙外,隐约有夜间施工的振捣棒,飘忽的鸣响在不知是谁的工地里 ……

电铃又响,这次是起床。囚徒们相互碰撞着整理完被褥,又是规矩的坐成了一排——没有了穿衣服的麻烦,倒是省了不少的事。我坐起在角落里,看“小崽子”在小门里接外面倒进来的一盆水,端给“群子”。

“群子”洗完了脸,其他人再依次用脸,“洗”着这盆水。“老二”自己一盆水,这个几进宫的抢劫犯,有着穷途末路一样严重的肺痨。

我正想着是不是放风的时候才能上厕所,却看见从“铺头”开始,这帮难友们,又是依次地蹲在我边上的小洞大便。原来这寸洞竟是个名副其实的蹲便,怪不得这陋室总有怪味阵阵袭来。 囚徒们倒是训练有素,技术把控的好,准准的没有一个便在洞外的。

那个早晨,一直让我耿耿于怀到于今的,是“小崽子”吝啬的分给大家那巴掌大的一方薄纸,若是在淋漓尽致的涂抹中破掉,该如何是好?

那个早晨,我没有便溺的欲望。平时正常的生理代谢,是不是因为环境的、心理的动荡而拮据起来?我不得而知。那一方纯洁珍贵的手纸,积存在肮脏的铺被里。

囚徒们的早饭,就在没有散去的臭气熏天里,快快的吃完了。

没有提审,就是政治学习,囚徒们诵经一样的重复着他们的念念有词。满身疮疖的“狗子”递一张纸给我:“快点背下来,下午考试不过,就给你‘开皮’。”我看了一下,是八条《监室纪律》,回头看着“群子”:“明天就出去了,还 ……”话音未落,病汉阴阴地骂:“明天?你他妈想的挺美,就他妈你牛B!”我看着他阴郁的高深莫测,想着他纠结的行将就木,并不计较。

七月的午后,骄阳如火,狭小的囚室,蒸发着久不洗澡的囚徒们的浑浊汗臭。没有水喝,我舔着干裂的嘴唇,倚在角落里我的铺盖昏昏欲睡。不用坐班,已是我不幸之幸的造化了。

混沌中,一阵烟香细若游丝,梦魇一样的模糊茫远,却实实在在的勾着馋虫。我下意识的去摸衣兜,触及的却是汗腻的裸腹。这才想起,进了这大门,连一己的嗜好也被剥夺!

“群子”蹲着,惬意而不失警觉的把一口余烟,直直的吹进那个便溺的小洞。“小崽子”拿了一个纸折的褶扇,把烟头的一缕游烟驱赶。窗口有人警戒,病汉在门上的孔瞭望。

“群子”吸完了两根,换了病汉吸。我噏动着鼻翼,无心奢望。那一刻,我深深体味到了环境条件局限下的无奈——人生真是好笑,昨天还大义凛然的呼风唤雨,如今却身陷囹囫,受制阶下!

“嗯,到你了。”我自胡思乱想,睁眼见“群子”正郑重地递了一支烟,是我习惯的“芙蓉王”。疑惑中,“群子”给我点燃,木然吸了一口,那份舒泰,即刻缓释了身心倦怠的焦躁。我移到了小洞边,中规中矩的享受着这份特权。那病汉守在门口,恨恨的瞪着,仿佛我抢了他的老婆。

那个下午一直到夜里、到天明,我吸了四支烟,是自由时的十分之一。

从早晨开始,窗外的灰墙就没有见到阳光,到了中午,囚室更加的闷热难耐。

已经是第三天了,晚饭前应该离开这充满了垃圾味的鬼地方了。我开心地想着,把大半截香烟精准的投进了那个沉默的小洞。

天黑了,一排光头斜立着又挤满了大铺。惨白的灯光下,一簇簇参差不齐的黑毛,春风又生般的在头皮上滋长着,像极了一堆生了恶心霉菌的葫芦瓢,挤在太阳下晾晒。

窗外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在不大的风里飘摇,带走了囚室的闷热,也扫去了我这一天鸟出樊笼的急切。明天才是三整天,就再坚持一宿吧——我用阿Q精神,努力安慰着自己。

迷迷糊糊地,天又亮了。窗外的雨一直在下,好像还大了些许。我动了动濡湿被子里的身躯,肚子在咕咕的叫。可怜我的肠胃,因为没有食物,已经三天无所事事了。几十个小时里,由于没有欲望,竟然连一滴水也未曾喝过。只有上部器官,幸运的消受了十几次虚无的烟草熏陶。

早饭,依旧是灰黑的玉米面饼子,和一盆清冽的茄子汤。灰紫色的茄子飘在没有一丝油星的钵里,怎么看,都是几只死耗子浮在寂寥的池塘,令人恼火的生出厌倦。

我的一份,照例给了瘦骨嶙峋的“小崽子”。作为回报,在那次几天来唯一的出恭时,小家伙破例把整卷的手纸拿了给我,让我尽情享用不至窘迫。

黄昏的时候,终于有人来叫了我的名字,我一阵激动。那个管教,没有表情地把一盒“芙蓉王”从小窗口里递给我,什么也不说的扭头走掉了,期待的铁门没有打开。愣怔中,病汉夺了我的烟扔给了“群子”。我的心,随着一个折叠的纸片飘落地下。“群子”示意,“小崽子”捡起来递了给我。

茫然打开,上面几个字简单:“拘票续签三天,正在想办法解决,明天省厅来人。存了钱和烟,别急,保重!”后面那个“伟”字的最后一笔,虽然努力的拘谨,却拖出来个长长的尾巴,一直拖出纸外。把我的心,直拖进铁窗外,无边的雨夜里……

“阿伟”和弟兄们,每两天给我存进一条“芙蓉王”和两百元钱。 监舍里的囚犯是不可以吸烟的,但是,这里同样有特例的“潜规则”。烟由管教保管,每个监舍每天最多只给一盒。所以我的烟,十之八九都被“潜了规则”。得到的一二,也要由“铺头”掌管着供几个有“头面”的共享。能够轮到自己消受的,早已是杯水车薪。饶是如此,每每看着那稍纵即逝的淡烟袅娜,我感受到的,依然是友情的暖意。那十几天的煎熬里,我唯有靠着它的缕缕快散慢摇,维系着不被自由世界的遗弃!

后来知道了前两天吸到的烟,竟然是老局长特殊的眷顾时,我特别大大的感激并感慨了一回——人做事,天在看。即便是淫威之下的强奸民意,敢怒不敢言的是非曲直,自有公论平衡,在义士的心中;自有真情流露,在潜移中默化。

存的钱,是“小灶”的补贴,我懒得计较,都交给了“群子”主宰。“小灶”倒是相对的实惠,十元一盒的白饭,上面盖浇着多汁的红烧肉,也有豆角,蒜薹等各样的时蔬。早晚两餐,“群子”都是各订了两盒。我的一盒,早餐给了“小崽子”兄弟,晚餐送了那个不久于人世的讨厌“病汉”。

几天来,“群子”一直在淡淡地告诉我要吃饭。可是我,看着窗外的雨,天漏了一样的倾泻,担心着大雨中,那个三万多个立方米楼基大坑的安危,惦记着归期,自是意兴萧索,食欲全无。

焦躁的捱着,第六天早晨来的时候,我已经没有了起床的力气。肚子没了,肋骨凸起。“群子”一早就叫了管教,把我夜里写在烟盒锡纸的条子递了出去,又指着我咕哝着什么。

早餐后,伙房有人送了几个光腚的鸡蛋和两瓶矿泉水。“群子”一点头,先前捉过我的两个人轻松地按住了我,“小崽子”硬塞了两个鸡蛋在我没有了任何反抗能力的嘴里。从这时开始,我正式吃起了完美人生的牢饭!

第八天,连绵的大雨中,“阿伟”的纸条回答我——雨天,工地停工;楼基成了鱼池,有人在坚持在抽水;三号基础垫层没能浇筑,因为我进来的那几天,民工们一直在为我闹着,基本没有正常开工。董事长倒是一直在,可是……

第九天,囚室开始做手工,是出口韩国的绢花。“小崽子”没有派我的工。闲的无聊,我掺杂在一堆臭男人里,用一枝枝小巧的女红工艺,暂缓着心绪的不宁。

这一天的主食,是大个的白馒头——付出劳动,就有回报,上帝还真是公平的!

绢花的制作,一直持续了好多天。有好吃的,又不用拘谨的坐班,难友们乐此不彼。捉我的“老周”和另一个,摆弄着手工,乐观地探讨着自由后要去诈骗的下一个目标。甚至制定着具体的、让人难望其项背的专业细节。只是偶尔怅然,不知何时才能自由,怕的是,误了诈骗的时机。

不同的人生际遇,一样拥有各自的喜怒哀乐,一样需要孜孜不倦的探索。一样,完美着各自人生的过程和结局!

谁错?谁对?谁改变了世界,又是谁让世界改变?——这个“锻造完美”的过程,终于让我难得的糊涂了起来。

第十一天晚上,呼吸困难的“病汉”,被送去了市医院,从此再没回来。

老二走了,我和“群子”每天抽烟、闲聊、吃小灶,啃比自由世界里贵十倍的西瓜。“小崽子”为了跟着吃点好东西,也巴巴的给我摁背捶腿。我的心,却一天天的沉着,像是就要不能呼吸。

第十四天,早晨的雨停了。下午放风,几百人按监区分成方阵,蹲在高墙大院里。我没有看见小相和章财,他们一定也在这里,只是,没有了眼镜的短视,让我看不清这个世界的一切。

一大片光头里,只有我肮脏的头发打着绺,长毛耷潵地刺痛了一个也许并不知情的管教的眼。怒不可遏,他忠实着他的职责,叫人涂炭了我不该有的尊严。我没有分辨——既然要“完美”,就彻底“锻造”好啦!

踩着一地的落发,我抬起头来看天。阳光足的很,只是所有飘忽的云,都是灰黑的黯淡着——我近视的眼睛,没有了戴眼镜的权利,也就模糊了生活本来的面目!

第十五天,铁门终于打开了。我穿着脏成土灰的白裤头,去了更衣室。

“群子”在小铁窗目送,我没有回头。是不敢看“群子”正在“锻造的完美”,也不敢看,这个让我的人生没有了遗憾的监舍!

(4)亵渎责任

月本晴朗,云的影遮了,才阴郁了满目愁眉,也哭,也苦;月本圆满,球的身挡了, 便亏缺了一弯牙弦,有下,有上。这,不过是芸芸众生局外的管窥之见。多愁善感也好,借景抒情也罢,古往今来,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淡定着阴晴圆缺无怨无悔,徜徉着悲欢离合不屈不挠。

没有上锁的木箱里,薄的衬裤短的背心线的袜子依然雪白,只是皱褶的委屈。外裤还是我的外裤,也已不在笔挺。“金利来”的衬衫,变成了灰突突不堪入目的体恤。意大利的皮鞋,名副其实地张着鳄鱼的大嘴——强盗一样的掉包洗劫,就发生在拯救灵魂的殿堂!

头顶国徽尊严的垃圾,猥琐地在法治的圣洁上,荼抹着不齿的黑斑。

珍珠鱼骨的腰带没了,正好可以让一只肮脏的鞋带,系皱了我宽大的裤腰。感谢这个“锻造”,“完美”了我臃肿的腰身!

高墙外,陌生的阳光恍如隔世的灿烂着。一双双熟悉的不熟悉的手静默的握着,握进韬光“除”晦的洗浴中心,握出一身光鲜如初却肥肥大大的衣衫,握出浴火重生自由的愉悦。

“阿伟”抛弃了我沾满晦气的所有物件,我却坚持留下了那条短裤。一次,一次,十五次的漂洗过后,短裤清新如初。洗不掉的,是那十五天,屈辱陪伴的相濡以沫!

洗尘过后的接风,是“阿伟”的战友、开发区建设局的“伟哥”局长做东。第一杯,是暗绿的王八胆酒,谓之“压惊安魂"。第二杯,是粉红的王八血酒,说是“补气壮阳”。第三杯,是一大杯啤酒里放了一个生蛋。“阿伟”牵强的调侃振振有词:“男人,没当过兵,没坐过牢,就不完美。兄弟,为你终于完美的人生,干杯!”

酒酣耳热,一桌人开始落实下一个饭局。几番争执不下,到后来竟然成立了一个《完美接风委员会》,“阿伟”他们的老团长、就是那个“羁押”我的老局长,当仁不让的就任了委员长。委员们,大多既是“阿伟”的战友、又是我的业务瓜葛、也是这个城官方的民间的年富力强的中坚,更是我相识未久、此后多年的朋友。

有了组织,会内的事物,自然就会捋顺起来。

平时最最讨厌的王八汤来了,碍于众位兄长的盛情,浅缀之下,竟然鲜美异常。德高望重的老团长,看着大家,指着那羹,不失温雅风趣的一语双关:“这个绿壳的家伙,十几个人喝你的汤,竟然没有一个王八蛋。”众人大笑,豪爽之中,我品味着话里玄机,感动着兄弟真情……

下午三点半,助理叫醒了宿醉的我。这个时间,是我们每天雷打不动的碰头会——检查各部计划的落实,解决各种施工的困难,安排各项生产的任务……

三点半的“检查”,便于没有“落实”的补救;三点半的“解决”,保障“施工”更顺畅;三点半的“安排”,让“任务”的准备更充分……

这是一个根据土建施工的特质,参照“海尔”工厂式企业管理的精髓,融会贯通摸索出的极富针对性,极富效率的例会管理模式。我把它命名为“三点半管理”。那么多年瞻前顾后的实践,竟然屡试不爽。

只是每个项目的开始阶段,都要面对传统管理模式的抵触。一旦被理解接受并付诸实施,整个施工过程,就没有了每天开工的手忙脚乱,没有了矛盾激化的争吵,没有了一个环节掣肘全盘的错乱。于是,施工,犹如行云流水;管理,胜似闲庭信步。

今天的例会,是中断了十四天的“三点半”。已经惯于此道的管理干部们,盯着我贼亮的光头,倾泻着施工矛盾累积起来的种种。对照计划,剔除雨季的影响,施工进度仍是滞后了整整一周——

木工班放假,钢筋班放假,浇筑班自然放假,电气班和水暖班每天忙着扑克麻将对抗赛。施工黄金季,机械队的设备闲置率达到了75%。忙得不可开交的,只有力工班疲惫不堪的三十几号人……

我推开施工计划,看着今天列席的章财头上,依旧红肿的大包,让助理在会议记录上记下了无关生产的两条决定:一、财务部给章财、小相,加发工资十五天,特事特办,会后立即执行。二、退掉各班组私自预定好的三天接风酒宴,改为每个班组100元交到后勤组,晚上七点,在项目部聚餐,参加人员,到会的全体。

我端起了“峨眉雪芽”,碧绿荡漾,茶香不合时宜的撩拨满屋期待的焦躁:“谢谢大家给我接风,没有事了,就准备喝酒。”

“老总,我的八十多人没活干啊!”柳四第一个发难。“我们五十多……”钢筋班晓白抢着附和。

我点燃香烟,一改往日的雷厉风行,悠悠地看着乱哄哄的一屋子人不语。柳四继续嘟囔着:“再说,接风是弟兄们自发的,又不违反公司的什么……”我笑了:“力工班的抽水清淤,要昼夜不停,三天给出木工班作业面。有什么问题没有?”

早已精疲力尽的力工班长,满头大汗:“这么大的量,我就三十几号人,至少四天才能给出第一个面来。” 我漫不经心:“加人吧。”

“就这点活,长途跋涉的,怎么调人?”力工班放赖,说的却不无道理。

“那我们怎么办?不算下雨,已经放了四天假啦……”说着,几个班组再次吵成乱粥一锅。

力工班的人力不足,就是全盘停顿的掣肘。这种涉及平行流水交叉的网络施工作业,缺失了一环,就等于报废了整根链条!

小相敲了敲桌子,大家喘着粗气慢慢静了下来。”如果要明天开工,只有一个办法,但是需要各个班组的配合,怎么样?“我看着一个个的猴急故意笑着。

柳四改不了性急的毛病,一下子站起来,手一挥:“你说,哪个不配合的是孙子!”

“你,木工班出70人,钢筋班出30人,分成两个班,今夜一个,明天上午一个,以包干的形式参加清淤。”我开始安排:“材料科、保管科,查一下库存,配备雨靴工具。力工班组按力工工资标准出工人的工资,技工的工资差,由项目部负责。项目经理,牵头工程部、技术部、财务科做好工程量包干方案及工资补差、夜班费明细。”

两个项目经理对视一眼,一起看向了董事长。我知道,他们想的是工资补差出在哪里。因为工程预算是严谨的,而且要接受董事会的监督。“算个帐啊,”我说:“不计算其他的间接损失,单是机械设备闲置、维护的费用,管理人员、后勤人员工资和费用,每天就要超过3000元,四天就是一万多。你们计算详细一下,100个不同级别工日的补差是多少?加上临时增加的劳保。应该不会超过4000元吧?更关键的是,工期的延误,需要怎么补救回来!”

大家一阵点头同意。董事长笑骂着柳四:“早就让你们帮忙加班,你们他妈的就是不干。”晓白笑回:“你又不提工资的出处,给了钱,弟兄们才能干活啊。”

我忽然瞥见水暖班长老纪,幸灾乐祸地跟着起哄,心头一动,差点让这小子溜了:“还有你,出几人参战?”老纪一急,伸出了车祸挤掉了两个指头的右手:“五,我就五个。”

“靠,五个你伸仨指头,我以为你要‘判二缓三’呢?” 我骂着,众人一阵哄笑,“三点半”的例会,就此歇了。

晚上,工地一片灯火辉煌。临时增加的两台汽车吊,也加入了欢快的生产大合唱。翌日下午,木工班如期开始模型施工。断掉的链条重新修复,施工,慢慢地恢复着正常。

设计出身的董事长,是个有着“经济师”范的效率专家。我不在的几天,一直带着焊工小奎(就是跟我一起【高峡出平湖】的那个焊工班长)和技术部的几个人,摆弄着一台卧式对焊机。那焊机却固执,弄出来的结果,总是难尽人意。

大厦拱出了地面,现场一片钢筋的森林。这种大框架的结构,要求所有柱子的主筋都要满悍连接。眼看着隶属于钢筋班的焊工队,夜以继日的加班加点,仍是拖了施工进度的后腿,害得木工们,敲着扣不上的模板跺脚着急。

我叫来材料科长“老狼”:“那两台‘立焊机’怎么还不到?” 狼无奈的嗫嚅:“你不在,董事长说那台卧焊机能用,就……”

对立的新旧,孪生的矛盾,无处不在。于是,不在革新中重生,就在束缚中死亡。

“经济师”一丝不苟的精细论证中,两台便携式立焊机,已经带着硼砂投入了使用。十几倍于传统的效率,两天后,立竿见影,解决了这个施工瓶颈。

《完美接风委员会》一个月的“王八汤”,补回了我损失在狱中的三十多斤赘肉。

公主城的秋天,那样美好地踱进了我们挥洒汗水的大厦工地。

七月十五,是施工企业惯例的祭拜日。安全员备好了猪头果品香烛,拉着我虔诚地磕了献祭的头,祈求平安。却不知道,这一祭,冷落了哪路仙家。

接连三天,四起事故,伤了我五个兄弟——锁好的吊钩荡开,悠断了机修工的小腿;漏电保护下的漏电,烧伤了焊工的皮肤;三楼掉下的木工,摔断了腿却还在梦魇里游荡;更奇怪的是雨篷下抹灰的夫妻,竟然被落下的泥灰,砸伤了夫的后背砸断了妻的胳膊。

公主城东北,一块水肥草美的世外桃源,“阿伟”找到了一方神圣——那个互称兄弟的年轻“柱子”。“柱子”看着我,不问自答地笑曰:“ 出事了吧。”说着刷刷点点,弄好了一黄一红两幅弯弯曲曲的天书符咒,也不避讳:“你的门前,是一条涸河,平整场地时有秽物不净。亏你早来,不然,数日之内,会有数命,同丧黄泉!”直听得我毛骨悚然,叫苦后怕不迭。

夜深人静,我执了黄红,默立涸河,面向西北。少顷,安全员抖手燃了幡符,魔意冥冥,悄然散去。从此,果然顺顺当当,再无磕碰之虞。

大厦在秋日的天高气爽里,犹如夏日里拔节的玉米,不分白昼的长高着。一日午前,“判二缓三”凑到我跟前,神神秘秘:“我有个好地方,请你喝酒。”不由分说,拉了就走。

两人六个菜,有鸡有鱼,一杯白酒,四两米饭。只一刻钟的功夫不到,酒足饭饱。“判二缓三”的秃手,拈了一张十元的票子,笑嘻嘻的埋了单——这个狡猾的老纪,竟然骗我吃了一回散卖的可口盒饭。

其实,那么多动辄数百数千甚而上万的大餐,真正能够咽下裹腹的,又能价值几何?余下的“消费”,大多都是死要面子的虚荣作祟罢了。

当后来董事会弹劾我的时候,我却幡然醒悟:兢兢业业、恪尽职守,未必好人好梦。“吃孙喝孙不谢孙”,却是天经地义。“人不为己”的结果,果然就是“天诛地灭”!

人就是人,不要迷信谁就是神。就如“柱子”神奇魔法的灵光一样,算准了那“吏”在衙门口立了一道影壁,就飞黄腾达、平步青云。却没有算准那“吏”的为富不仁、为官不廉,终于在几年之后,日暮途穷、锒铛入狱——这自是后话。

一场大雪,覆盖了大黑山北麓连绵的丘陵,覆盖了丘陵上的这座城,也覆盖了这一个施工季的苦辣酸甜。

阶段项目带来的可观收益,补发了公司退休工人们积压多年的部分工资。皆大欢喜的那个冬天,却没有冻结人心不足涌动起来的暗流向我袭来。那一番别有用心的愚蠢,彻底击溃了西点军校帮我建立起来的“责任”的纯真。

这个公司,分享我用自由换取的快乐之后,立马歪曲我的忧伤,却不曾想起,把我为了那份“责任”而受到的伤痛抚摸!

这一点,不知道神圣的“柱子”兄弟,是同样没有算准,还是故意天机不可泄露?

(5)游弋的人性

飘雪的长白山腹地,一如既往的寒冷。那时我的家和我的公司,都在那个不大的盆地里。

这样的冬歇期,是拜竭上司,疏通关系的旺季。我不谙此道,蜗居在家,一边消遣书中黄金屋里的颜如玉,一边按习惯有一搭没一搭地写公司并不要求的《述职报告》。为的是自娱自乐地检验我道听途说的理论,在实践中的差距,以便在下一个施工季内弥补丰满。从而让那些充满美感的建筑,在建造过程中,同样融入生命律动的美感,而不是罕繁乏味的简单堆砌。

这样的闲情,却常常被不速之客扰得一塌糊涂。

那些并不十分熟络的民工弟兄,由他们的班长们领着,把自己砸冰窟窿捉的蛤蟆、鱼虾,顶风冒雪套的野兔、山鸡,还有家属们采集的干果、蘑菇什么的带来给我。他们大多放下东西就走,很难让过意不去的我,留下他们吃一回便饭。

偶尔有可以坐下来让我给他们点上一支烟的时候,他们就会表达着差不多一样的意思:今年的工资按期拿回了,所以有时间也有心情去弄些山利落。

每每这时,我便会在心底感慨:民工们的要求,只是如此的平实和质朴。这样的要求,本是天经地义,而我们该做却常常不去做到,以至于让他们为了天经地义,还要千恩万谢!

我无法推却的这些“贿赂”,总是被我的那些兵头将尾们,在半日的麻将后,毫不客气地打劫。最最不亦乐乎的,就是“判二缓三”。这家伙能吃能喝还厚颜无耻:“我请你吃过十元大餐,这是给你机会,算是回请。”于是,我们常常在杯盘狼藉后,笑骂醉卧在寒冬其乐融融的温暖之中。

春节临近的时候,公司召开董事会议,通知我列席参加,不是表彰,却是让我面对质疑。

几个不明就里的老董事、老监视,显然是受了歪曲的撺掇。那一番义正词严的驴唇不对马嘴,大有炸平庐山之势。

不走夜路,照样见鬼!

我光明磊落的“责任”,不被理解安慰感谢,也就算了。如此为难,意欲何为?我看着那一张张陌生的,本该德高望重的脸,点燃了一支意欲平息震怒的烟:“既然各位如此清楚,我,可以,不回答吗?”

极度的愤怒,让我的手抖语颤,也许他们看来,是我在做贼心虚!

董事们的回答毋庸置疑,而且争先恐后。

我看了看为我做过解释,却不被相信的那个董事长,此刻正摆了一副茶壶煮饺子的摸样,不知道是有货倒不出,还是无意倒出。那样的听之任之,摆明了任凭我在风雨中飘摇。

我再一次被激怒:“各位都是业中前辈,不明资金的去向,没有主管局的同意,我没有义务跟你们解释,就算你们是董事、监视也是一样。想知道,你们可以请局长,我正想还你们一个明白!” 我看着他们稀里糊涂而又虔诚地抱着的鸡毛令箭,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局长来到之前,我差人取来了《述职报告》,叫打字员复印了几份。又叫了楼下的会计,送来冬歇停工前封存的一包票据资料——“防人之心不可无”的古训,还真是不无道理。

临近中午,董事们围着赶来的局长大人,哈巴狗一样的嘘寒问暖,一致要求先去吃饭。我偏居一隅闭目,说不出是在养神还是在愤懑这纸一样薄的人性。

没有吃饭,质疑继续。局长示意我坐去他的近前,我仍在近门的位置不动,只是笑了笑算是感谢领导的风度素养:“可以开始了吗?”

“一、 关于公主城两笔不明资金的去向……”我慢慢的开始却被局长打断:“乱弹琴!这些事局里和公司高层都知道,是我们同意了办的,就不要说了。”

“还有公司不知道的,还是说了吧。”我看了一眼会场,继续说:“第一条涉及行业潜规则,建议书记员不做会议记录,做备忘录。董事会,监事会是否同意?”一阵互相观望之后的“同意”参差不齐。

“一笔八万,一笔十七万共计二十五万,交给了税务局,擦边办理了应缴纳的八十一万元的异地施工税款。剩下的应该是利润五十六万,这五十六万,就是在没有完工结算的情况下,给你们补发了两年工资的一部分资金来源。各位听清楚了吧?”我把我方涉及的相关人员不漏地说了一遍,顿了一下:“清楚了,请各位签名备忘录。”

大眼瞪小眼,“签!”局长短促的恨声下,书记员拿了备忘录签了一圈。

“说明一下,”我揶揄的说:“这种‘炒豆大家吃,出事一人兜’的事,以后坚决避免,请各位监督。谢谢各位董事大人今天的仗义,哪一天雷响了,还有诸位帮我一起扛着!”众人面面相觑,一副叫苦不迭的悔相。

“ 二、聚众斗殴的真相,是为了保住公司起死回生的公主城项目的正当防卫。我和小相、章财十五天的拘役,换回来的是免去数个员工的牢狱之灾和正常施工的继续。他们两人没有参与,却为大局顶罪,身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这些情况,公司和主管局都知道。这样的义举,区区几个工资补助,本来无法补偿,却要受到你们的非议,难以理解。还有,”我脱掉了鞋袜,把红点遍布的脚放在会议圆桌上:“为了平息事端,我也算舍身取义,蹲了监狱,丢了财物,染了脚气。我个人,没有要一分钱的补助。基于职守,我不曾奢望,作为公司管理层的你们,给我只言片语的安慰。同时,也没有料到,诸位睿智的元老,会这样对待铁肩担道义的我!”

没有人细看我的烂脚,会场一片死寂。

我把《述职报告》撇给书记员:“发下去,你们自己看,这里有详细的施工总结。前方吃紧,你们在后方也辛苦的紧嚼好了。”

没有人翻开我几十页详尽的《述职报告》,还是一片死寂。

弹劾我的数条,还有诸如用公款给民工过生日,克扣班组施工费等等。最后面,是鉴于上述的劣迹斑斑,建议革除我项目总指挥的意见。

那包封存的票据资料,是班组零散用工原始的计时工票。一个施工季,几个班组十来万元的用工,那个项目经理居然给签出了六十多万(如此的胆大妄为,都是老公司遗留下的光荣传统)。不食人间烟火的我,嫉恶如仇的据实砍掉,自然挡了他们的财路,难怪他们心生怨恨,意欲置我于死地,以便取而代之。

毕竟已堵住了漏洞,没有让公司蒙受损失。出于人性的考虑,我没有报告给公司。只是善意的提醒过那个老大哥年龄的经理。他,只是不置可否的一笑而过,却不想,有了这样的回报。

人性的贪婪,人心的叵测,一叶障目的昏庸,由此可见一斑。

我拍着那包票据:“这是你们道听途说的根源,你们自己看。”我“啪”的扔给了那帮自以为是的老朽们:“其它的质疑,《述职报告》里都有回答!”

愤懑难平,我指着《述职报告》:“看不懂别的,请你们看清楚了——我的招待费,包括了民工生日费用,是标准规定的41%,其它的项目,哪个没有超标?我的阶段利润率,是计划利润的200%还强,其它的项目,哪个达到了100%?”

“你这是什么态度?有话好好说……”那个带头的董事,面红耳赤,中气不足,已然没有了先前的磨刀霍霍。

“前辈,你听说过被强奸的女人,还没提上裤子,就忙着向暴徒道谢的事吗?”我不亢不卑,拱手抱拳:“在革除我的指挥权之前,麻烦你们给我一个明确的结论,让我死个明白。不过,请深明大义的各位放心,不管结论是否公证,都请你们另请高明。我,不吃你们这道馊了的‘杂烩菜’!”

我理好雪白的“金利来”衬衣和深蓝的“一枝梅”领带,拨开阻我的几个人,也不系大衣的胸怀,昂然走出乌烟瘴气的会议室,走进冷冽的漫天风雪。

那天开始,我把一切世俗烦恼的门紧锁。进山狩猎,砸冰冬钓,探亲访友,麻将台球——和我的一干草民交好,玩的优哉游哉,乐不思蜀。公司的人不见,公司的会不开,公司的饭不吃。公司的一切,小姑娘梳歪头——随便。

直到春天复工前夕,项目引资负责人“阿伟”,以“公使”兼“密友”的身份到来后的晓以大义,我才收了放纵的身心。

这一回,我的身份,是加了“开发区花园”项目的区域总指挥。我的工作方式,也由微观把握,自主调整到宏观的掌控,不再事无巨细的操劳。重要的是,我和“阿伟”酝酿着合作一个属于自己“量小利大”的高速公路加油站——冬天的寒冷,冻木了我的虚幻“责任”,冻醒了我的个人追求。

我不要脸的自我安慰:个人的事做好了,就是以“小家强”养“国家强”。一样可以实现西点军校标榜的“责任,荣誉,国家”的校训。一样是殊途同归的曲线救国。

所以还要假公济私,却是灵魂深处,那一番对“建筑的美感”和“美妙的建造过程”的不舍求索使然罢!

五月,晴好的一天,我在“响铃公园”,等着来看我的哥们文和原单位的老所长。

响铃公园,在这个丘陵之城的制高点上。那个为了缠绵恼人的爱,十七岁的花季就殉情了的蒙古公主美丽其格,戴了她标志性的铜铃,俏丽于万翠丛中,恍若飞仙。响铃黛眉微遁,诉说不完的,却是门当户对的铐桎,对爱情的禁锢——人性的丑恶,终于在这里,把爱赤裸裸的杀戮!

极目远眺的北方,“九凤朝阳”的那座小山,葬着美丽其格香消玉殒的冤魂,渐行渐远。空留下鸟雀欢鸣,河水含情,洞察着人类自以为是的诡秘。

美丽其格的身前,是老李赖以生存的小射击场。两毛钱一发的霰弹,瞄准十米外的目标气球,连中十枪就有几元钱的小玩意奖品。来的次数多了,就可以差不多百发百中。我独自一个男人来玩,总是不要他狗啊猫啊的奖品。时间长了,两毛钱惠顾成了一毛钱。我忙着子弹上膛射击,老李就忙着挂气球。二百枪下来,炸飞的气球一地的落英缤纷,我和木讷的老李,就点着烟对看着各想心事的傻笑一回。这时候的人性,就应该有了相互依赖的温暖。

生性风流倜傥的所长并不老。我的这个同窗,彼时的“三产”老总,和我的兄长文,竟然各自带了可人的美眉,潇洒出游。

他乡遇故知,自要一番欢娱。我带他们去了康乐中心的歌舞餐厅,几番推杯换盏,唤起了我的歌性大发。一首《父老乡亲》,被我酒精考验的男中音,演绎的酣畅淋漓。一曲甫落,厅门洞开,蓦地涌进了二十几个吧女小生,鼓掌喝彩。那个标致的前台,大气地宣布,奖励我全部消费七八折。

等我云里雾里埋单的时候,并不知道,我这个此生唯一的演艺大奖,真的兑现了没有。只知道,那一次的消费,花了我当时两个月的薪水不止。

不过,我没有掏自己的腰包,更没有愚蠢的公款招待私客。

钱,来自哪里呢?

(6)好人好梦

送走了文和老所长,“伟哥”在售楼处门前截住了我。“吉弟”正和那个气质迷人的上海女老板握手道别:“摸摸腿”。女老板一边上车摆手,一边道谢:“小香侬。”——这些南方老板,见了面老是乡音不改。“没问题”的承诺和“谢谢你”的客气,总是给我们机会,把婉约柔和的方言,听出来暧昧的味道,留下打趣的笑柄。

“伟哥”一脸严肃:“老板啊,提个建议,下次不要见了谁都摸摸腿好不好?”

“吉弟”一愣:“没有摸腿,是……”蓦然醒悟,几个人心领神会的哈哈大笑起来。

“吉弟”是这个大厦的投资商。比我大不了几岁﹑个子矮小的他,十七岁背着一只挎包,沿着铁路线,徒步走遍了东三省几乎所有乡镇学校的时候,我还在读书。他的生意,从一枚几分钱利润的校徽一点点做起,二十年后,人家在温州的标牌厂,每年的产值已是几百万。而我等,却在为区区几个工资奖金,忙忙碌碌地患得患失。发达地区的产业意识﹑ 经营意识﹑投资意识,真是令我们北方的莽夫汗颜!

几个人在宽大的老板台四周落座,“吉弟”看着我开门见山:“怎么样,又要拨款,是先拨‘打条’的,还是先拨‘不打条’的?”——这是我们几个的内部语言,打条的是工程款,不打条就是打麻将。说到麻将,乐此不彼十打九输的“吉弟”,简直就是贫民的我的自动取款机。

那时的麻将,是中规中矩的“三色穷和”,打的精细些,就可以提高掌控的几率。尤其,面对几个高出我不知几个重量级的大佬们,那时的幸运之神,自然对我情有独钟。天可怜见!

“先办正事,工程为重。”我毫不含糊,兼且故意一本正经:“不打条的,今天就不拨了吧?”

“那不行,按惯例,这两笔拨款是捆绑拨付的。”“阿伟”一边签字,一边摇头晃脑。“唉,那怎么办,我都没有装钱的大包了啊。”我故意唉声叹气,恨得“吉弟”搓脚不迭。

“判二缓三”的茶还没有泡好,我已推倒了第一把和牌。庄﹑搂﹑夹﹑宝,“钓鱼”反﹑正二百,不多不少,每人两千,易如探囊取物。我捋着瞬间起摞的蓝色大钞,一边客气着:“昨天的消费绰绰有余了,替我的哥儿们谢谢老板了哈。”一边抽出一张甩给“判二缓三”。这家伙跟着沏茶倒水,忙前跑后的,每次倒也能逗个千儿八百的。

“嗯,招待哥们,争先恐后,热情周到,是‘吉弟’的一贯作风,值得表扬,值得表扬。”“伟哥”一唱一和的附和着。

“吉弟”与众不同地用拇指趟着牌花,气定神闲:“嘿嘿,不用客气,都是好兄弟,有钱大家花﹑大家花。”一副满不在乎的大家风范,彰显着财大气粗的洒脱。

连庄的第二把,又是一个满贯。我继续打趣:“这是愚弟今天回请你们的基金,项目﹑地点﹑档次,你们随意。”

“哼哼,‘大拇指头卷煎饼——自己硌咬自己硌’。” “吉弟”以江南的睿智,用东北土著的地域幽默,别具一格地调了我们一侃。

“群子”来找我的时候,已经是翌年的夏天了。那时,他和舅舅新建的轻型厂房正准备开工。工厂建在距离火车站不远的开发区里,为一汽生产模压的配套胶墩。

基于对“群子”在“里面”对我保护有加的感激,出来后,去给他存过伙食补贴。一晃,别来已经十多个月了,三十岁的“群子”,看上去精明干练,也敦厚儒雅,完全没有了狱中的颓废阴郁。

在这个城最大的海鲜酒楼,我们漫漫地聊着:少年犯"小崽子"出来了,去了南方打工。老周和他的诈骗犯兄弟,还在里面等着结案。“病汉”在那次住院的几天后,死于肺癌晚期……

出于礼貌,我仍是没有问“群子”从不提起的刑拘原因。这个他不揭的疮疤的隐痛,于我,就成了永不知晓的“谜”。

我安排了一个技术员,帮了“群子”一个月,直到他的装配式厂房具备设备安装条件——滴水之恩,以这种方式相报。

窗外院里,那口褐石砌就,满长了青苔的清代老井,仍在文明的进步里,倔强地呼吸着沧海桑田的得失。那个古木尅搭的“井”字,怎么看,怎么瞅,都像是在讥讽某些际遇下的人生,横竖都是“二”的无奈!

其实,人生的喜恶,不过就是游弋在入乡随俗的洒脱,和固步自封的坚守之间的一念之差——尽管夜色朦胧,也该知道如何走过风雨。一切,都在无言中,相守着与众不同的情有独钟 。好人,自有风情万种的好梦。

我和“阿伟”一己私利的加油站,在杳无声息中,收益颇丰地结束了圆满。大厦的律动美感,也在封顶的鞭炮齐鸣里,凝固成了有着我四十倍身高,也有着些许不为人知缺憾的,建筑的美。

那个秋天,我把没有离开过妈妈半步的十二岁女儿,狠心地送去了省城外语学院初中部。远离亲人,陌生而紧张的学习环境,终于还是让懂事坚强的孩子,病倒在了开学的几天之后。我接了女儿来到这座公主的城,却不给我的孩子讲公主的故事,也不告诉她我在这个城里的经历。那时,我已读过了一本讲“狮子育儿”的韩国故事书。

女儿肿胀的扁桃体慢慢地好了,在她的校园里含泪不舍地笑着向我挥手的时候,我知道了她弱小的身体里,会拥有一颗强大的心脏。于是,父女的泪,都不在对方的视线里落下。

那个秋天,我玉成了材料科长“老狼”的儿子和开发区长外甥女的婚事。证婚的时候,我简短地祝福一对新人:“以人为本孝敬父母,夫妻恩爱早生贵子。” 没想到,那个冬天,我在大厦办公室失窃了几万元的财物。其中的高档衣服,几年过后有人告诉我,穿在了当时留守﹑ 后来穷困潦倒的“小狼”身上。也是,谁让我在婚礼上忘了提醒新人“应该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要忘恩负义恩将仇报”了呢。

而后来,一对新人生了贵子之后的分道扬镳,也就不难费解了吧?倒是这样无意之中受到伤害的区长外甥女,让我想起来,常常自责一番。

那个秋天,出生在这片丘陵里一个“二人转”世家的李玉刚,刚刚在这座城里,开始他稚嫩的梦幻一样的演绎生涯。若干年后,他挥洒于寰球方寸间的东方神韵;数十年如一日,始终保持着出淤泥而不染莲花般的清雅、淡然,定与这个美丽的公主城,有着不能割舍的丝丝缕缕—— 爱恨就在一瞬间,举杯对月情似天!

那个秋天,“阿伟”送我驾照的时候,朋友占军不失机宜的给我弄了辆无证无照的北京吉普。我开着它,撞掉了门卫室墙头的砖,差点砸到里面午睡的工友;我开着它,去南崴子红旗水库边的果园,拉八月十五分给民工的苹果梨,梨树的虬枝毫不客气的撕碎212的篷布;我开着它,毫无顾忌的在公路上练手把,刮了正常行驶的拖拉机,占军还虚张声势的要掰人家的牌照。如此地装犊子,是因为我们有交警大队不浅的缘分。

那个秋天,我依然用项目的招待费,在工地给我的民工兄弟们过生日。到了冬天,“拎得清”地用“不打条”的拨款,感谢朋友们对我生日的祝福。那一天的宿醉,是整盒的“海王金樽”,拯救了不省人事的我。

那个冬天,亚泰集团来我的大厦考察,指明了要我组建下一个“桃花苑”的项目班子,我无动于衷地继续准备着另一个私利的策划。

那个冬天,“吉弟”不给竣工的大厦结算。我用“民间借贷”给民工开资,也把属于我的应得收入囊中。公司历史拖欠的退休工资,没有补发一分,这一次,董事会居然没有弹劾如此“自私”的我。

那一年冬天,行将离开的前夜,我站在这座丘陵上的分水岭之城那梦幻的美丽霓虹里,透过漫天飞舞的雪花,眺望着松辽平原的尽头。渺不可及的远方,有一座富庶的石油之城——松原。

那一年,满了三十五岁的我,一直在“好梦”里,迷茫着“好人”的概念。那一种迷茫,就像白雪里蕴育的阳春,青菜里混杂的豆腐!

尾羽

其实,这座城,跟这个世界上任何地方的城一样,载着她的过客和过客们故去的事情,在时光的年年岁岁里,轮转往复地静静流淌。我在这里遇到的人,经历的事,以及由此而来的感悟和改变,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所以要纪录下来,是舍不得把真情让风吹散。舍不得那一张张鲜活的脸,在每一个回忆的日落日出里,成为过眼云烟。

惟愿,给过我友情的亲爱的朋友们,以及用麻烦磨砺我人生,有着另一种意义的亲爱的朋友们,好人好梦,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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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3/15 7:43: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