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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许先生(6)
正文

6

有十多天儿没见许先生回来了。

只记得他被红卫兵押走的第二天,来了几个红卫兵,到他屋儿里一顿儿翻腾,装走了几麻袋的东西,并向街坊们声明是奉什么最高司令部的指示查抄他的罪证,要“涤荡封建主义和资产阶级的污泥浊水”。临走,在小东屋儿的窗户、门和侧面山墙上都糊满了黄纸黑字的大字报,列举了许先生的几大罪状,包括灌输西方资本主义、帝国主义荒淫腐朽的文化,腐蚀革命的青年小将,甚至在大庭广众之下教学生画光屁股女人;对学生们自发的歌颂劳动人民、歌颂文化大革命的革命创作不屑一顾,冷嘲热讽,加以诋毁;教唆引诱和迫害女学生,并致其怀孕而被学校除名;宣扬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衣服笔挺、皮鞋铮亮,对劳动人民没有阶级感情… … …,不一而足。最后宣称要“砸烂……”、“批得体无完肤”、“再踏上一只脚,让它永世不得翻身”云云。

红卫兵走后,街坊们出来围着大字报看。

中院儿西屋儿的安婶率先评论道:“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呀。别看老许平日正儿八经的,原来也干了这么多坏事。阶级敌人就隐藏在我们中间啊。”听说她最近刚当上学校什么革命组织的宣传干事,自然要义不容辞的做主旨发言。

“说老许迫害女学生,也不全是吧,我看那阵儿那姑娘来时都是欢天喜地的、和老许有说有笑的,怎么就成了迫害… …”我家东屋儿王叔儿话音儿还没落地儿,就被王婶儿揪住耳朵往人堆儿外拽,嘴里叨叨着:“自己一点能耐梗儿没有,怎么说起这事儿精神头儿那么大,回家干活儿去。”引得边儿上街坊一阵哄笑。

家住西院的谢家老大这会儿不知怎么也溜进这院儿里来,他淌着两绺儿鼻涕,举着块烤白薯,边吃边往人前儿凑着也来看大字报。

别看他都快中学毕业了,可无冬历夏的总流鼻涕。说话一快,气儿没喘匀,鼻子底下就吹出大鼻涕泡儿来,胡同儿里的孩子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儿,叫他谢大泡儿。

他边吃边嘟嘟囔囔的念着,忽然一瞥眼儿看见了我。他凑过来,拉我跟他到院儿外。

他左右看看没人在跟前儿,挤眉弄眼儿的谄笑着,把嘴凑到我耳边儿小声说:“前两年儿就听说那姓许的给你画过不少小画儿,有没有光屁股女人的哦?”

我怕他鼻涕蹭到我脸上,忙侧开头,“没有,真没有”,我答道。

“拿来让大哥喽喽”,他把手里啃了半截的烤白薯举到我跟前,“这就归你了”。

要是平时,烤白薯的香味儿对于常感到肚子饿的我来说,确实是有吸引力的。但看到他那快“过河”的鼻涕和那副轻薄的嘴脸,我觉得一阵儿恶心直往上涌。

“告诉你没有就是没有”,说着我别转身儿往院儿里走,只听他在后边叫嚣着:“别给脸不要脸,小心我见你一次揍一次… …”

晚上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中,似乎看有两个小孩为了许先生在吵架,一个说,许先生就是个坏人。一个说,许先生不是坏人,谁也说服不了谁。

对于那个年代的人们,对人的划分只有两种颜色,非红即黑。没有,也不会有其他颜色。

不久,学校“停课闹革命”了,我们被放了长假。家里的大人们也都在参加运动,没人管我们了。对于我们这群十来岁儿的孩子来说,这俨然如久困的鸟儿给放出了笼子,如大赦天下般获得了自由。

开始一段时间,胡同儿里年龄相仿的伙伴儿们每日三五成群的一起东游西荡,天安门广场、东单儿童电影院前面的高墙儿下、北京火车站的大厅里都是我们经常去光顾的地方,在那儿可以捡传单、看操着各种口音来北京大串联的红卫兵,煞是开心。捡的传单上面写什么,我们要不看不懂,要不根本没兴趣看,反正花花绿绿的传单纸很好看,可以拿来糊风筝、折纸飞机。

每天晚上回到胡同儿里,我们都要凑在一起炫耀自己当日的“战利品”,比谁捡的传单多,谁的传单颜色多,重样儿的传单还可以和别人交换自己没有的,不到天黑难得想起回家。后来保存的传单摞在一起比在学校读书的课本儿还要厚。

不记得这日子过了多久,一天晚上伙伴儿们散伙回家,路过前院儿时,我发现许先生住的小东屋儿里透出昏暗晃动的灯光,我吓得激灵了一下儿,胳膊上的汗毛儿登时扎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的慌忙窜回家里。

“妈,许先生家是不是闹鬼了,屋儿里有鬼影儿晃动呢”,我说。

“尽胡说,哪来的鬼,是你许大大回来了。快洗手吃饭吧。”母亲回答完我,转过身对才回家正在吃饭的父亲说:“下午街道和老许单位一起来人通知院儿里街坊了,要把老许遣返回乡劳动改造去了,今儿个让他回家收拾东西,明早儿就押送回江西原籍。”

“什么叫遣返呀”,我问。

“就是把你许大大送回江西的老家”,母亲说。

“那许先生什么时候再回来呀”,我问。

“哪儿那么多要问的,再说谁知道呢。”母亲叨咕着,看看墙上的挂钟对我说:“吃完快睡觉去吧,都九点多了。”

这天半夜,朦朦胧胧听到有人敲门儿,我初以为是做梦,直到父亲拉亮灯,披衣起身往门边儿走,我才觉得确实是有人敲门。

只听父亲轻声问:“谁呀?”

“是我”,听声音怎么像是许先生呀?我一下子消了困意,在被窝儿里趴起来,竖耳儿听着。

“快进来吧,”父亲打开半扇门儿。

“不进去了”,许先生边说边把半开的门给关小些,“这么晚打扰您休息,已经实在不好意思了,就在这儿说吧”

“我明天就要被遣返回江西老家了,临走想拜托您一件事。我在北京没有亲戚朋友,思来想去,住在这个院里这么多年,虽然我们打交道不多,但与您神交已久,觉得拜托您最放心。” 什么事呢,我急着听下文。

顿了一下他接着说:“我写了封信,如果她回来找我,麻烦您把这信交给她”,看父亲伸手出去接过来什么。

“她?”父亲似乎没明白许先生说的是谁。

许先生似乎有些尴尬的轻咳了两声,再次说道:“如果她从四川回到这儿找我,就麻烦您把这封信交给她吧,告诉她,我会等她的。”

父亲这次似乎听明白了,“哦、哦”了两声,对许先生说:“我知道了。您这么信任我,我一定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放心吧。”

许先生似乎还有话,沉吟了一下,又听他低声说道:“如果三年后她还没来,就麻烦您把它烧掉吧。”后边的声音低沉了许多,我费了半天劲儿才听出来。

“不会那么久的,她会来找您的”听父亲安慰着他。

“她知道您在江西的地址吗?”父亲接着问。

“我写到信里了。她只知道我老家是江西的,具体地址我好像说过,但那时谁也没想到有今天,她肯定记不得了。造化弄人啊!”许先生感慨着。

父亲也跟着唏嘘着。

“这还有两本画册,是我收拾东西时从床下找到的,华子喜欢画画,我看着有点天赋,留给他看吧,也许有点用”,又听许先生说。

看父亲连声道着谢,又从门缝接过了两本书。

“再见了,如果有机会的话”,许先生道着别,听他离开了门外。

父亲在后边小声说着:“会的,珍重啊!”

关上门,我从被窝里跳下床,“给我看看许先生给我的画册。”

“现在不行,等你大点吧,我给你收着”父亲推开我伸出的手,“快睡觉去吧。”

父亲走到书桌边,拿钥匙打开抽屉上的锁,仔细将信和画册放好,重新锁上了抽屉。

关灯后,我的脑海里像演电影,串映着有关许先生的一幕一幕,快到天亮才睡沉。

第二天,已是日上三竿我才醒来,觉得脑袋还是懵懵懂懂的,赖在被窝儿里不愿起。猛不丁得想到许先生今儿要走,立马儿精神起来,大喊着,“妈,许先生走了吗?”

母亲正在院儿里洗衣服,听我喊,忙用围裙擦着手进来说:“还等着你呀,被人押着走会儿了”。

“怎么不叫醒我呀,走多会儿了?”我埋怨着母亲,胡乱穿上衣服,趿拉起鞋就往外跑。

“你追不上了,这会儿兴许到羊市口了”,听母亲在后边说。

一直追到花市大街,也没见到许先生一行的影子。

我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脑袋,恨自己贪睡误了“大事儿”,没能在最后一刻和许先生道个别。也恨母亲没能叫醒我。

如失忆般,我久久的伫立在行人和自行车匆匆闪过的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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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3/4 18:18: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