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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岁舅爷
正文

母亲经常在我跟前说起她的岁舅,说他如何如何的一表人才,高大魁伟,英俊威武,豪爽仗义,如何如何的能说会道会做人,如何如何的英年早逝死的可惜。

我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欲望,想把岁舅爷的故事写下来。

……

岁舅爷张润周生于哪一年,母亲说她也不知道,他是他们兄弟姐妹的老么,外婆的弟弟。外婆生于一九一五年,我推算他的年龄,出生年份就是在一七年至二零年之间,他的家在朱家坡,现在归属于扶风县绛帐镇双庙村。

一九四七年古历二月初二,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不到三十岁的岁舅爷结婚娶媳妇了。他娶的是邻村侯家的一位年仅二十岁,死了丈夫并育有一女的年轻标致的寡妇。妗婆再嫁给舅爷的时候,小女儿没有带过来,而是留给原来的婆婆照看。

新婚后舅爷两口子夫妻恩爱,如胶似漆,形影不离,就像我们这里俗语里说的,恨不得只黑甭明,只下甭晴。很快妗婆就有喜怀孕了。

现实是残酷的,现实是无法回避并且必须要面对的,给舅爷结婚时家里借了很多外债,为了快速还债,舅爷选择了替有钱人家的儿子当兵,这样可以拿到政府和雇佣家庭的双份补贴。

刚结婚就又要分离,当兵意味着上战场,意味着死亡。外祖婆婆和妗婆一百个不愿意,再婚不久的妗婆更是哭的泪水涟涟,但是舅爷是铁了心一定要去,借别人钱这个窟窿眼也必须填上,婆媳俩也只有让步同意。

一边是如花似玉身怀有孕的娇妻和白发苍苍的老母,一边要远走从军生死未卜,岁舅爷也是铁骨柔肠,转过身走后一百个不放心。妗婆的娘家远在河南,本地也没有任何亲戚,最后他决定把妗婆送到姐姐家暂住一段时间,这样感情上有些慰籍。

夹着一个小包裹,俩人到外婆家后,舅爷对外婆说:“姐!她身怀有孕了,娘家又不在本地,我要走了不放心她,把她送到你家来,暂住一段时间,你们多多关照关照她。”

这边的妗婆又是呜呜咽咽哭泣的雨打梨花,那时候农村很封闭封建,在别人面前手都不能拉,要是放在现在或者在城市,妗婆早就扑过去,伏在舅爷的胸膛,搂住舅爷的脖子嚎啕大哭一场。岁舅爷一步三回头的走出外婆家的大门,妗婆又哭着追赶出去,还是外婆和母亲一边一个拉住哽咽不已的妗婆,舅爷这才硬忍住悲痛,没有再回头,大踏步的越走越远。

那时候交通没有现在发达,通信也不方便,加上舅爷又不识字,他这一走就再也没有音信。

一晃一个多月过去了,妗婆就住在外婆的家里,日子过得也很平静。

有一天早上天刚亮,喜鹊就在外婆家门口的树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一家人也都没在意,也想不到会有什么喜事降临。

吃过早饭后,妗婆脸带红晕羞怯的对外婆悄悄的说:“姐!我昨天晚上做梦梦到他回来了。”

外婆不相信,当兵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他弟弟润周这才走了几天,音信全无,怎么可能这么快就会回来,也就没当回事。

到中午时份,外婆娘家的一个本家小侄子走进了家门,说是他去当兵的岁爸回来了,打发他来叫他婶娘回去。

原来岁舅爷人很机灵,当地政府把他们当兵的送到部队交过差后,他就找了个机会开了个小差偷偷跑回来了。今天已经是回到家的第二天,才打发小侄子叫妗婆回家,他真能沉得住气。

外婆这才相信他弟弟真的回来了,方寸大乱,慌了手脚,忙对那位小侄子说,你先回去,我们明天就送你婶婶回去。她不能就这样把弟媳妇送回去,她还要在家里准备准备,洗洗头,洗洗衣服,整理整理等等,才能把这位玉人儿完璧归赵的送还到弟弟手中。

喜悦中的外婆一家忙活了大半天,第二天吃过早饭,外婆才让十一岁的母亲跟随相送,随同归心似箭的妗婆回家。

走到村口,岁舅爷在刘家沟刚犁完地赶着牛往回走,俩人碰面了。妗婆首先一朵红云飞上了脸颊,低下头浅浅的笑,脚下的碎步迈得更快了,恨不得一步就扑到岁舅爷跟前去,母亲紧随在后面一路小跑都跟不上。倒是舅爷咧开一张大嘴憨憨的笑了,那迷人的笑容像春风一样让人感到温暖和舒服,最后还是舅爷先开了口,柔声缓缓的嗔怪道:

“还要让人把你叫一次,你自己回来就行了么!”

“我不知道么,我不知道么,我知道你回家我早就回来了……”妗婆咯咯的笑着,快步走到舅爷的身边去,要是母亲不在场的话,她肯定会上前去拉岁舅爷的手。

平静的日子过了一段时间以后,邻村一个名叫许贤的军人,当时是国民党驻扎在扶风县城的防守官,级别肯定不会小。当年解放战争共产党解放军已经从防守转为进攻,战事风声很紧。为了壮大自己的势力,严防死守,以防解放军破城,他看中了一表人才,会舞刀弄枪的岁舅爷,许愿封官,邀请他加入自己的麾下。

为了养家,为了妻儿老小,也为了自己的前途,也为了光宗耀祖,岁舅爷张润周又一次披挂上了军装,做了军人。母亲不知道岁舅爷做的那一级的官,以我的推测和估计岁舅爷最多可能是个连长。

这一段时间,岁舅爷的日子过得很平静,也很风光。因为当兵的地方距离家近,他经常会身着一身国民党的戎装,腰间别着手枪,威风凛凛的回家走亲串友,让乡邻刮目相看。他成了张家人的骄傲,也让外婆一家很有面子。他还会经常给妗婆带回来一些金银头饰手饰等,怕母亲嫉妒不高兴,他还会笑着对母亲悄悄的说;“等你以后出嫁的时候,岁舅会给你买比你妗妗更好的金银饰物来送给你。”可惜,他没有能够等到母亲出嫁那一天,母亲也永远不会再等到他岁舅的金银饰物做为她结婚的祝福礼物。

那一年腊月十三,表叔出生了,岁舅爷做了父亲。兴奋不已的岁舅爷一回到家就爱不释手的抱着儿子亲个不够,老是爱闻儿子身上的气味,那种浓浓的尿腥味觉得越闻越香。

来年正月十三,岁舅爷给表叔风风光光的做了个大满月,惊动了很多的亲朋好友和乡邻来吃洒席。很多很多的亲戚好友都是最后一次见到身穿戎装的岁舅爷。

到了春天,解放军的炮声已经势如破竹,横扫大江南北,盘踞在扶风县城的国民常残渣余孽,凭借坚固的城墙还负隅顽抗。其实在四七年春天共产党的部队就攻打过县城,那时老百姓只知道是马鸿逵的部队过来了,不过打过一阵后就撤退走了,当地老百姓叫扰乱。今年,马鸿逵的部队路过扶风这里,必须把扶风县城攻破拿下。小小的扶风县城,加上地下党的内部接应,对稳操胜券的解放军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

古历三月十四,天下着大雨,解放军正式攻打扶风县城,炮声隆隆,枪声阵阵。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在国民党部队服役的岁舅爷和他的将士们,奉上级命令,坚守阵地,与解放军对抗还击。有一个版本说岁舅爷被一颗流弹打中了腹部。另一个版本说,当他们实在被解放军的攻打伤亡惨重坚守不住的时候,他的下属及将士们都想撤退逃跑时,只有岁舅爷红着眼睛,拿着枪转过头来对身后的将士喊,不能撤,往前冲,往前冲,打!在这个生死悠关的紧要关头,他平日里一个最铁的昝姓哥们,果断的对他开了一枪,击中了他的腹部,他中弹倒下后,他们就都很快及时撤退逃走了。

此后扶风县城被解放军攻破,县城大乱。负伤后的岁舅爷这才想起他的表弟海海,海海是岁舅爷他舅的儿子,兄弟三人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是他把海海带到部队来的。他担心呀,担心他表弟有个三长两短,日后怎么给他舅舅交代。

带伤后的岁舅爷左手捂住伤口,忍住疼痛,冒着倾盆大雨,跌跌撞撞发疯似的奔跑着到处寻找他的表弟。认识不认识的人拦住就问,见到我表弟海海没有,他是我舅的儿子,兄弟三人就守住这一个独子,是我把他带来部队的。有好心人对他说,孩子,你中弹了,伤的不轻,别管别人了,先管你自己吧,赶紧往医院跑呀。岁舅爷无奈的说,医院哪里有人呀,那天打仗,医院没有正常开门营业,医生和护士都逃走了。

其实海海并没有什么大碍,在解放军大破县城的时候,他从城门楼上跳了下去,当时摔昏迷了,第二天清早苏醒过来后,脱掉军装跑掉了。

岁舅爷最终没有找到表弟,后来他实在跑不动了,傍晚时份湿淋淋的岁舅爷逃到了一个马厩里,又饥又渴加上内心发烧,抓起马勺舀了一马勺凉水一口气喝了下去,那位善良的老马夫怎么也拦不住。后来那位善良的马夫扶他在柴伙堆里躺下,又找来开水给他喝,喝了水后,岁舅爷平静下来。也许知道他快不行了,大限已到,断断续续给马夫说他家在哪里,刚结婚时间不长,还有一个三个月大的儿子,上面有一个哥,还有一位七十多岁的老母,又给马夫嘱咐找找他表弟等等。随后腹部疼痛发作,一阵紧似一阵,疼痛难忍的时候惨叫着左脚在土地面上前后摩擦踢蹬了一个小土坑,左脚上穿的线袜底都摩破了。

疼痛的时候岁舅爷就呀呀呀的不停的喊,后来就不停的娘娘娘的一声声的惨叫,到最后,就又喊叫说娘呀娘呀,我对不起你,我管不了你了,没有让你享福,让你受罪了,我对不起你呀,你白养我一趟,我不能给你养老送忠了,我最放心不下你呀……

后半夜,岁舅爷的惨叫声越来越弱,越来越弱,终于没有了声息。马夫走到跟前去,岁舅爷终于左手捂住左胸口,左退弓起,圆睁着双眼,直挺挺的死了。他割舍不下他的娇妻,割舍不下他的幼儿,更割舍不下他白发苍苍的老母呀。

三天后,才有人步行来到村子报信说,岁舅爷润周在破县城的时候被打死了。得到消息后同村本族张姓精壮男人几乎全部都去了县城,绑了担架,步行三十里要将岁舅爷的尸体抬回来。

亲戚们都赶到朱家坡来帮忙料理后事,自然外婆和母亲也去了。妗婆已经哭得昏天昏地,寻死觅活,她的命真苦,嫁的第二个这样好、这样优秀的男人刚好一年就这样死了,留下她和三个月大的儿子怎么活呀。

人人都知道岁舅爷已经死了,现在张姓本族男人一大帮已经去县城搬尸首,但谁也不忍心告诉岁舅爷的母亲,我的外祖老婆婆的真相,别人只告诉她小儿子润周被打伤了,今天已经去了人,很快就抬回来。

刚强的外祖婆婆信以为真,尽往好处想,取了二斗麦子,套上牲口,在石磨子上磨面,准备给他负伤回家的小儿子养伤。在磨面磨到一半的时候时候,岁舅爷终于被一帮汉子抬了回来,外祖婆婆扑到跟前一看,才知道抬回来的小儿子润周,是一具早已冰冷的尸体,一声润周没有哭出声来,眼前一黑栽倒在地,瘫软昏死了过去,磨了一半的面也卸了牲口,停了。

年轻的妗婆带着幼子,在家里守寡苦撑了不到一年,这个苦命的女人,终于第二次改嫁走了,走了时候,带走了幼小的表叔引仓。

……

母亲经常把岁舅爷描述的这么好,这么优秀,这么英雄,这么完美无缺,我的好奇心越来越强烈。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问她,岁舅爷到底长的什么样,像现实生活中的谁呢?

母亲停了一会,沉吟片刻,看看我,半晌才说:“我有时觉得你有点像他,额头很宽很高,天庭饱满,国字脸,浓眉大眼,鼻直口阔,耳垂很肥厚,只是你没有他个子高。”

我别过脸暗自偷笑,可能吗,母亲这是太想念她岁舅了,太爱她岁舅了,才会觉得她儿子身上有她岁舅的影子。我和岁舅爷的血缘关系实在是太远太远了,我怎么会像他呢!

二〇一〇年十一月十七日于陕西杨凌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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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6 1:25: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