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标题 | 完美世界 |
| 正文 | 火因城，天马大街与青年路交汇的十字路口。白天这里总是热闹非凡，不过无论热闹或冷清，只要你去那里就会看见我，最近几十年我很少离开。 这是我生长的城市，自小到大我从未离开它一步，我把这里当做故乡，但不确定它是否接纳我为它故土上的一员。我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衰老的记忆会让我在日新月异的城市里迷路，所以我从不离开十字路口半步，只有夜深人静时才会独自踅进旁边的小巷，隐没于那些被华丽店铺遮挡着的同样已是耄耋之年的旧房子里。这些残存的破旧瓦片们已经所剩不多，它们是城市漂亮脸蛋上的疤痕，只是作为历史的纪念暂时存在这里罢了，总有一天会被统治者们除去。而我是繁华路口的一块疤痕，却不会被当做历史的纪念，善良的人们不会想我死去，即使我的活比死还要艰难。 除了一日三餐外，我再无他求。还有什么可以奢望的呢？奢望残疾的身体能恢复健康？还是漫长又痛苦的青春重新来过？我宁愿维持现状也不愿回到那样残忍的年月里，只能看着同龄人轻松实现着对我来说只能存在于幻想中的东西--上学、游戏、工作、恋爱、结婚、生子......所以青春对我来说更加忧虑，更加痛苦，更加无奈和彷徨，有时候甚至是血泪。青春于我是毒药，毒不死我，却让我活受折磨。 这样的人生是可笑的，什么都得不到，却遍尝失去的滋味--我本应该拥有它们是吗？为什么注定难获分毫还要来人世间走一遭？我有一生的时间去想这个问题，我的大脑多数时间空闲的很，如果不用来想问题，立即会有很多可怕的东西把它塞满，例如寂寞、空虚、沮丧、悲愤、绝望......现在，我已是风烛残年，已经触摸到另一个世界的门槛，我想我已经了解答案的一部分，尽管很少，但足够我对最后一步作出决定。 只是时间还未到，但是快了，恶魔的脚步声就要响起，它的魔爪即将把幸福的头骨揭开、粉碎身体，然后彻底葬送。是的，我的房子就是我的幸福，我可以做梦的地方，我不会看着她在我面前垮掉，我将先于魔鬼到来之时打开那扇门--通向永恒黑暗之门。 无数个夜晚，我躺在爷爷留给我的老房子里，怀念他，是他将我留在这个世界上并教会我如何去认识这个世界。他说，孩子，你的命很苦，可是你并不是最苦的，苦，其实也是甜的一种。于是我很满足地依偎在他身边，一天又一天长大。很多次我曾想过，如果世界只有房子那么大多好，那么所有的悲伤都会被挡在外面，只有幸福留下。又或者所有的时间只是夜晚那几个时辰，那么结果也是一样--我将永远与幸福为伴。所以，我说，幸福与否与空间大小和时间长短关联很深。 真相肯定不止如此，如同爷爷不是我的亲爷爷一样，我是他捡回来的。爷爷说，那天晚上很黑很冷，他在半夜惊醒，听见了门外有婴儿啼哭。他说，狠心的父母呦，因为你的病就扔下了你，你的小脸冻的像茄子，如果我晚醒十分钟，那就......我的想象里就会出现满世界奔跑的风雪，一扇开着的门，透出来的黄色光晕，一双弯曲的手掌以及一个襁褓中的我。这就是我的开始，一个寒冷漆黑的夜晚，一扇门分开的两个世界，一半光明，一半黑暗。现在我知道，光明与黑暗可以互相转化，如同幸与不幸之间只隔着一道旋转门。 我在爷爷的维护下长大，一直到十五岁。因为身体的原因，我不知道自己真正有多高--我从未真正站起过，即使有拐杖的帮助，身上那些该长直的骨头也还是弯的。活动的范围也很少离开家门附近，爷爷在门口支了一个书报摊，我在旁边帮忙，有时候也一个人看一会儿，爷爷年纪大了需要休息。从钞票开始，爷爷把他认识的字都交给了我，他常用长满老茧的手抚摸我，说你真聪明，一教就会。我在那双手的温暖包围下认识了好多字，知道它们可以组成很多有意思的话。这些话是一堆拼图，能拼出很多个不同的画面，最好的那一副即代表着永恒的完美世界。 所以我看得见外面，知道外面很大很大，不仅仅是眼前这一片。不过我只能观察眼前这一片。很多人来来往往，其中一些年纪与我相仿，他们蹦跳着从我面前走过。有一些人会停下来浏览，看见合适的就会买走，我很高兴看到这些，这样的话我那个永远填不饱的肚子至少不会饿着，爷爷也不会为下一餐没有着落而发愁。没事的时候我就观察行人，他们有着各异的表情，或快乐或忧愁，或悠闲或焦急，这些人都有各自的故事，每一个我都渴望知道。我还看路边的树木和草丛，远处的工厂和人家，再远处的小山和那些没有根的烟气。有鸟儿从天上飞过，累了就会停在近处枝上小憩，我观察它们，它们也歪着小脑袋看我，这很有趣，我很想知道它们都看见了什么。屋子外面的世界其实也挺好的，虽然我不能真正融身其内，但看看也不错。有时候我希望自己是一只鸟。 可惜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十五岁的时候，爷爷永远离开了我。爷爷走的很安详，在熟睡中离开，那个时候他一定做了很幸福的梦吧，梦里我和他一起无忧无虑地生活着......我一直守着他，希望他能醒来。我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对他说话，跟他说书报摊我一个人就能看着，他只需要安静地坐在屋子里就好，只要偶尔跟我说说话，或者只看我一两眼。我说我什么都能做，只要他看我一眼。后来我趴在他身上哭泣，一直哭，哭了一整天，再后来我睡着了，做了一个和爷爷相同的梦，我们在一起...... 爷爷走后，书报摊也做不成了，我不知道怎样进货，而且有人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拿走东西不给钱。于是坚持了半个月，我撤掉了那些空架子，用一把大锁锁上小屋的门，开始了我的流浪生活。很快我就花光了那一点积蓄，饿了几天后，我终于向马路上的人们伸出了手。第一次是无比羞耻的，我红着脸几乎要流出泪来，还好脸上的污渍掩盖了这些，并且讨到了一张最小面额的钞票。第二次就容易多了，现在我已经把这种行为当做理所应当的事。 一天下来，虽然受到了不少恶语和白眼，我惊喜地发现收获居然很多，满足一日三餐外还微有剩余，这似乎比卖书报好一点。可惜好景不长，几天后那条街上就没几个人给我钱了，看到我后都会厌恶地捂着鼻子走开，或者挥手把我赶走。我只能换一个地方。于是我的乞讨生涯就这样开始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用残疾的身体丈量着这个城市，在不断探索新区域的同时，也从一些好心人手中捡起或饥或饱的生活。 无论走多远，晚上我还是要回到我的小屋，这里是我的家，有一张我可以做梦的床。白天多少冷落和心酸，多少艰辛和痛苦，回到家里都不算什么，都会在安静的夜晚从我身上离开。我的小屋仿佛有一根无形的长绳子，牢牢拴住我的心，走的再远，也有回头的一刻。因为它，我是一个有家的孩子，有梦的乞丐。 最惨的经历，是被坏人控制住的那段日子。他们打我、骂我，不许我在任何一个地方行乞，除非完成他们的任务。有什么办法呢？我连自己走路的姿势都控制不好，也没有人帮助我，为了活下去，我只能咬着牙答应他们的条件。可是有时候任务是根本不可能的完成的，于是我就会挨揍、挨饿、挨冻--这些人不许我回去，有一次还把我打到吐血。如果不是怕邻居报警，我想他们一定会把我的小屋据为己有。这一切我都忍下来捱过去了，那把藏在身上最隐秘处的钥匙始终是我的精神支柱，无论世界如何变化，只要我拿着它就能打开一扇门，这扇门将通向一个永恒的完美世界。 坏人应该得到报应，他们并没有嚣张太久，这些人应该永远消失。 我又回到了从前的生活里，有时候也拣一些空瓶子卖，只是我的腰弯曲的太厉害，经受不住太频繁的起落。多数时候，我停留于一个地方，身前放一个破旧的搪瓷缸。总有一两个好心肠的人走过，为我留下一小张长长或者一小枚圆圆的希望。 我是一个疤痕，停留在城市身体表面，被许多双眼睛看到，这些眼睛里有怜悯有厌恶有同情有感叹，我是引起这些情绪的根由。上下班高峰期，车流带出的烟尘会把我淹没；拥挤的菜市场，行人喧闹的话语会把我淹没；节日的街头，无边的孤独感会把我淹没。我是一个疤痕，拥有疤痕的热情，那些我看着他们长大的孩子，会在经过我的时候亲热的对我打招呼。我目光里的热情会跟着他们离开，奔跑在绿色的操场上。我是一个疤痕，拥有疤痕的爱情，那个站在我身边的少女，为什么会在放下一张纸币的同时流下一滴眼泪？我的爱情不在她身上，却随着那滴液体投身大地，滋润一小块泥土。春天的时候那块泥土上就会抽出绿芽，继而开出一朵小花，随风摇曳。 那些看起来悠长实则短暂的岁月只是一瞬，没有爷爷的日子里，我飞快地度过了痛苦的青年和同样痛苦的中年，现在我已是一个老人。这已经是一个奇迹了。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市，因为有一根线牵着我，让我最多走到城市的边缘。我也曾尝试过不再回头，继续走下去，可是只有一步，就感到身体在向着未知的深渊坠落。我只能回到起点，而且再也不能离开。白天我就坐在繁华的十字路口，看季节更迭，看世事变迁。晚上则回到我的小屋做我认为是最美丽的梦：一片黑暗里的一盏灯，一双弯曲手掌里的一个襁褓，一个婴儿和一双好奇的眼睛。 我为我的离去做好了准备。开始的打算是在小屋里挖一个深坑，作为我的埋骨之所。后来我在挖掘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古老的地道，在地道尽头我真的发现了一扇门，打开来漆黑一片--也许里面是多少个年代以前留下来的迷宫吧，这座迷宫就在火因城的地下，从没有人发现。那里将是我最后的归宿。 我深信光明与黑暗能够互相转化，我深信幸与不幸构成轮回，我深信离开并不代表结束就像一道旋转门就看你从哪个方向推。 时间接近了，就在黎明的时候。坏人不会消失，任何时候都会出现，他们就是恶魔。魔鬼已经在我的墙上涂字，并宣布我不属于这里，我根本无意与其争辩。光明到来的时候，这些恶魔也会到来，它们的钢铁手掌会把那些过去的纪念抹去，不留一点疤痕，城市将以崭新的面孔示人。我也不再是十字路口的疤痕，一片浮华上的疤痕，我将离去，推开那扇通向黑暗的古老之门，去寻找我来时的地方。 很深很深的夜晚，如果你仔细聆听黑暗，就会听到我的声音遥遥传来： 不是结束，因为根本就没有黑暗；没有开始，因为我从来就没看见光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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