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关于民国三十年那场阻击的几个版本 |
正文 | 这是一个发生在民国三十年初夏的故事。说是故事,其实是真实的一件事情,只是因为这件事情太小,不曾引起正史重视,亦无方志记载,再加上年代久远,流传至今,就有了好多种说法。这里就说说这个故事的几个版本。 虽然故事的版本不同,但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是确定无疑的,即民国三十年初夏,傅湾寨。 悠悠碧水河自东向西流,在傅湾寨西北五里远的地方,突然一个九十度大转折,折向南去,南去十里地,在傅湾寨东南角,再一个九十度大转折,复自东向西流去。由于河水的冲刷,河右岸形成了一堵十丈高的陡坡,坡上的黄土一遇洪水,就刷刷地成批往下倾,砸得河水翻起丈高的浪来。河左岸,即傅湾寨这边呢,则是百米宽的淤积沙滩,白晃晃的细沙均匀细腻地铺着,随河床延伸。特别是西北角碧水河转弯的这一截儿,形成了一片巨大的河滩,傅湾寨的人叫这一片做西北湾,西北湾河右岸高、陡,且水流在此冲撞,回旋,形成一个个汩汩翻花的漩涡,左岸的沙滩有几百米宽,靠近河堤的近百米,长着一墩一墩的芭茅,密不透风,迷宫一样。上得河堤,又是鼠狸出没的刺槐林,林间荒径,连傅湾寨的人都很少走动。 傅湾寨处在唐州到碧水镇必经的大路上,有着高大厚实的寨墙,方圆百里闻名。走出西北湾的刺槐林,就望得见傅湾寨寨墙上巡逻的民兵。发生在民国三十年的那场关于伏击的故事,就在这里上演了~~~ 从程大奶那儿听来的版本 民国三十年初夏,雨水还没有很多,因此碧水河的水流也不大,但是李二婶家才十二岁的三妮儿怎么就在河里洗澡时淹死了,跟她一块儿洗澡的几个女娃儿都回来了,说看见三妮儿在水里一下子就沉了,都去拉也没拉着,就没影儿了。她们几个吓傻了,就提着三妮儿的鞋和衣裳跑回来了。 程八爷那时候还年轻,二十出头,人们叫他八子。程八子带着几个民兵,顺着河岸一路追去,追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一大早,追到三十里下的方家庄河段,才在河面上发现了三妮儿漂浮着的身子,都白涨了。八子扔下手里的土枪,就扑了过去。可惜平时活泼可爱的三妮儿早就没了气儿,八子把她抱上河岸,平放在被晨雾润湿的沙滩上,脱下自己的土布褂子,拧干,裹在三妮儿身上,就抱着回了寨子。 李二婶家的男人,十年前就跟着船队下了汉口,兵荒马乱的,至今音信全无,就二婶领着三个女娃儿过日子。三妮儿僵硬泛白的身子,放在院子里大泡桐树下,草席盖着。 二婶扛着两丈长的竹竿,上面用红线绑着三妮儿生前穿过的白布衫,去寨子南边的官路上叫魂儿。(过去乡人把通往州府的大路叫做官路) 傅湾寨南边的官路,东接陈蔡,通达宛洛,不知修于哪朝哪代,但据老人常讲的故事可知,当年王莽撵刘秀,尚未称帝的刘秀就从这官路上走过。 妮儿啦~~回来吧!~~ 妮儿呀~~回来哟!~~ 二婶在路口焚了写有三妮儿生辰八字的黄裱纸,立起幡,开始叫起魂儿来。她那嘶哑的声音在白晃晃的阳光下抖抖索索的,沿着官路向东西两边漾开?????? 据跟三妮儿一起洗澡的几个女娃儿说,她们洗澡的地方水并不深,水流也不急,可三妮儿忽然就沉了,淹死了。这河里每年夏季涨大水都要淹死几个人,一定是哪个淹死鬼的鬼魂儿找替身,把三妮儿拉去了。 乡人认为,淹死鬼必得另找一个鬼魂儿做替身,自己才能脱生,重新进入轮回,而被拉做替身的人在头七内,只要家人焚了写有其生辰八字的黄裱纸,高高举起死者生前的衣物,每天去大路口叫魂儿,头七这天死者的鬼魂儿就会回来,跟着使者进入地狱,开始下一次轮回,从而避免做个淹死鬼,无法超生。 娃儿啊!~~~回来吧!~~~ 妮儿啊!~~~回来呦!~~~ ?????? ???????? 二婶的声音一天天嘶哑,无力,幽幽怨怨地飘散在灼热的空气里。 已经第七天了。 有两辆灰绿色的斗篷大卡车从西边的官路上缓缓开来。自从天下大乱,战争频起,一次又一次部队,军车,大炮等等,从这官路上来来去去,乡人对此早都不再新奇,已是视若无睹了。高大结实的傅湾寨,保得一方平安,亦算万幸。 二婶自顾地呼唤着她的二妮儿,招着二妮儿的魂魄赶紧归来。 两辆大卡车走到傅湾寨的路口,停下来了,停在二婶身边。二婶高高举着手里的幡,摇着,唤着:妮儿呀!~~回来吧!~~ 凄凄惨惨?????? 车上下来几个当兵的。是日本兵。他们似乎对二婶的这种行为很感兴趣,唧唧呱呱地围着她说了一大通什么,二婶看出是日本兵,才稍微有点儿慌,但失去女儿的痛苦让她对危险,对灾难有了一种麻木的无畏,她继续着这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古老仪式,恭敬,虔诚。她不要自己的三妮儿成为一个不得超生的孤魂野鬼。 这时又从车上下来了几个日本兵,他们把二婶围在了中间,有个日本兵上去,一把夺过二婶手里的幡,使劲向远处的田地里扔去,那幡像一根箭,拖着白色的羽翼飞出去。 你们要做啥?!你们这些该死的!二婶一下子就愤怒了,她弓着腰,一头撞向那个夺了她幡的日本兵,那日本兵冷不防,被撞在侧腹部,“嗵”一下子就倒了,二婶也跟着他倒下去。日本兵倒在地上,嚎了一声,要挣扎起来,却被二婶两手死死地扯着衣服,无法起来。周围的日本兵都轰然笑起来,他们大笑的声音形成热浪向傅湾寨冲去,撞在南寨墙上。寨墙上巡逻的民兵早望见有日本人的军车停在了路口,就发信号拉起了寨子四个大门外的吊桥,民兵也都各就各位,警戒着。 被二婶撞倒的那个日本兵终究还是挣了起来,他用手里的步枪照二婶身上砸了一枪托,当他要砸第二下的时候,坐在车上的一个人制止了他,那人对围着二婶的一群日本兵说了几句话,他们就不闹了。这时又从车上下来一些人,总共有二十多个,他们把倒在地上哭喊的二婶拎了起来,就像拎起一只鹅。二婶极度悲伤而虚弱的身体被他们用枪顶着,向寨子走去。日本兵列着队,由一个小军官带着,二婶半昏迷状态地走在前面。 傅湾寨南门外寨河沟前的空地上,日本兵把枪口顶在二婶头上,向寨墙上的民兵喊话,喊一句,由一个中国话说得很蹩脚的日本兵翻译:寨子里的老乡们听着,我们是大日本皇军,路过贵宝地,无意打扰,也不想伤害老百姓,天晚了,只是想进寨子休整一下,并希望提供食物若干??????? 寨门当然没有打开,寨墙上的民兵不敢放松警惕,火药上膛,火媒子就在手边,准备随时开火。八子跟在民兵队长傅四爷身边,说,二婶在他们手上,小心点儿。傅四爷点了点头,传下令去,不准轻易开火,除非小日本儿进攻。傅四爷刚又回头叫八子,八子就说,去寨子里请刘七爷,徐三爷,王五爷?傅四爷用眼神肯定了一下,八子就下得寨墙,却见寨子里刘七爷,徐三爷,王五爷这三大家当家的都已聚在了一起,商议着是否满足日本人的要求。 二婶家的院子里,大妮儿二妮儿都在哭着喊着,要冲到寨子上去看看娘,乡亲们一边拉住,一边安慰,说大家都已经在商议想办法。 最后,刘、徐、王三家商议妥当,让八子给傅四爷带话,说愿意给日本人提供十担小麦,让他们放了李家媳妇儿,但是寨子大门是坚决不能开的,东西由乡民给他们送到官路上。 日本人放了李二婶,把两辆卡车开到西寨外的空地上,开始警戒、扎营。八子带着十几个全副武装的民兵,用板车拉上许诺给日本人的麦子,从东门出寨,然后绕过南门,给西寨外的日本兵营送去,另外多提供了一口猪,十只鸡。最后,他们又绕过北门,再从西门回到寨子,也带回了几乎昏迷的李二婶。 此时,夕阳里,一片鸡飞猪嚎,日本人开始埋锅造饭。八子在寨墙上传着傅四爷的话,所有民兵不下寨墙,通宵警戒,时刻注意西寨外小日本的动静,一有不对劲儿,立马开火护寨。 天完全黑下来,一轮明月升起,凉风习习地吹起来,沉静的天地间只听见一片虫叫蛙鸣。站在寨墙上,影影绰绰望得见日本人吃饱喝足,三三两两地往西走去,一直走到西河堤下,大概是去河里洗澡了。同时,八子带着二狗也偷偷地从北寨墙上缒下去,顺着寨河沟消逝在月色里。 第二天一大早,太阳还像个咸鸭蛋黄儿一样在东边的寨墙头儿挂着,日本人就拔营了,他们把东西收拾停当,装上两辆大卡车,就开始在车旁边列队,喊着口令。最后,队伍整齐的士兵分成两组,各自散开,在附近寻找着什么。这一切都被寨墙上定了他们一夜的民兵看在眼里,却又不知小日本在玩什么把戏,反正只要他们尽快离开,那就好了。 日本兵散开在四面八方,越走越远,麦田里,树林里,沟沟坎坎,都寻遍了。最后又回到了两辆卡车旁,列队,喊口令。 队伍里,少了两个日本士兵。 据最后见到他们的一个士兵说,昨晚他们一起去河里洗澡,上岸后他们发现一只野兔,就悄悄跟了上去,夜里也没注意道他们回来没。 八子此时正站在寨墙上,向这边瞭望,心里暗自笑着,因为他知道那两个小日本鬼子去哪儿了。他们俩这会儿正躺在西北湾的河滩里,跟淹死鬼聊天呢。只是八子看着日本人的行动,有一点点担心,他担心日本人会报复,但同时他又觉得傅湾寨寨墙高大结实,又有好几百民兵,谅这几十个日本鬼子也不敢如何。大不了跟他们拼了。 太阳虽然还不是很高,但阳光已经很灼热了,全没了一大早的那股清凉之气。寨墙上的民兵轮换着看守了一夜,这会儿看见日本人的卡车向官路上缓缓开去,都感到一阵轻松和欢愉。傅湾寨终于又躲过一劫,人们都平安无事。 两辆卡车从西寨外开来,要绕过南门才能驶向官路。就在卡车行至南门外的时候,突然嘎然止住,日本兵呼呼啦啦从卡车里钻出来,提着枪,还支起了掷弹筒,调着角度。 寨墙上的民兵心里咔嚓一顿,意识到情况不妙,立即敲起打铜锣报警,一边也连忙架起了土枪火炮。咣咣咣的锣声魔咒一样扩散到寨子里及寨墙上其他方向的民上,大家刚松弛下来的心都又揪住了。寨子上的机动民兵扛着步枪和手榴弹往南门来支援。 日本人的掷弹筒先响了,嗵嗵一阵短促的响声,寨墙上就立刻一阵爆炸和震颤,夯土被炸得呼啦啦往下砸,接着就是清脆的枪声,子弹啾啾地拱入寨墙里,寨墙上的民兵躲在垛口后面,连头都抬不起来。 一阵疯狂的枪炮过后,男寨墙上的门楼已经被掀了顶,有炸弹落在寨子里,草房子着了火,浓烟滚滚?????? 日本人以极快的速度收兵,撤退,两辆卡车驶上了官路?????? 民兵终于从垛口伸出了枪炮,一阵杂乱的声响,连日本兵的影子都没打着。这时,呯呯两声脆响,在这杂乱的枪炮声中很是突出。只见八子立在垛口上,端着一杆三八大盖儿,向日本人的卡车瞄准。 “妈了个逼!”八子狠狠骂了一声,“便宜恁个龟孙了!” 日本人是真的走了,傅四爷安排民兵在寨上继续警戒,又一边让一部分人赶紧去寨里帮忙提水灭火。一直到半下午,成片燃着的房屋才算是慢慢熄了火,烟雾里混着片片黑色的草木灰,飘飘洒洒的弥漫着整个寨子,把太阳也熏得抖抖索索,要掉下西寨外的碧水河里,半天的云霞,血红????? 仝二伯讲的版本 五八年,大炼钢铁。 傅湾寨在西寨外的土岗上也支起了一片小高炉,忙得热火朝天。正当人们捐出了锅勺盆瓢所有带铁的东西,苦于再没有东西往高炉里填的时候,在东寨墙外的寨河沟里,人们竟然挖出了一辆锈迹斑斑支离破碎的大卡车来。好多人都惊喜地跑来看热闹,同时商量着何如把这个大家伙投进高炉,炼成钢,好支援国家跑步进入社会主义。 要说这东寨河沟,在大清朝傅湾寨夯筑寨墙之前,就是一片沟渠,这沟渠向北通往碧水河,往南顺着官路折向西,又在西南方向重新汇入碧水河。在修建傅湾寨墙的时候,人们把这天然的沟渠重新开挖,修整,就成了寨河的一部分。因了一河活水,有人在东门外的这一截河沟旁铺了一条大青石,光滑的石面露出水面三分,就成了女人们洗衣的好去处。 民国三十年夏天,李二婶的三妮儿不知咋的就在碧水河里淹死了,李二婶就去寨子南边的官路上去给三妮儿叫魂儿。 一丈长的竹竿,顶儿上挑着三尺长一匹白布,用麻批儿系着。李二婶已经哭哑的嗓音在正午的大太阳下很快就蒸发了、、、、、、 “妮儿呀!~~回来呦~~~” “三妮儿~~回来吧~~~” ??????? ??????? 晌午头儿,鬼露头儿。 赤日炎炎的大地上一片白晃晃的阳光,地里的秋庄稼都才刚露头,焉焉儿地缩在坷垃蛋子里。所以官路上自习而来的那两辆大卡车就显得很突兀,车上挂的膏药旗李二婶是认识的。民国二十八年,寨子里来过日本兵,最后被打跑了。 李二婶扯着招魂幡就往南寨门跑,跑着喊着:“日本鬼子来了!日本鬼子来了!??????”她不知道,这两辆日本人的卡车并不是冲着傅湾寨来的,他们的目标是寨子东边五十里开外的一个大集镇~~碧水镇~~去的。碧水镇就在碧水河的上游。 李二婶跑着,喊着,给乡亲们报信儿,全没了刚才的萎靡憔悴。从官路道南寨门大概也就是四五百米的距离,沿路两旁光秃秃的什么树木都没有,这就是为了防止土匪隐蔽靠近寨子,发动突袭。 奔跑的李二婶很明显地引起了守寨民兵的注意,他们也望见了官路上正行驶的日本人的大卡车,但并不确定日本人是不是冲着寨子来的。李二婶的紧急奔呼让民兵立刻警惕起来,民兵敲着锣沿寨墙四周跑着传递警报,同时召集寨子里的民兵拿上武器上寨墙守寨。西、北、南三面寨墙外的吊桥已经缓缓拉起,只留下东门,等着李二婶跑回寨子里。 八子正跟着民兵队长傅四爷在寨墙上巡察,四爷让他出寨外去接回李二婶。八子下了寨墙,出了东门。这时,八子才发现寨河沟下的青条石上,张大奶还自顾地抡着棒槌捶被单子呢!张大奶年轻时逃荒,碰见过军阀混战,耳朵给炮弹震坏了,年纪大了就越发听不见声音了,再加上她在沟底,专注地捶着她那条蓝底儿白花的棉被单子,所以压根儿就没有意识到眼前的紧急情况。 八子没顾得上接李二婶,跑到沟底就把张大奶给拖了上来,送进寨子。这时李二婶已经跑近南门了,日本人的卡车也到了官路跟南门大路行成的丁字路口,只听见“呯呯儿”两声枪响,子弹钻进李二婶脚下的土里,“噗噗”冒起一股烟儿。李二婶一个踉跄就摔倒了,在地上擦出好远。 八子往这边跑着,看见李二婶倒下了,叫一声“二婶”,冲了过来。他冲到二婶身边,看二婶在喘着气儿,并没有受伤流血,就把二婶背了起来。 日本人的卡车在官路口并没有停下来,而是径直往东开去了。又是几声枪响,寨墙上的土皮哗啦啦掉了一大片。民兵们在垛口后边把头猛的一缩。 日本人走了,奔碧水镇而去。 寨墙上的民兵看日本人的卡车走远了,才又放下吊桥,寨子里又恢复了平静。 八子没有回去,他在寨墙上转悠着,心里有点窝火。奶奶的!这小日本鬼子太欺负人了,把爷们当孙子耍,非得整治一下他们不中。八子这样想着,甚至这会儿要是真不让他找日本人出出气,他怕是三天都吃不下饭。 哪天逮着机会,非活剐他几个小日本鬼子。 八子没想到的是,机会一下子就来了,来得这样快,这样突然,令他感到一阵惊喜。 太阳西斜的时候,又从官路上开来两辆卡车,车头上照样是挂着膏药旗。寨子上的铜锣再次急促地响起,民兵们再次集合在寨墙上,准备开战。两辆卡车,在丁字路口果然停了下来,从前面那辆车上跳下十几个日本兵,开车的也下来了,把车头上的前盖掀开,检查着什么。后面那辆车也下来几个人,凑到前面的这辆车旁,像在讨论着什么。过了一会儿,车下的日本兵都跑到后面那辆卡车边,上了车。后边的这辆车就开走了,只剩下前边那辆车旁站着俩开车的日本兵。他们在车前头鼓捣着,其中一个还仰躺在地上,钻到了车头下面去。 八子在寨墙上看着先走的那辆车越来越远,不见了踪影,而留下来的那辆车旁,两个日本兵拖着长长的影子在忙活着。 天,越来越晚,有夜雾悄悄地从田野里弥漫开来,大地一片寂静,苍苍莽莽。 八子顺着南门大路往官路上走去。他下身穿一件蓝土布大裤衩,上身一件破成丝缕儿的白背心,赤着脚丫子,啪啪拍得土路上灰尘腾起。 车旁的两个日本兵看见八子走了过来,其中一个端起靠在车门上的枪,瞄准了八子,嘴里喊了句什么。八子听见他叫,眼睛一挤,咧开嘴笑起来,并且举起了两只大手,赤脚继续在土路上啪啪走着。 另一个日本兵拍了拍端枪的那个,那人就放下了枪,重又靠在车门上。八子走近他们。日本兵看看他,甩甩手让他一边去。八子只管咧着嘴笑呵呵的,有口水滴落下来,悠悠的扯老长。他围着日本兵和卡车看着,日本兵不让他靠近,看他转到一边去了,就又开始忙活。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八子又绕着卡车从后边走了过来。刚才端枪瞄准他的那个日本兵刚要撵他,另一个日本兵从后边车斗里取出一个洋铁皮桶,招手让八子过来,然后撅着屁股做了个提水的动作,把水桶递给了八子。八子傻呵呵地笑着点点头,接过水桶,走向官路下边不远处的水沟去提水。 没多会儿,八子就呼哧呼哧提着一桶水回来了。两个日本兵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句什么,伸出大拇指来比了比。八子只是淌着口水笑着??????叫他去提水的那个日本兵用沾了黑油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洋烟,递给八子。八子连忙摆手,不要,他就笑笑,把烟塞自己嘴里噙了,点上。 夜色渐浓,日本兵那个烟头被扔在路上,闪着微弱的红光。八子跑前跑后,围着两个忙活的日本兵转悠,傻乐着。日本兵最终是认为他是个傻子,就放松了警惕,不再在意他在身旁晃悠,自顾地忙着鼓捣那坏了的卡车。 暮色里,八字咧着嘴,眼光偷偷地瞄着日本兵。他靠近了那杆步枪,他轻轻地握住枪身,“嗖”地端了起来,把枪栓唰一拉,扣住扳机,对准身旁的日本兵。枪的零件碰撞摩擦,发出清脆的响声,像刀子一样刺进两个日本兵的耳朵,他们一下子竖起了全身的汗毛,直起腰神,回头傻愣愣地看着面前这个刚才还脏兮兮傻呵呵的傻子,现在,他却这样熟练地举起了枪。虽然看不清枪口,但是八子的目光却如枪口一样闪着幽亮的光。 日本兵很自觉地举起了双手。八子狡猾地笑了笑,心里骂了句:妈了个屄!然后喝道:“走!”日本兵并没有听懂他喊什么,直直地愣在那里,八子又喝了一声:“妈的!走啊!”并且撩起大脚丫子踹了那会儿递给他烟的那家伙一脚。他很得意地看到那家伙“扑通”就倒在了地上,军装上该是有一个大脚丫子印儿的。那家伙倒地后,骨碌一下子就爬了起来,八子用枪口对着他瞄了瞄,他又举起了双手。 八子笑了笑,腾出一只手,把事先盘在腰里的麻绳扯了出来,扔给他,用枪逼着他,示意把另外一个家伙捆起来。他就拿起了麻绳,对另一个家伙说了句什么,躹了个躬,然后就把他反剪双手捆了起来。八子看看捆得挺结实,就笑了起来,心里说着:妈了屄!老子今儿黑好好玩玩儿恁俩。 八子掂着枪,一枪托搂在没被捆住的这个家伙头上,他一声没吭就“嗵”地倒下了。被捆住的家伙一见,嗷的嚎了一声。 “妈了个屄你再叫!”八子又照他头上给了一下子,他“吱哇”一声也倒下了。双手被绑着,也挣不起来。八子走过去,扯过捆他的麻绳,这绳子是很长的,八子就用这剩下的一截把那没捆的日本兵也双手背后,死死地捆上了。做完这些,八子重又掂起枪,踢了踢他,他苏醒过来。黑暗中,血流像一条黑色的蚯蚓从他头发里钻出来,又钻进衣领里。 八子把捆在一起的这两个日本兵扯起来,押着他俩往傅湾寨走去。走一句,他用光光的大脚丫子踹一下他们的屁股,跟一句“妈了个屄的”,很得意。 三个身影连在一起,沿着通往傅湾寨的路上走着,在里南门很远的地方就左拐,拐向西寨外的土岗子上,那里离河道已经不远了。这时,寨子里出来一个人,从后面赶了上来。是八子的伙伴儿栓柱。栓柱喊:“八子!你咋整了俩日本人啊!干啥去?”八子说:“俩小日本儿,整河湾里去活剐了他们!”栓柱一听,来了劲儿:“中!可中!八子,俺跟你一块儿!”“中!不过你得先回寨子里去通知一下四爷,说南官路上有辆小日本儿的大卡车,给他整回寨子去,然后去西北湾的芭茅墩儿里找我。”“哎!”栓柱答应着,兴奋地往寨子里跑去。他直接跑到西门,只在寨墙下喊了墙上的民兵,说了这事儿,就折回来了。回来的时候,他问民兵要了一把镰刀,掂着就去撵八子了。 西北湾,河滩上一片静寂,夜风习习地拂着芭茅的长叶,有些微甜的腥味儿从河面飘来,看不见细软的沙子,只河对岸的陡坡一堵黑墙似的,挡了半边天,墙头有三两颗明亮的星子升起。 芭茅一墩一墩的,细长的叶子边缘有小锯齿。八子用枪押着两个日本兵在芭茅丛里穿行,唰唰地响。八子的胳膊脸都被芭茅叶子划出了血道儿,不很痛,但辣辣的有些痒。 在一大片芭茅丛中间,八子让两个日本兵停了下来,随他们坐在脚下的沙地上,散架了一般。八子就坐在旁边,周围是芭茅庞大的根系固定下来的一墩一墩的泥土。暗夜里,有布谷鸟飞过,咕咕的声音传来,幽幽的。两个小日本儿竟然抽抽嗒嗒地呜咽起来。八子起来踹了他们一脚:“妈了个屄!哭个球哩!老子今儿黑就送恁俩回老家。” 这时,从黑暗里传来一串野鸡的叫声: 咯儿~~ 咯儿咯儿~~ 咯儿咯儿~~咯儿 八子听见了,站起来,也从嘴里发出了一串野鸡叫声: 咯儿咯儿咯儿咯儿~~ 不一会儿,就见栓柱唰唰地穿过芭茅丛跑过来了,手里掂着镰刀,胡乱地搂一下身边的芭茅,那芭茅叶子就脆脆的断了。 栓柱跑到八子身边。 “说过了?” “说过了!” “这俩小日本儿咋弄?” “你说咋弄?” “干脆活埋了算球!看看身上有啥好东西,给他整过来。” “扯蛋!咱可得问问他们来是整啥哩!说不定还有啥重要情报哩!然后再好好收拾他俩。你忘了前年他们日本人在咱傅湾寨做的孽了?” 栓柱没再吭声,试摸着走到俩日本兵身旁,踢了一下,问:“恁,恁来俺们这儿是想干啥哩?” 俩日本兵很迷茫地看着栓柱,也不吭声。栓柱举起镰刀,做劈砍的样子,“恁说不说!老子劈了你!” 俩日本兵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也不抽嗒了,只是靠在一起,并不吭声。栓柱继续晃着手里的镰刀,幽蓝的星光射在刀刃上,寒寒的。俩日本兵仍是一言不发,瑟缩的挤在一起,偷偷窥视着芭茅丛中有星星点点的萤光飘起来,明明灭灭。是萤火虫在悄无声息地飞着,似乎能听见河水在远处“哗哗”地流淌?????? 日本兵有些沉静了,木然的转动着眼睛,追着流萤的影子,像是两个好奇的孩童。的确,他们实际上就没有多大年龄,大概不会有二十岁吧?或者刚过二十?这飘然滑过的流萤让他们忘记了恐惧,忘记了战争,可能还有响起家乡吧?家乡的妈妈,家乡的小妹?????? “龟孙还怪犟哩!”栓柱有些火了,上前扭住了一个家伙的耳朵,把镰刀贴着他的耳根一拉,“嚓”一下,手里就有了一个软软的人耳朵。他甩手把这个耳朵扔进了暗夜里,无声无息,只惊起几只萤火虫,忽一下散开。八子坐在旁边,没吭声。 很奇怪,那家伙竟然连吱都没吱一声,只有咸的血腥味在暗夜里流淌开来,很酽。 “还真他妈够爷们儿!”八子吼了一声,“给那个也过过堂!” 栓柱更加来劲儿了,直接把镰刀往另一个家伙脸上一抹,钢铁的腥味让他抽搐了一下,就又一只耳朵“啪嗒”掉在沙地上。 血,在黑暗里流淌,只有血腥味在星光下弥漫?????? “八子,俩龟孙犟得很,干脆利索点弄了算球了?”栓柱此时似乎对这有些沉闷的游戏不感兴趣了。 “中!挖个坑埋球了。”八子一拍屁股上的沙土,站了起来。 他俩就地儿挖起了沙,细软的沙土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容易挖,而且越往下挖砂砾越大,伴随着有了石头蛋子。栓柱趴在坑上,用镰刀“歘歘歘”的淘着沙石。 慢慢的,挖到了水,往外渗着?????? 终于,一个两尺宽,四五尺深的竖坑挖好了。他俩过去,拎起捆在一根绳上的日本兵。俩日本兵好像这会儿变得很小,很轻。他俩感觉就像拎着俩小孩一样,把他们头朝下塞进了坑里,塞得满满的,只四只脚还稍微露着,踢腾着。 八子和栓柱直接用脚把坑边的沙石往坑里推着。这时,他俩隐隐听见有流水声,“呼啦啦”的就在坑里流淌。他俩停下来,把耳朵凑到坑边,啥也没听见。就继续往里填沙,并没有填进去多少,坑就满了。他俩继续把沙子往上堆着,堆起一个小丘,站上去跺跺踩踩,踩得结结实实,像一个小坟包。其实也就是一个小坟包了。 做完了这一切,他俩才觉得很累,就一屁股坐下来,喘喘气儿。一切都归于沉寂。又一群萤火虫从芭茅丛里飞出来,飘来荡去,聚成了一团,竟然落在那个堆起的小坟包上,一闪一闪,映着沙土里冷冷的水分。 官路上,那辆卡车被傅湾寨的民兵洗劫一空,推到傅湾寨东门外的寨河沟里了。 两天后,有一架飞机突然像老鹰一样从唐州城那边冲过来,在傅湾寨上空一阵俯冲,“哒哒哒”的枪声淹没在飞机的轰炸声里。 还是张大奶,正在东门外寨河沟里的大条石上洗那次没来得及洗净的被单。一排子弹掠过水面,其中有一颗就钻进了她体内,她没来得及吭一声就倒在了寨河沟里,水把她体内的血一点点吸出来,融解,不留一点儿痕迹?????? 我看到的关于这个故事的版本 九十年代,社会发展迅速,百业俱兴,《唐州志》最新修订出版发行,其中“军事”一节记载:民国三十年夏五月,日军侵占唐州,继而向东奔袭碧水镇,沿途百里,无人阻击,仅傅湾寨民兵在共产党员傅××带领下,于路埋伏,阻击日军,毙敌三人,伤数十人。后遭日军报复,傅湾寨南寨门被炸毁,日军纵火,烧毁民房二百余间。 数年后,又有最新《唐州志》版本发行,其中有“军事”一节记载如下:民国三十年夏五月,日军侵占唐州,奔袭碧水镇,于方家湾遭共产党员带领当地民兵阻击,死两人,伤数十人,被毁军用卡车一辆??????? 傅湾寨无影无踪。 当年的八子程八爷死了,栓柱也死了,傅四爷早在镇反运动中就被冠以“地方反动武装头目”的罪名枪毙了。他们是都没有看到最新修订的《唐州志》的。关于民国三十年夏的那次阻击,关于他们的故事,只在傅湾寨流传,至今?????? 己丑年五月于雁塔六层 是年七月修订于西安 南阳 任侠生 |
随便看 |
|
四季谷提供散文、诗歌、杂文、随笔、日记、小小说等优秀文学作品,并提供汉语、英语等词典在线查询,是专业的文学及文字学习免费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