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散文:小年 |
正文 | 腊月二十四,我们那地方,称为小年。俗话说,“长工,短工,二十四满工。”到了这一天,生产队就放假了,人们开始忙碌着做过年节的准备。 一清早,爹把水缸挑满后,就要去挖树疙瘩或弄柴。“三十的火,十五的灯”。除夕夜,要把火坑烧得旺旺的,亮堂堂的,祈愿来年的日子红红火火。我们那地方,因为长年烧窑罐,山上的树木早就砍光了,只剩下杂草荆棘和一些小灌木。这些东西做柴火,在灶洞里烧,做个饭烧个水什么的,可以凑合,但火坑里却烧不起。火坑里烧的,都是树疙瘩。这东西,经烧。一个树疙瘩,加上根根茎茎,在上面覆上带土的草根,可以管上一天两天的。树疙瘩,近处的早就挖光了,要到远处去找。挖到一个几百斤的大树疙瘩,挖的人算是撞了大运。 柴,就更显得珍贵了。有柴的地方,离家最近的也有十好几里,都在别的公社。一般是到那些沾亲带故的人家弄。柴,是早就打好招呼的,之前就砍下,半干了的。去了,只管背。那柴,通常都是小酒杯粗细的,叫硬柴,熬火。一捆柴,百来斤。即使这样,一天也最多能够背两回。 娘更加忙碌,要先将屋子里里外外、旮旮旯旯,彻彻底底打扫一遍,然后打白豆腐,弄魔芋豆腐,做醪糟,最后还要虔诚地祭拜灶神。 因为烧柴火,烟熏火燎,屋子的窗台梁柱上,结满了一串一串的扬尘。屋角,还有蜘蛛网。特别是厨房,我们叫灶屋,是重灾区。娘用帕子包好头,就用竹扫帚细心地将扬尘、蛛网轻轻扫下来,再用抹布将各种用具抹干净,整理好地面。我呢,通常是负责把屋檐下的干檐坎和场坝打扫一下,拾掇拾掇房屋,也就是卧室。清洗清洗茶杯、茶盘。 白豆腐,就是黄豆做的豆腐。泡涨的黄豆要在小磨上一圈圈磨成豆浆。娘拉磨,我就拿着一把长柄的木勺,负责往磨眼里喂带水的黄豆。把十来斤黄豆磨出来,要好几个钟头。还要煮浆,过滤,下酵(放石膏水),用包袱包豆腐,用石磨压。如果我勤快,不偷懒,娘就会照例犒赏我,窑一瓢豆腐脑,加上佐料,在锅里煮上一开,让我美美地享用。 做魔芋豆腐,要先将魔芋去皮,然后,放在用火燎过的包谷芯子上磨。魔芋会咬皮肤,一般人磨了魔芋后,手会感到像针刺了一样,又疼又痒,这种症状好几天才会消失。娘不让我沾这东西。魔芋磨成糊状以后,要放进锅里,加入适量的石灰水,搅拌均匀。完全凝结后,用刀划成块状,羼上水,再加热煮沸。取出来,漂在清水里。做菜时,切成条状或片子,加油盐佐料爆炒。 做醪糟,以糯米为主,加入适量的粘米。米要先在水里泡上一夜,再沥干后在木甑子里蒸至大半熟。倒进一种叫团窝的蔑制竹器里,摊开冷却,再撒上曲粉,搅拌均匀。之后,舀进一种陶土烧制的盆里,我们称为醪糟钵子。轻轻地按压贴实,在钵上覆上特制的能保温的包袱,等待发酵。醪糟能不能发酵,关键在于把握温度的火候。娘是将醪糟钵放进早就备好的谷糠中。谷糠能发热,保持恒温。两三天后,掀开包袱,扑鼻而来的是一种酒的甜香。钵子里,漫上一层清亮的汁液,喝起来甜津津的。 白豆腐,魔芋豆腐,醪糟,只有过大年或进入春节,娘才会大方地拿出来享用。 一到下午,娘就会从火炕上取下烘腊的猪肺,浸泡在清水里。到自家的菜地里,拔来一竹筐新鲜的萝卜。猪肺泡涨后,要反复地清洗。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放进煨罐,羼上水,放在火坑里煨炖。这时我的主要职责,是守着煨罐,不让火坑里的火过猛或者熄灭。待煨罐沸腾后,喊娘。娘听到我的叫唤,就将准备好的干辣子、花椒、蒜、姜一类佐料,放进去。估摸着猪肺炖熟了,娘再将去皮后切成块状的萝卜,放进架在火坑的小铁锅里,将煨罐里炖熟的猪肺连同汁液一起倒进锅里,待煮上一开,就可以开吃了。 饭,是木甑蒸的包谷饭。炖熟的猪肺块,膨胀开来,有不少的气孔,吃在嘴里,软绵绵的,很香。那萝卜,也带有一种特别的味道,很好吃。我一直以为腊猪肺炖萝卜是很好的一道菜,成年后,有一年过小年,想吃猪肺炖萝卜,娘笑着对我说:“那是没肉吃的时候才吃的,好些年都没人吃那东西了。猪一杀,就将肺喂狗或喂猪了。想吃,再杀猪后,留着。”没想到,娘真的在第二年过小年,特意地将猪肺腌制后烘腊,做成猪肺炖萝卜。怪腥的,我勉强吃了两块,萝卜也不是记忆中的味道,我大失所望。材料还是那材料,佐料也还是那佐料,煨炖还是那样的煨炖,我疑心是火的问题,因为那时家家户户都烧上煤饼了。娘说是好东西吃多了,人的嘴变刁了。 到了晚上,待灶屋里一切收拾停当,娘还要在灶头插上点燃的香,在灶门前烧上几张草纸,跪在灶门前默默的念叨。我问娘,娘说是拜祭灶王爷。灶王爷是谁,为什么要祭拜,娘却说不清楚。我去问爹,爹说娘是文盲,迷信,要我别打听。 后来,读书了,才知道灶王爷的来历。平民张生娶妻之后终日花天酒地,败尽家业沦落到上街行乞。一天,他乞讨到了前妻郭丁香家,羞愧难当,一头钻到灶锅底下烧死了。玉帝知道后,认为张生能回心转意,还没坏到底,既然死在了锅底,就把他封为灶王,每年腊月二十四要上天庭汇报,大年三十再回到灶底。老百姓觉得灶王既然是神,掌管人的吃喝,还能上天庭,就一定要敬重,要祭拜。后来,就演变为祈求来年平安和财运的仪式,成为一种风俗。范成大还写过一首《祭灶诗》,诗中有“猪头烂热双鱼鲜,豆沙甘松粉饵团。男儿酌献女儿避,酹酒烧钱灶君喜。婢子斗争君莫闻,猫犬角秽君莫嗔”之语,看来拜祭灶神应该是男人的事,想来娘是弄错了,越俎代庖,难怪爹不高兴,在背后说娘的坏话。 这都是三四十年前的事了。随着爹娘的相继去世,我也成了一个真正的小市民。一些传统的节日,对我而言,只不过是一个时间概念而已。节日的习俗,本来就不大清楚,现在就更加模糊了。我们这一代人尚且如此,不知道下一代人会怎样。 习俗这东西,其实是一种民族文化的沉淀,寄托着千百年来人们对美好幸福生活的祈愿。过去,提倡移风易俗,倡导者的本意是好的,希望移易恶习陋俗,只是执行者们犯了“左”的错误,将问题扩大化了,视一切习俗为封建迷信,必欲消灭而后快。可习俗的衰亡,必将造成民族文化的断裂,走向没落。一个没有自己文化的民族,衰落甚至消亡是迟早的事,结果是非常可怕的。现在官方提倡节日文化,就是要拨乱反正,以延续民族的血脉,复兴我们民族,这是个大好事,也是个大幸事。 腊月二十四,是小年,应该庆祝庆祝。我该给在异国他乡打拼的女儿打个电话,告诉她:腊月二十四,是小年。提醒她,千万别忘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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