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不朽的夜雨 |
正文 | 这是一千二百多年前的一个秋天,其实和千年后的秋天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两样,都是那样的萧索、寂寥和荒凉。风冷了,草枯了,叶蔫了。这个秋天的夜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和现在的夜一样。如果硬要说它们的区别,只能说比现在的夜更黑。那种黑,黑得纯粹,本色,更像夜。现在的夜被灯光稀释了,就像馋了水的酒,就像添加了色素的食品,就像整了容的女人。那感觉,就是不带劲。 这一夜,下雨了。先是飘飘洒洒的下,而后淅淅沥沥,像是在小心地试探什么。过了一会儿,这雨似乎胆子大了些,开始呼朋引伴。它们串成线,连成片。像一群乌合之众,时而徐时而急,在萧瑟的秋风里,不分方向地乱飞。再之后,这雨像是有了一个头目,有了统一的指挥,渐渐拧成一股一股的,劲道越来越大,似在发泄,鞭子一样狂抽着大地。 这是经典的巴山夜雨。一下起来,就像天上有个水库决了堤似的,连绵不断,没完没了。但是,在他的感觉里,巴山的天就像那种爱哭的女人,动辄就泪流满面。 这一夜的雨,还真和一个女人有关。女人不在巴山。在巴山这一个秋日雨夜的,是一个落拓的中年男子。落拓,是他自己给自己的形容。在一般人的眼里,他很了不起,进士出身的他是一个县的父母官,住在庄严肃穆的县衙里。大堂上,明镜高悬。一袭官衣,他也算是八面威风。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这样的地方做官,其实很难堪,等同于流放。那一同参加琼林宴的人,在他这个年纪,最不济的,也做到了小小的京官。在这样的夜晚,他们在做什么呢?天子脚下,长安城内,是否也下起了雨?天要下雨,是没有办法的事,即使是皇帝,也无能为力。长安城多的是消遣的地方,这样的雨在得意人的眼中,恐怕是自然的情调,是美丽的诗情吧。赏歌舞,品美酒,拥佳人,吟诗作对,意气风发,这才是享受人生啊。可今夜的他,独坐内衙,没有公事可办。公事白天就做完了,就小小的县衙那点小小的公事,在他手里,还不是三下五除二的事。有的只有苦雨孤灯,百结愁肠。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答应过她,和她在一起,哪怕海枯石烂,哪怕地老天荒。这也正是他在江湖之远的蛮荒巴山年复一年坚持的理由。他不能直呼她的名字,哪怕是他们私下里的爱称,在诗里,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不能。那就叫她君好了。是的,她是他的君,他是她的臣。就让那些津津乐道于别人隐私、穷极无聊的人,去费力猜测,去绞尽脑汁地考据吧。那些官迷,也一定想当然的会把君理解成现在的皇上,认为他是在托物言志,暗通款曲,讨皇上喜欢。管他呢,别人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混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还忧个什么馋畏个什么讥? 是他太幼稚了,还是皇权太冷酷了?他一厢情愿地相信自己是块金子,总认为是金子就一定会发光的。发了光的金子,一定会引起上司的瞩目。他就会升迁,就会回到心爱的人身边,享受人生的快乐。可是,他这块金子,却被这巴山一年又一年的夜雨沤烂了,腐蚀了,生满了锈。一个男人,在生死相许的女人面前,不能兑现自己的诺言,一而再再而三的失信,一想起来他就无地自容。 既然仕途不顺,就辞官还乡吧。她爱的是他这个人,而不是小小的七品芝麻官。他不是没有这样想过。但头悬梁锥刺股,寒窗十年,不就是为了在官府这艘看似豪华的巨轮上有一席之地,不就是为了救苍生黎民于水火,不就是为了封妻荫子流芳百代?如果就这样辞官,算什么呢?天子虽然算不上圣明,却不是昏庸无道之人。晚唐的乱世,还没有到陶渊明所处的东晋那样混乱不堪,不可收拾。从心底说,他瞧不起陶渊明。他觉得他的辞官归隐是对现实的一种逃避,是不负责任的意气用事。世道艰危,正需要像他一样有才能的读书人挺身而出,收拾世道人心,再造大唐的辉煌。 辞官不可取,升迁遥遥无期,他只好对心爱的她搪塞,“君问归期未有期”。撒一次谎是谎,多几次也无妨。像这样的话他不知对她说了多少次了,他自己都觉得脸红。不这样说又能怎样说呢?说明年,或者是明年的明年,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更难以启齿的是,他已有了妻子儿女,妻子是贤良妻母,子女是孝顺孩子。而她明知道他有妻子儿女,却什么都不要,心甘情愿地做一个为人不齿的“小三”。她一心要做他的人,等他,等待一段注定难有结果的爱情,宁愿等成那块望夫石。一想起这事,它就揪心地痛苦。 雨还在哗哗啦啦的下着,也在他的心里哗哗啦啦地下着。一束烛火,在闪烁,在摇曳。烛流着泪也要绽放光明,只为了照亮他,和心爱的她何其相似。烛花剪了又剪,他却依然了无睡意。他觉得不是剪的没有生命的烛花,而是亲手在剪如花似玉的她。她的青春,她的爱,她的幸福,是不是也这样一点点被他剪掉了呢?这是一种怎样的残酷啊。 夜已经很深了,他却毫无睡意。没有睡意就没有睡意,像这样无眠的夜晚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习惯了,也麻木了。他想,干脆就用这样的夜晚来疗伤吧。如果说心伤能疗,他的心早就不是千疮百孔的现在这个样子了。他知道,这是自欺欺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猛然望向窗外,临窗的池子里的水早就涨满了,水漫出来,就像他内心漫堤的苦痛,不断地漫涣。在一个愁肠百结的人的眼里,看什么都是愁。剪不断,理还乱啊。 愁就能解决问题吗?不能。既然这样,何不往好的方面想想呢?他觉得是一个不错的主意。是的,总有一天,他会回到她身边。拥着她,在红烛下诉说比这苦雨还绵密的相思。欢聚的憧憬,是一个多么美的梦。可是,梦愈美好,愈衬出现实的凄凉、悲苦。 忽然,他情不能自已,提起笔,一首诗便一挥而就: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感谢历史上的这个秋夜下的那场苦雨,因为它,我们的诗坛多了一朵奇葩,我们的文学史上多了一首绝唱,我们的生命多了一段痴情和缠绵的美丽。而我们的某种情绪,在这样的秋夜,在这样的苦雨里,也就有了一个着落。 一千二百多年前的那个下着苦雨的秋夜,因为《夜雨寄北》而不朽,那段刻骨铭心的爱,也因此变得美丽而永恒。 真爱如窖酒,愈陈愈醇;美文如古董,越古越珍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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