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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凹槽
正文

凹 槽(钱塘刘军)

凹槽是地,窝在两山坳里。凹槽村就在这块地上,前后两座岭一夹,一入冬,两面风吹过就邪法儿地冷。现在是一月,石块也裂了。人在凹槽里小腿肚子直打战。没阳光,四周光秃秃地,连茅草都倒伏着。可到了春天,还是好地。

他睡不着,一连几天到半夜炕就凉了,寒气透过屋子的四壁钻出来,就起一身的鸡皮疙瘩。顿觉嘴边湿湿的,伸手去摸,却是清水鼻涕,赶忙裹紧被子,想明天一定不懒了,要多劈些柴火。人就这样,越怕冷,越想在被窝里趴着,肚子就越不争气,总有些消化透了的东西要出来捣乱,等他实在打熬不过摸索着套上衣服,提着马灯出了门,天就快亮了,东方隐隐露出些鱼肚白。随后,随着那一声鸡叫,全村的鸡就都跟着叫了起来。

入冬之前村长就说该娶一房媳妇暖暖被窝了,“你也老大不小的,一个人,手脚又不勤快,娶了媳妇可以把心思用在正道上,现在落实了政策,好好捣拾捣拾,也像别家一样过几天好日子。咋,你这不成器的娃真还想当一辈子光棍?”

三天前马家婶子神神秘秘地把他拉到屋檐下,说是老树沟她娘家亲戚有个寡妇,两年前死的男人,后来跟个卖货的走了,前些天又带着个身孕回了家,都五个月大小了,家里正急着定一门亲事好快点打发出门,别等肚子一天天大了,让村里人戳着后脊梁耻笑。“那边还说,彩礼不彩礼倒无所谓,能接受事实,知道疼人就好。”说完,又凑近耳朵补充道:“有媳妇总比没媳妇强,那货肉着呢。”

马家婶子约的是今天,说是下午就要带人过来。他想,先拾掇一下这个家,虽然家徒四壁,干净却是最要紧的。过日子就要图个实惠,名声好不好听不要紧。自己从小就没了爹娘,人家有条件可以挑,可咱挑拣不起。再说了,这条熬了三十多年的光棍实在也焦渴得不行。

其实早以前他老邸家也是这凹槽里的殷实户,除了有十几亩好地,祖坟就落座在东边山梁的那片松林子里,一个月少说也能吃上一两次白面馍。土改时按成份把邸家划成了富农,整天陪在地主身边挨斗,这样又惊又吓地过不了多久,爷爷就凄凄惶惶地去了。留下父亲还要大会小会接着做检查,接着担惊,受怕,熬不过,也去了;再后是娘,最后只剩下他邸家宝孤苦一人,到今天还娶不上一房媳妇。邸家的根脉怕真要到他这断了?

桌抹了,地也扫了,再把窗上的破洞找张旧报纸糊了,看看实在没啥好做的,就往山上去。天太冷,人只能捂着耳朵,雪是半个月前下的,积攒得不多,可深一脚浅一脚地,毕竟泥泞。冷不丁,不知从哪里窜出只野兔子来,打眼前一晃,吓得邸家宝站立不稳,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在块石头上,嘴里脏脏地蹦出一句,就掏出支烟,点着了,但听天边“呀”地传来声鸟叫。

等邸家宝劈完柴回到家时已是晌午时分,远远就看见马家婶子带个红袄子女人站在门口。邸家宝招呼了一声,心里倒埋怨起马家婶子来:说好过了晌午来,这点上,灶台锅里除了个冷面窝,啥都没准备,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倒是马家婶子快步迎上来,指着红袄女人介绍是她的远房侄女,叫黄秋菊。马家婶子说家已备了饭菜,叫家去吃饭。

邸家宝放了柴,想自己进出从不锁门,马家婶子一定带那女人去家中看了,倒没嫌弃自己穷。就堆下笑来,和黄秋菊打了个招呼,三人便朝马家婶子家走去。

马家婶子家在凹槽东边,三人这样别别扭扭地走着,要穿过半个村子。正是午饭时间,看见的人都停了筷,糨在那里,眼睛齐刷刷地朝这边瞅。好不容易进了马家,却瞧见马家两个四到七岁大小的女儿正把碗中的肉往嘴里塞,马家婶子的眉毛顿时拧了起来。

“住手,两个没起色的货,就知道糟蹋粮食,看不被客人笑话。”

一面让女儿倒酒添水,一面招呼客人坐下。

黄秋菊有身孕,酒不能喝,只端杯水意思着。

一杯酒下肚,邸家宝才定下神来,偷眼把个黄秋菊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家日的,眼窝倒不小。虽说是个二手货,突起或绷紧的衣服里倒着实撩拨人。邸家宝对女人的认识大多是从别人挂在嘴边的那些脏话里了解的,透过那些脏话,他模模糊糊地想象着,这想象伴随了无数个难熬的日夜,也把他的身子掏空了不少。邸家宝就这样如痴如醉地想着,一杯接一杯地下肚,点着头。马家婶子那些话几乎一句没听清。

广播喇叭里又传来了村长沙哑的声音,村长说改革开放了,村里也分了地,各家各户要抓紧农闲这段宝贵的时间做好准备,争取明年有个好收成。村长抬高了声调接着说:“特别是那些懒散户,要多从精神面貌上找原因。”村长在县里学过辩证法,知道内因和外因。村长最后说:“我日。”

邸家宝支愣着耳朵听了半天,不就是几个工分,反正自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管毬呢。

村长话音落下去不久,马家婶子就从屋檐下走进来,手里还拿着两块玉面饼。

“吃了吗?广播都响了。”村长只在晌午和晚上收工时才开广播。

“正打算做哩。”

“尽扯,看你灶都凉的?家里没个女人过得叫啥日子。”马家婶子把玉面饼递到邸家宝面前,接着说:“那边递过话来了,彩礼可以不要,但这样嫁闺女面子上不好看,你先拿两百块钱过去,等成了亲,再用别的法子补回来。”

邸家宝想,两百块钱娶媳妇像是白捡的,就点头答应了下来。

马家婶子还说那边已挑好了吉日,让收拾收拾,先把屋子修一修,等着接人。跨出门槛还不忘回头补一句:“你娃有好命哩。”

人生就像压力的转换,压力就是动力,只要扛一扛就能过去,就什么都有了,这就叫“车到山前必有路”。成亲那天真的很奇妙,该备办的酒、肉、瓜子、花生、糖,倒像是自己长了脚似地,样样不少地跑出来,虽说不上隆重,却也不寒碜。村长喝着喝着就站直了身子,拿着块骨头,扯着嗓子道:“没想到你邸家宝也有今天,要不是粉碎四人帮,哪有你狗日的好日子。”后来酒桌上村长都在重复着同一句话,“个狗日的,个狗日的。”那天更好笑的还是邸家宝,把贺亲的人送出门后,整个人就烂醉着倒在床上,竟没把那事办成。后来想想连自己也觉得好笑,无声地露出牙来。

第二天一觉醒来,灶台边已晃动着女人的身影,暖暖地飘着油烟的香气。邸家宝虽然有些不大习惯,但他是享受的,他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幸福的感觉。他决定不再懒,今天浑身上下猛然涨出了不少力气。往日的他一直是将就着过日子,凑合着担水,劈柴,也不吃早饭。从今天起,他邸家宝要重新做人了,要和别的人一样把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他担水,劈柴,斧子上下挥动,那洁白的木屑随着“咚咚”的声音雪片般飞溅出来,铺了一地。正劈着,女人倒水出来,弯腰放下的一瞬间,邸家宝就瞥见胸口厚墩墩鼓出来的两团肉。好肥的奶,袄子都快盛不住了,和别的媳妇一样。一转念却越发地有气力了,别人的媳妇是别人的,可这对奶子却是自己的,自己想要,什么时候都可以把它捏在手心,含在嘴里。个日的,谁说我邸家宝见了女人还会两眼发直,我有哩!黄秋菊分明感到了这灼烫的目光,急急地抱起柴,转过身,向屋里走。邸家宝身体里像有十八只鹿冲撞着,但他害羞,抹不开面子,总不能大白天地关了门,让村里人耻笑吧。他知道他们都看着呢,都巴望着他邸家宝弄出些茶余饭后的笑话来,可他现在和以往不一样了,现在的他,要脸了。

吃了早饭就听到马家婶子的笑声从门外传来,进屋后,就在炕沿上和黄秋菊咬起了耳朵,一边咬一边还“吃吃”地笑着,还不时拿眼睛瞟过来。他知道这是在说昨晚的事哩。新婚之夜新郎喝多了没干成那事也正常,好在日子还长得很呢,要好好享受,可不敢太用劲了。下午,村长送来了一袋玉米和红薯,说是村里借的,明年收了粮再还。

冬天的夜来得早,刚吃了饭天就黑下来了,一盘冷月伸出窗外,在邸家宝心里无疑是热的。看着在哪里刷锅洗碗的黄秋菊,心里就想,接下来该怎么做。邸家宝这辈子没见过女人身体,他怕表现不好出了糗,更怕那话临了不听使唤,心里七上八下地忐忑着,就出了门,站在月亮地里,杵一个很长的影子。他想来想去,最后一拍大腿,管毬呢!不都过二水了,我不懂她还不会?顿时热血涌上来,回房脱了衣服,走到已合衣躺在炕上的黄秋菊面前,把被子一掀,“脱了,全脱了,一件不留!”说完两眼直直地盯着对方。毕竟是过来人,黄秋菊倒大大方方地脱个干净,把邸家宝的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叉开腿,又把他的另一只手放在大腿根上:“摸吧,摸够就不想了。”邸家宝憋涨了三十多年的洪水,哪里是摸能发泄的,他摸着,舔着,一股疯劲上来,就要往里钻。黄秋菊一把把他推开:“别进去,我怕动出事来。”邸家宝怎么罢得了手,死命把她拖过来:“别人能动,我为什么不能动?”黄秋菊抗拒着:“我怕动了胎气。”邸家宝立时愣住了,可一想到那个卖货的,一股杀气一下冲上脑门,发泄似地把她身子往身下压,黄秋菊蹦起来,一把将他搂住,呜呜地哭着哀求道:“用嘴,用嘴还不行吗?”

邸家宝终于有媳妇了,虽说用的是嘴,又是个旧货,可毕竟是花了二百块钱娶的。这件事着实让邸家宝心里硬气了很多,也舒畅了很多,出门连腰杆也直了不少。

邸家宝极力地想从这些日子中体到那一点一滴的幸福。首先是一日三餐,整洁的饭桌上总有饭菜在等着,并且每顿饭都被黄秋菊的手调理出令人赞叹的味道。她总是说:“这些年从小没个人照顾,看把你瘦的。”她还强迫他每天洗脸、洗脚,说要勤换衣服,说你是有媳妇的人了,整天邋里邋遢连我都被人瞧不起。用的是一种即关心,又像是埋怨的口气。邸家宝如同掉落到一个梦境里,温暖却又遥远,遥远得不太真实。这个家不只是多了个女人,并且她的声音、她的味道,都像有一股巨大的魔力,慢慢将他紧紧地包裹住。

黄秋菊婚后三天回娘家,到了家门口邸家宝不敢进,踌躇着站在门前,篱笆墙的光影里透出一间青灰色的白墙瓦房,他觉得口干舌燥,有一股力量扯着他,便想往回跑。

“咋啦?”

“没咋。”

“早晚要见,都等着呢。”黄秋菊温和地看着邸家宝:“别紧张,既然在一块儿了,就想着后面的日子,过好了,咱也不会差,走吧,有我呢。”

进去见到黄秋菊的爹和娘,拉着邸家宝的手又是递烟,又是倒水,一口一个姑爷地叫着,第二天又满满摆了两大桌,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的都来了,大人小孩一大堆,连红包都拿了不少。邸家宝孤苦一人,哪见过这阵势,几次感动得要掉眼泪。在娘家的这几天,黄秋菊时时留意,帮衬着邸家宝的一举一动,她娘家人似乎也觉得亏欠了他邸家宝的,对他显得既亲切,又热情,处处维护着这个新女婿的脸面,回家时光土豆白菜就装了满满一车。

可邸家宝的腰板硬气不了几天就又塌下来了,他开始跟自己犟,日日夜夜,反反复复担心一件事,他媳妇黄秋菊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五个月的身孕再咋糊弄也甭想糊弄得过去,到头来又遭人耻笑。说实话,邸家宝最担心的还不是这,他从小受尽各种嘲弄,扛得住。不就是个穷吗?再说这穷也不是他邸家宝自己造成的。关键是根脉,根脉才是大事。黄秋菊这样稀里糊涂地嫁过来,等生了孩子,翅膀硬了,难免有个闪失。他想,自己该对她好,对她好就是对邸家的根脉好,对日后的娃好。

邸家宝真的变了,不光邸家宝人变了,他的日子也跟着变了。黄秋菊像变戏法一样把家归置得妥妥帖帖,总之,归置得像个家了。她又回了次娘家老树沟,又带来不少东西。最令人咂舌的是和她一起回来的还有一窝小雏鸡。

邸家宝除了挑水劈柴,在家就摆弄那些农具,把钗、锨磨磨利,给连枷上上油,他现在不睡懒觉,也很少喝酒,没事就往外去转转,等忙完一天回到家,总看见黄秋菊不是在收衣服,就是摆弄她自己腌的那几缸酸菜,有时手里还抓着把瘪谷子在门口“咕咕”地叫着,看着小鸡雏美美地吃着,她站在门旁只是笑。

黄秋菊不光娘家条件好,也会算计,坐在桌前,她一边给未出世的娃缝衣裳,一边停了手中的针线望向房顶,算计着:“咱俩现在没拖累,等娃出世还有四五个月空闲,正好能忙过春耕去。咱们勤快些,多赚点工分,等过完年我再去娘家弄口雏猪,再加上那一窝鸡,到了年底就不愁没好日子过。”

马家婶子说:“巧妇招财气,你邸家宝有好日子过哩。”

现在,一切孤苦仿佛都已过去。邸家宝回家有热汤、热水、还有热热的被窝伺候着。生活就是这一撇一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搭在一起是个家,家里有什么?有娃,一个能延续根脉的亲生娃。

黄秋菊临产的那天邸家宝正在屋前打土坯,听到媳妇喊,就一脚跨进门去,见她捂着个肚子坐在炕头上。

“咋啦?”

“要生哩。”媳妇说完,头上霎时汪出一粒粒大汗珠。

听说要生,邸家宝一下没了主意。

“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叫马家婶子。”

等邸家宝请回马家婶子,黄秋菊已在家满炕打滚了。马家婶子毕竟是生过两个娃的过来人,男人平时出外讨生活,常年不在家,有一个还是她自己生的。邸家宝照马家婶子的吩咐准备了毛巾、热水和烧煮过的剪刀,又叫来了产婆。等在门外,邸家宝一下感到了人生的委屈,牛生牛,羊生羊,自己媳妇生的却不是自己的娃。想自己活在这世上已三十多年,吃过的苦却要比别人一辈子的还多。马家婶子说娶了媳妇就有好运,可我邸家宝下半辈子却要给别人养娃,这啥好运?是命。想到这,邸家宝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憋屈,他的心隐隐作痛着,泪水猛然冲上来,堵了眼窝……

几个时辰后,他终于听到了清脆的哭声,这声哭带给邸家宝的不知是忧是喜。

邸家宝第一次尝到女人滋味的五个月后就有了儿子,可这儿子却要打上个引号,是假的。抱在手上,虽然有些长相是从未见过的,可那额头、那嘴,还有那大眼窝却并不陌生。邸家宝想,这是作孽啊,自己上辈子一定欠了那卖货的活畜生,这辈子来还。看着手上那张娇嫩的小脸儿,清清楚楚的,他想恨,却怎么也恨不起来。

邸家宝终于有了个特别的称呼—“娃他爸”,而真的娃他爸是个卖货的,借着酒劲,他也曾审过媳妇,每次都没把话说明,如今生了娃,她黄秋菊已没了后顾之忧,该说实话了。

“问个事,行么?”

“啥事?”

“这娃该姓啥?村长说要报户口哩。”

“当然姓邸。娃他爸,有话你就问,这几个月下来,知道你人好。”

“他亲生爸咋就撂下你一人不管了?”

黄秋菊迟疑了一阵:“他死了,本来年底就要回家成婚,没想到过桥时桥塌了,为了救我叫洪水冲走了,三天后才找到的。之前不说,是怕你把我当个扫把星,怕不要我们娘俩。”说完,有泪从她的脸上淌下来。

“现在娃生了,那咱这日子还过不?”

“还过。”黄秋菊坚定地说:“只要你不胡思乱想,只要对娃好,还过!”

猛然间一腔泪水涌上来,邸家宝强忍着,一把搂住了黄秋菊。只听见她在怀里抽抽嗒嗒地说:“他爸,咱日子好了,我再给你生一个。”

邸家宝那夜是幸福,也是缠绵的,黄秋菊第一次让他做了个真正的男人。对此,他也是感激的,感激上天赐给他这么个好媳妇,他对那娃的恨也消失的无踪影了,可他还是想要个儿子,一个亲生娃。

邸家宝他娃邸柱子刚生下来的那几天把邸家宝忙坏了,忙成个瘪孙子。媳妇坐月子,除了喂奶,换尿布、洗尿布、做饭、洗碗,样样不声不响地做着。他把柱子的脑袋放在胳膊上,开始还有些害羞,后来人前人后地抱着,抖着,哼唧着,也做得出来。有时孩子闹,哄也哄不好,也会懊恼,待要气头往上窜,却见娃在臂弯里已停了哭,正对自己笑呢。

邸家宝开始只为了疼惜媳妇黄秋菊,念着小柱子从小就没了亲爹,被动地做着。既然有他在,就不能亏待了娃。他觉得自己应该有这个义务,即使并非打心底里愿意,却是种承担。但养着养着,不知不觉中一天天地起了变化,早上出门见不到就想得慌,回到家后,第一件事就去抱娃,逗他玩,逗他乐,比媳妇黄秋菊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依然被一个心事笼罩着,那就是生个亲生娃,这是他的使命,他觉得自己跑不掉。

随着麦子一天天地长大,抽了穗,收了仓,邸家宝的儿子邸柱子已六个月大小了。盯着媳妇黄秋菊依旧瘪瘪的肚子,邸家宝实在也想不明白,咋就种不下个娃呢?按说自己也够勤快的,半天一晌,瞅准机会就耕作,搞得现在两人单独相处时,黄秋菊一见他咧开嘴,心里就发毛。邸家宝想:我容易吗,干那活难道不花力气?要不是为了邸家的根脉,我邸家宝犯得着这样没日没夜的找罪受?可媳妇的肚子硬是不争气。虽说邸柱子一天天长大了,一天天招人稀罕,也一天比一天跟自己亲,可不管咋地,邸家宝总觉得自己有义务,要对得起先人祖宗,对得起他死去的爹娘。连村长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自己总不能做个不孝之人。他到处找土方,从水里的老鳖,到山上的金银花、枸杞、黑豆,只要能打听到的就吃,却总不见效果。平日里干活休息时一想到这事就发闷,心里总有面鼓沉甸甸地敲着,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搞得自己心神不宁。媳妇看他急,就去找马家婶子。马家婶子思量了半天说可以去县里,“听说老树沟你表兄弟当初也怀不上,后来就是让县医院给治好的。”黄秋菊想眼下已近年关,等忙完这一阵就去。

邸柱子一天能吃能睡也能拉,洗出来的尿布两根绳都晾不下,天晴还好,如果天阴下雨就咋也干不了,搞得满屋子都是馊馊的尿膻味。可邸柱子却不管这些,依然能吃能拉。

最让夫妇俩头痛的还不是这,而是那哭,也不知是谁惹了他,一不高兴就张大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还特别的洪亮。

“这娃,咋那么大动静?”

“像他亲爹,走村卖货的,嗓门大。”

“看你这话说的。娃他娘,赶天好,咱也去后山烧柱香,求求庙里的山神,治治这爱哭的病。”

两人说话间村里的广播就响了,村长在广播那头清一清嗓子,说三天后有暴风雪,各家各户要做好防御措施,把鸡关好,把墙堵严实了,最后仍没忘了加一句:“我日。”

“他爸,暴风雪三天后要来,接下去就是过年,趁这两天天好,赶紧收拾一下,咱明天就上县城,马家婶子说县医院能治那病。”

“啥病?”

“还不是你那生娃的相思病。”

到了县里已是傍晚时分,找家便宜的旅店住了,第二天起个早去医院又是挂号,又是检查,忙活了一整天,医生最后说查不出原因,建议去省医院看看。邸家宝这辈子连县里也只来过两次,上一次还是两年前打倒四人帮那会,跟村里的年轻人来集会,坐的是拖拉机,光来来回回,前后也要折腾几小时,去省城,山高路远,就凭村里借的这辆破骡车,还不得走十天半月,再说那花销谁又负担得起,连村长都不敢去。想到这,邸家宝的心里就又打起了鼓,回家路上,只是叹着气。

骡子在半空中走着,邸家宝抱着根拴了红缨的鞭子,两手插在袖窝里,摇摇晃晃地坐在大车上,身后是媳妇黄秋菊和她怀里的邸柱子。天太冷,十天前刚下的雪,山路崎岖,留下两道车辙印,歪歪斜斜地。邸家宝一路没精打彩,心里的那面鼓“咚咚”地敲着。白晃晃的山道朝半天升去,胶轮压下去,溅起了白色的尘沫。灰蒙蒙的天上,一只鸟在飞,它“呀”地一声,猛然挣扎出了一阵撕心般的呼叫:“倒坡啦!”大车经过一阵短暂的停顿,斜斜地向悬崖滑去。

邸家宝恍恍惚惚,心里的那面鼓敲得正响,听不到媳妇的声音。

黄秋菊不知哪来的勇气,抱着柱子跳起来,跃到车后,顶向大车,可哪里顶得住,车上还坐着昏昏沉沉的邸家宝。

“娃他爸,快拉车闸呀!”

邸家宝经媳妇一叫,人醒了,却呆呆地愣在那里,慌了手脚。

胶轮绝望地向后退着,车杠和瓦轴摩擦着,发出凄厉的声音。猛地,传来一声孩子尖锐的哭声……是柱子。邸家宝像电击一样弹下车,一把拉住了闸绳,半崖里升腾出一阵烟雾。

邸家宝站在那里,心中一阵狂跳。日他娘的,好险!他回身望望身外的崖壁,森森地露着阴险,冒出了一脑门子的冷汗。

黄秋菊活驴野狗的骂声终于变成了“嘤嘤”的哭声。邸家宝想,为了这祖宗的根脉,差点丢了性命,如果自己有个三长两短,叫媳妇和娃怎么活。媳妇前后死了两个丈夫,再加我一个,倒真成了个扫把星。而娃,亏得是娃,若不是他那一声哭,今天倒真要去见了祖宗,是娃救我一命哩,这娃哪怕是亲生的也不见得会救自己一命,这就是天意,人呐,想穿了,亲生不亲生又有啥关系?人活着,一家人平平安安,比啥都重要。从今往后要好好疼惜媳妇,疼惜娃,好好地过日子,生不出亲生娃也无所谓,管毬他,我有哩!

邸家宝想到这心里豁然开朗,那缠绕已久的心结也随之消失了。他扬起鞭,吆喝一声,不多久就看到了山脚下的村庄,风吹过,凹槽真的很冷,却是块好地。

邸家宝回村就听说马家婶子的男人回来了。马家婶子的男人叫马壮,顾名思义,长得高高壮壮的。马壮常年不在家,在外讨生活,因此,他的脸也是黑的,是被太阳晒出来的那种黑,人不知咋地,一黑就有了力量,就越发地显壮实,往身边一站,就像是靠着座山,感觉踏实,有底气。由于马壮是个外来户,五九年自然灾害那会从河南逃荒到了凹槽村,当时还是老支书,老支书心善,看着饿得瘦了吧唧的年轻人,往办公桌的桌沿上敲了敲烟袋锅,说留下吧,也多不了他这一张嘴。老支书错了,到了六零年这场自然灾害愈演愈烈,村里实在是困难,给不起工分。就又在办公桌的桌沿上敲了敲烟袋锅说:“树挪死,人挪活,去吧,往远了走,兴许还有条活路。”于是,马壮就往远了走,四处打零工挣饭吃,一路就到了新疆,终于在建设兵团填饱了肚子。马壮念旧,时时想着凹槽村的好,最让他挂念的还是马家婶子,当年这个拖着两条黄毛辫子的姑娘曾偷偷地分给他半块玉面饼,这半块玉面饼就把马壮的心留在了凹槽。马壮人在新疆心在凹槽,不到一年就挺着个壮实的身体背着个麻袋回来了,见过支书就直奔马家婶子家,进门后喘着粗气,把个大麻袋往桌上一放,“咣叽”一声,马家婶子她爹见到这么些羊肉、馕、玉米就点了头,同意了这门亲事。婚后马壮还回新疆,听说最近几年又去了南方。这次回来他见人就跨说南方除了包产到户,还兴起了家庭养殖业。他说他这次回来就不准备走了,打算办个养鸡场,“村里同意就大大方方地干,不同意想法子也得干。”马壮递过支烟来接着说:“南方农民都做生意,政府也不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再不提啥投机倒把了。”把个黄秋菊说得动了心思,回家后茶不思饭不想的,睡到半夜把邸家宝摇醒说:“娃他爸,咱也搭伙和马壮做生意,你看咋样?”邸家宝睡得正香,心里老大不乐意的:“咱日子过得好好的,费那心思。”黄秋菊说:“我这不也是想让咱家过得体面些,让咱娃也能过上个好日子。”邸家宝还要接着睡,就含糊地回了句:“那钱,钱呢?”黄秋菊答道:“钱的事不用你操心。”

第二天黄秋菊就忙活开了,也不顾风大雪大,先去了趟老树沟她娘家,回村就和马壮夫妇关了门,一聊就是一整天,神神秘秘地,像是在搞地下工作。邸家宝可没这闲心,他要顾着过年,顾着他娃邸柱子,他乐得不操这份心。办个养鸡场村里会同意吗?即使村里同意了,那公社又咋说?这么些年他见得多了,知道先动的都没个好下场。他想拦着,可眼瞅着就过年了,不想败了秋菊兴致。过了两天,听说马壮和黄秋菊找村长谈了,村长吃不准又去了公社,公社张书记居然批准了,还说要大力扶持,让凹槽村委辟出一块地,供他们办个养鸡场。邸家宝这下倒真不明白了,这世道真的在变?他已原则上不反对,但也不参与,他只是静静做好自己的事,时时留心着他们的进展,在他看来,不反对就是最好的支持。

转眼过完年春天就来了。马壮和黄秋菊的养鸡场还真的办了起来,鸡舍还是村里给的,就在马家婶子家后面的山坡上,村委只是象征性地收取些费用。养鸡场最初的规模是五百只,黄秋菊算过一笔账,一年除去各项费用,算上活鸡和鸡下的蛋,到了年终,两家都能赚个不少。那天每个人都很兴奋,其中也包括邸家宝。

邸家宝为黄秋菊的养鸡场兴奋得一夜没合眼,黄秋菊却并不知情,忧心着每天产下的那些蛋,虽说也联系了几家单位,能销出去一部分,可剩下的还得找出路。黄秋菊左思右想终于想到个好办法,在镇上找户人家做落脚点,把蛋运过去,只要每天有人去菜市场卖着就可以了。黄秋菊把这想法和马家夫妇说了,三人一合计,都觉得是个好主意,就由马壮到村里联系了拖拉机,黄秋菊和马家婶子负责打听镇上的人,最后还是黄秋菊在娘家找到了一位,也是个远房亲戚,前些年嫁到镇里做了填房,也姓黄,叫黄满。黄秋菊连夜出发,第二天一早就到了镇里。

公社所在的镇子叫洛坪,离凹槽村有一百二十里地,说是个镇子,左右也只两条街,以公社办公楼为交汇点,呈放射状,一条通向河边,另一条通码头。其实洛坪就是一条河拐出来的一大片滩涂地。现在是早八点,阳光斜斜地照射在青石路面上,黄秋菊已骑着自行车,绕了一大圈,找到了黄满的单位大门。黄满在公社粮管所工作,粮管所在一片大院落里,粮时开秤,四邻八乡的粮食运到,从庭前歇起一直要歇到大门外。闲时则供应地区居民的主食、副食及油料等物资。看见黄秋菊站在那里探头探脑地张望,传达室大爷就伸出半个脑袋,隔着打开的窗玻璃“喂,喂”地让她过去,问明情况后就对着里面喊:“黄满。”不多时,出来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脑后拖着条大辫子。黄秋菊介绍完自己,就一五一十地说着来意,听着听着黄满脸上便失去了笑意。说亲戚本该帮忙的,可自己到现在还是个临时工,正等着指标转正,再说男人大小也在公社工作,这事太敏感,怕影响不好。黄秋菊本想再多说几句,见黄满已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只得道个别跨上自行车,离开了粮管所大门。

黄秋菊骑着车在镇子里闲逛,心想来一趟也不容易,自己费了老大劲才找到黄满这么个亲戚,虽说这样冒冒失失地让她直接帮忙有些欠考虑,就这样回去了,总觉不甘心,想着想着,就折返身又回到粮管所,找到黄满后让她再给想想办法,看有没有别的亲戚朋友?黄满想了一下,说倒是有一位,是她男人的亲戚,拖着一家三口,日子过得很艰辛,“但他不住镇里,在离镇二里多地的上方村,你看咋样?”黄秋菊说太好了,可不可以现在就过去?黄满就回去请了假,坐在黄秋菊的自行车后座上,出了镇子就朝上方村方向而去。

正是麦子生芽的时节,河道里满了水,河边堤坝上都是人,从一块块跳板上走过去,往停靠在码头边的一艘艘船舷上运物资。岸边石级后的沙枣树已开始落花,在水面上细细地铺了层金黄。到了上方村,黄满男人的亲戚老六家果然艰辛,一家三口挤在间黑黑的茅屋里,黄秋菊一看心里就有了底。

从洛坪回凹槽的第三天黄秋菊就带着几百只蛋,把自行车放在拖拉机的车兜里,坐着拖拉机又回了洛坪镇。就在老六家的院子里收拾出一间柴房,安顿好自己后,第二天就起个大早到了镇里的菜市场。八点之前,洛坪镇最热闹的就数这地方,这是全镇唯一的菜市场,挨着乡中学的操场围墙,由一片黑檐木柱,曲曲弯弯地搭在块细长的空地上。那时一切都属公家,不允许私人买卖,除了卖菜的职工,菜场还设了管理员,专抓私营小贩,发现一个轻则没收,重则罚款,听说文革闹得厉害的那几年,一经发现就扭送派出所,游街,判刑,按投机倒把罪论处。黄秋菊不敢在门口逗留,就找个不远的僻静处停了车,没想到还真有生意,不到一个时辰就卖出去不少。八点不到,随着上班的人渐渐散去,看看带来的蛋已所剩不多,就推了车,专挑背街小巷一路走去,走走卖卖,到晌午,两筐鸡蛋竟卖得一个不剩。黄秋菊这下心里踏实了,找家路边摊吃过饭,心里盘算着先回趟上方村,等到了下班时间再来。

五点一到,街道就又热闹起来,有了人气,有了亲切、世俗的生活情趣,随着一家家单位,一间间工厂齐刷刷地一声铃响,那蕴含着计划、纪律的工作时间已落下帷幕,开始了一天中同样有计划、有规律的轻松时刻。可黄秋菊此刻却并不轻松,她推着一车蛋,在阴冷的小巷里已等候多时,这是她的辛苦时刻,同时,又很神奇地成了她的快乐时刻,她看着那一张张脸轻松地朝她走来,轻松地讨价、还价、付了钱又轻松地离去,无疑是满足的。等黄秋菊卖完蛋往回走已是天黑时分,家家户户都在生火等着下厨,街头巷尾的烟气飘来,呛得人喘不上气,谁说生活就不是这人间烟火?

老六虽家中排行第六,却是孤苦一人,生下来时兄弟姐妹已死去三个,到了六岁那年另两个也一前一后地去了。老六他爹伤了心,整天对着个酒瓶,没几年就得了肝病,剩最后一口气时拉着老六和媳妇的手就是不松。老六他爹死后娘就怀了怨恨,认定老六是个祸害人的“煞星”,克了全家。最后扔下老六出了门,从此一去不回,音讯全无。老六是吃着亲戚的救助和乡邻们的百家饭长大的,在此期间他还迷上了样板戏,可能从小哭多了,一开口就嗓门大,惊动了村支书,把他编入文艺宣传队,先从栾平演起,最后演到了杨子荣。演着演着就迷倒了队里的白毛女,两人还在村口的茅草地里亲了嘴。二十岁那年定的亲,眼看着苦日子就要熬出头,到了下半年村里组织学习毛泽东思想研讨会,先全体起立,唱?东方红?,最后再起立,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唱着唱着竟鬼使神差般地走了神,把歌词唱成了“大海航行靠大腿”。本来合唱人多,可老六嗓门大,于是就被打成了反革命,先批斗,后去了劳改队,回来时白毛女已嫁给了演出队的黄世仁。一个劳改犯,谁家的女娃也不愿嫁他,没办法,就只好找个外乡的弱智女人成了亲,还生了娃。

老六媳妇小时发烧烧坏了脑子,虽说是个弱智。可平时干农活、做家务,简单的和人交流都不成问题。黄秋菊第二天起得早,弱智媳妇已烧了洗脸水等在院里,黄秋菊问咋称呼?回答姓王,叫娟子。又问娃叫啥名?说毛毛,毛线的毛。黄秋菊满意地点了点头,弱智媳妇娟子就抿着嘴笑起来。洗完脸,吃完饭,老六已推着自行车等在了门口,等黄秋菊骑上车就挥挥手说了声:“早回。”

黄秋菊今天离开菜场走的路线和昨天有些不同。昨天傍晚走街串巷,一路遇到不少穿蓝色工作服的人,黄秋菊就多长了个心眼,记住了那是国营米厂的工作服。今天一早在菜场附近看到远处的铁皮烟囱,黄秋菊就问是啥厂,顾客回答说是国营米长。九点一过,黄秋菊就朝着铁皮烟囱的方向边走边卖,走着走着到了国营米厂已近中午,她把车停在离厂门口稍远的路边上,拿出准备好了的玉面饼,不多久,随着一声铃响,国营米厂的蒸汽机“哧”地一下停下来,不见了声音。接着从大门那儿就涌出不少穿着蓝色工作服手拿饭盆的人,一拨一拨,有说有笑地把她围起来。

“咋来个卖鸡蛋的。”

“这蛋卖吗?”

国营米厂的大食堂在厂子的最里边,下了班,很多人愿意从厂大门绕过去,绕到后面食堂的侧门,借此透透气。

这个透透气说得好,即表明了工人阶级劳动一上午的严肃,紧张性;又有利于同志们的团结,活泼性。黄秋菊此刻也想透透气,被那么多人围着,问着,挑着,拣着,反倒乱了手脚,等最后几个回厂取钱的也拿着蛋走了人,已累得她满头满脸的汗。

黄秋菊找到个好办法,九点以后不用再推着车到处走,她只要在一家家厂子门口把车一停,就可以把蛋全卖了,还能卖得更多。两天下来,她已摸出些门道,胆子也大了许多,可第二天却遇到了麻烦。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黄秋菊刚在国营米厂附近停了车,就看见国营米厂的大门里走出来个人,手里拿着个塑料袋,对着黄秋菊这边摇晃。黄秋菊知道是有人来买鸡蛋了,就把自行车推过去,看清楚了,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挑了半天,把鸡蛋一个个放进了塑料袋,问多少钱一斤?黄秋菊报完价称了蛋,中年男人接过来掂了掂,就从工作服衣袋里摸出钱来扔在黄秋菊面前,转身要走。黄秋菊一看钱不对,就跨上去拉着他说钱给少了。中年男人侧过脑袋,眯缝着眼说:“给少了?”黄秋菊说:“给少了。”中年男人转过身来,把手中的塑料袋扬了扬说:“知道不能卖吗?”黄秋菊堆上笑,说:“他大哥,庄稼人也不容易,把钱付清了,再送你一个。”中年男人挣开黄秋菊的手说:“乡下人没见识。”黄秋菊说:“乡下人咋啦?”中年男人理直气壮了,冲着黄秋菊说:“你这是投机倒把,报派出所,看不抓你。”黄秋菊说:“啥投机倒把,你买东西不给钱就是不对。”中年男人说:“咋不给钱了?”黄秋菊说:“给得不够。”两人正拉扯间工厂已下了班,走出来不少吃午饭的人,都围了过来。有认识的就拉着中年男人说算了,别跟个买蛋的一般见识,更多人都在等着看笑话。中年男人感觉面子上有些下不来了,就一把挣脱了黄秋菊的手,没想到用力过猛,把一袋蛋脱手摔在了地上,全摔碎了。两人顿时都傻了眼,愣怔了一下,中年男人突然瞪起了眼睛张口就骂,他这一回是真急了,恼羞成怒地让黄秋菊赔他的蛋。黄秋菊当然不赔,她被中年男人骂得来了气,也加大了嗓门。不一会,从国营米厂里走出来几个戴红袖章的人,死拉硬拽地押着黄秋菊和她的车,把她请进了厂保卫科的门。

保卫科办公室里坐着个干部模样的人,七嘴八舌地听完了情况汇报后,用一双严厉的眼睛瞪着黄秋菊说这事必须要处理。他用手敲了敲桌子,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抬起头,开始了结论性的发言,一开口就显示了他的立场。他说黄秋菊的行为不光违反了国家政策,是钻社会主义的空子,行资本主义的不正之风,而且还破坏了工人阶级宝贵的午休时间。破坏工人阶级的休息,也就是破坏了他们下午的革命工作热情。“必须要处理,要严肃处理。”他又说了一遍。

人群里一阵骚动,黄秋菊转过脸来,等大伙儿安静下来,她问大伙儿:“粉碎四人帮都几年了,庄稼人靠自己的努力办了个养鸡场,把鸡蛋拿出来卖,我咋就不明白了,这样的辛苦赚钱有什么不对?”

干部模样的人说:“这哪里是赚钱,这是歪门邪道。”

黄秋菊说:“我一不抢,二不偷,算啥歪门邪道?”

干部说:“你这是违反国家法令。”

黄秋菊问:“哪国法令不许庄稼人过好日子了?”

干部感觉有点说不清,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他弄不明白,自己的理论水平不低,怎么和一个农村妇女交锋也占不了上风呢?他说:“放屁。”他拍着桌子厉声呵斥,警告黄秋菊,她要是再胡说八道,就把她送派出所关起来!

黄秋菊豁出去了,闭上了眼睛,她闭着的眼睛里有了挑衅的内容。

黄秋菊连同她的车被送到了派出所。

派出所做笔录的是个小民警,小民警把她带到间屋子里,翻开凳子上的把手盖,示意黄秋菊坐下后,就扣下把手盖,坐到审讯桌后面的椅子上,开始发问了。

小民警问:“姓名?”

“黄秋菊。”

“家庭住址?”

“娘家老树沟,夫家凹槽村。”

小民警说不用报娘家,就说现在的住址。

“凹槽村。”

“到洛坪来干什么了?”

“卖鸡蛋。”

小民警又问落坪的落脚点?

黄秋菊问啥叫落脚点?

小民警不耐烦地说:“落脚点就是住哪里。”

黄秋菊回答:“住上方村,上方村你去过没?” 庄稼人有庄家人的智慧。

小民警答:“没去过。”

“上方村离洛坪有二里多地,可是个好去处。村里有个老六听说没?”

“老六?没听说过,你和他是啥关系?”

“老六是我的远房亲戚,娶了个媳妇叫小娟,小娟从小发烧烧坏了脑子,虽说是个弱智,可里里外外都能操持,还生了个娃,叫毛毛。”

“什么乱七八糟的。老六和你除了亲戚关系就没别的了?”

“没了。”

“今天在国营米厂是怎么回事?”

“那人买了蛋少给钱。”

“不说这个,我说的是卖鸡蛋。”

“卖鸡蛋咋啦?”

“知道政府不允许吗?这要在文化大革命就是投机倒把罪。”

“现在不都粉碎四人帮了,哪还有什么文化大革命。”

“反正政府不允许,今天是罚款还是拘留,就看你的态度了。”

“啥罚款拘留的,咱村马家婶子的男人马壮都说了,南方庄稼人都做生意,政府可不管。”

“这是北方。”

“大兄弟,看你这话说的,南方和北方不都在咱中国吗。”

小民警自知说错了话,就一拍桌子大声地说:“我看你这人很不老实。”

“我咋不老实了?”

“别扯这些没用的,这事除了罚款,还要写保证书。”

“罚多少?”

“五十。”

“那你还是把我拘留了。”

“你这人咋不知好歹。”

“庄稼人一年才赚几个钱,你一开口就是五十。”

“那你就等着拘留吧。”

黄秋菊一咬牙:“我等着。”

小民警看看实在没办法,就走出屋,把黄秋菊一个人留了在屋里。一个时辰后回来,黄秋菊依然不松口,看看下班的时间也快到了,就罚了她十块钱了事。

黄秋菊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上方村,晚上躺在床上,感觉到上方村的夜静得像是被一只手捂在了掌心里,捂得密不透风。闪过眼前的,除了国营米厂的铁皮烟囱,就是派出所的空屋子。黄秋菊想,这样东躲西藏到底不是个事,必须尽快想个办法。她想到了公社张书记,既然张书记说要大力扶持,那就去找他,看能不能彻底的解决。

第二天早上八点一过,黄秋菊就来到了公社办公楼,和传达室大爷打过招呼,就大大方方地把自行车和车筐里的蛋,停在了公社的院子里。张书记正在办公室里看报纸。黄秋菊一脚跨进去,憋胀着脸说:“张书记,我是凹槽村的黄秋菊。”张书记把报纸摊放在玻璃台板上,摘下眼镜问:“黄秋菊?”黄秋菊说:“就是和马壮合开养鸡场的,张书记,我有事找你。”张书记笑着指指面前的椅子说:“别急,老乡,先坐下慢慢说。”黄秋菊坐下来,定了定神,就一五一十地把这两天的经历和自己的想法都说了一遍。张书记饶有兴致地听完后,想了一想说:“这样吧,你先回去等消息,这事要经过党委讨论研究,决定了,再通知你。”

黄秋菊在张书记那留了上方村老六家的地址后,就离开了张书记的办公室。黄秋菊想,张书记工作忙,这事不一定会放在心上,等过两天再来催催。

黄秋菊照常在农贸市场附近卖蛋,照常走街、穿巷、跑工厂。她还去了次国营米厂,把自行车停在了厂大门口。三天后,两个公家模样的人来到上方村老六家,黄秋菊不在,其中一个从黑色拎包里拿出一张纸,清了清嗓子对老六说:“公社已研究决定了,在菜场边给设个摊,让黄秋菊同志去工商部门备个案。”

黄秋菊回来得知此事后,差点没哭出声来。

历史的变化还真的是快。

凹槽村在清朝那会还是戍边兵丁的营盘,同治年间随左宗棠入西北剿灭陕甘回乱后,因“塞防”需要而驻扎在这里。清朝灭亡,还有二百多家,都从两边的岭子上聚拢下来,聚在这凹槽地里,成了村,到现在还有一百来户。凹槽村祖籍湖南、江西者很多,加上当年安抚了的回族叛民,整个村子有邸、黄这些外来姓氏,马姓也不在少数,除了马家婶子她男人,村长也姓马,叫马有才。文革期间,村长这名字容易让人联想,和地、富、反、坏、右挂钩,有一次去县里开会,点名的丫头报到他名,竟“嘿嘿”地笑出声来:“咋来个反动分子?”回来后,村长进门就给爹甩脸子,把褂子往桌上一甩,要改名。他爹气得瞪圆了眼睛,拍着桌子说:“这是你爷取的名,咋啦,当了村长,连祖宗也不要了?”村长从小怕爹性子暴,还想多说几句,见爹已撸起了袖管,就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这事传开,从此,整个村子除了他爹还“有才”、“有才”地叫着,别的人都喊他村长。日子一长,就渐渐忘了姓名,见了面都喊村长。

村长这天从公社回来,骑着辆二十八寸的破自行车,远远看见邸家宝扛着把锨在前头走,心里就想,这娃自娶了个好媳妇,这日子就全变了,谁说不是一人一命!村长虽然也姓马,可不是回族,邸家宝结婚那天,啃着块猪骨头,在酒桌上就是这样想的:个日的,和他爹、他爷不同命哩。

村长这次去公社是听计划生育动员会,公社张书记坐在台上说:“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关系到民生大计,要提倡晚婚、晚育,少生、优生,有计划地控制人口。”张书记还说这件事必须由村里的一把手来牵头落实。凹槽村本来有个村支书,叫李卫国,是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父母在部队工作,都是从这个县出去的,李卫国来凹槽村,不到一年时间就顶替了原来的老支书,后来和地委某领导,也是他父亲老下级的女儿处了对象,就一直在地区党校学习,这两年只挂个虚职,村里的具体事务都由村长马有才来抓。

村长一进村就直奔会计马有业家,本来这事应该先和妇女主任李莲香商量,考虑到李莲香虽然孩子一大堆,却和马家婶子家那两个女娃一样,也是堆糟蹋粮食的赔钱货,这两天她男人马有禄正为这事和她闹别扭。马有禄和马有业都是村长马有才的叔伯兄弟,都属有字辈,这次公社开展计划生育工作,要安排一名协管员,公社意见,最好由各村妇女主任兼职,以便更好地协助政府对本村已婚育龄妇女的生殖健康检查、跟踪,及避孕药具随访等技术工作。这次张书记强调,首先要干部党员带头,村一级领导如有违反,发现一个就要处理一个。村长觉得,这样直接去李莲香家,见到马有禄怕不好说话,马有业点子多,让他给出出主意,看如何做通他们夫妇的思想工作。

到了门前,远远就看到马有业媳妇毛丽在院子的日头下拍被子,“啪啪啪”地把个晾衣绳上的白被子拍得直晃眼。毛丽见村长下车,就停了手,大声招呼起来:“有业,有业,村长来了。”

马有业听到叫,赶忙跑出来把村长迎进了屋。

村长把公社开会的事向马有业传达完毕,就知道不太好办,马有业的脸色放那儿呢。

妇女主任李莲香的男人马有禄,作为叔伯兄弟的村长和马有业是最清楚不过的,这狗日地犟、倔,认定的事几匹马也拉不回,一旦性子上来,就天不怕地不怕地敢闯敢杀。凹槽村其实分为上下两块,上面住着回民,对风口,怕汉人的烟、酒、猪肉这些污浊之气吹进来。整个回民聚居部分由同是回民的村主任马敬腾和副村长马红民带领着。下面住的是汉人。虽为同一村,却各管各的。前些年天气大旱,两边为争水源起了冲突,他马有禄一甩开膀子提着把刀,敢往风口里闯。马有禄这几年发疯似地生了五个女娃儿,在凹槽村民的印象里,他们的妇女主任几乎天天都挺着个大肚子。马有禄却不信这邪,他感觉自尊心受了严重伤害,一个伤了自尊的男人,反而会特别的顽固、偏执。

“处理对李莲香有用,马有禄可不怕,他马有禄早想让李莲香辞了这妇女主任,回家给他驴日的下崽。”马有业砸吧着嘴说。

“李莲香当妇女主任还有话搪塞,撤了,只怕日子会更难过。”

“马有禄认死理哩,这事不好办。”

“可公社催得急,张书记下星期还要听汇报。”

“不如先让李莲香干着,再物色人,有问题换了也不迟。”

“我看你日的倒挺合适。”村长笑着说。

马有业压低了声音说:“村长,这话可不敢说,你知道我媳妇那货,我要拿着那些东西一家家上门找女人,她非把我这腿打折了不可。”

正说着,毛丽端茶进来,两人都笑了起来。

村长从马有业家出来,沿着村道往前走,再一拐,就到了妇女主任李莲香家。村长进了院,院里静悄悄的,他不叫李莲香,却干咳了一声,扯动着嗓子叫起了“有禄”。不一会,屋里有了响动,李莲香家的三丫头掀开门帘,伸出个小脑袋,说爹娘都在里屋。

村长跨进屋就嚷嚷着说:“咋,大白天地,还搞啥地下工作?”

进了里屋,见马有禄阴着脸站在炕边,李莲香背对着门,肩膀一抽一抽的。

“咋,不高兴哩?”

两人都不答话。过了一会,李莲香转过头来,泣泣噎噎地说:“村长,你倒给评评理。”

马有禄听了这话扭头摔门就出去了。

“狗日的,村长回头骂了一句。

李莲香就一五一十地诉起苦来:“村长,都是自家人,也不怕你笑话。大白天娃都在家,他马有禄关了门就要干那事。不给,就翻脸,说我李莲香对不起他先人祖宗,没给他养下个男娃。”

“你也知道有禄那脾气,就是头犟驴,喜欢捋顺毛。”

“这两天为这事,都闹过好几次了,我知道,他是故意的,心里有气发不出。”

“男人为这事着急上火也正常,多让着点就是了。”

李莲香听了这话就止了抽泣。她是个胖女人,拿着块毛巾在脸上擦,也不知是泪是汗。

村长见李莲香情绪平复了下来,就换了个脸色,把来意说明了。

“别的倒不打紧,就怕那头犟驴知道这事又跟我急。万一明年怀了娃,别说那几户只养闺女的人家有意见,公社恐怕也不会答应。”

“没办法,张书记催得急,要不你先干着,等回头物色了合适的人,再换你。”

李莲香想了一下,摊开手说:“也只能这样了。”

村长笑了起来,说:“好,好。”

雨来了。

夏天的云来得特别快,雨也来得快。离开李莲香家还好好的,这一眨眼功夫,就“哗哗”地下开了。村长想,得抓紧时间,这天气可不等人,该收的麦子都要收了,“搞什么计划生育呢。”

李莲香接了这工作又不好大鸣大放地干,她只能背着男人马有禄,偷偷摸摸地进行,别提多别扭,多不顺利了。凹槽村人从小哪听说过这事,有几家听着听着火气大了,看着李莲香手中的避孕工具,“呯”地一声关上了门,把她关出门外。还甩出一句话来:“去你的,要计划你计划,把你这没皮没脸臊的,看马有禄不收拾你。”

李莲香在家怕男人,出了门可是个泼辣货,气头上来,就“咣咣”地敲着门,跳起来说:“这可是基本国策,谁违反就罚谁。”说完一抹嘴边吐沫,气的胸口一起一伏的。到村委会就往办公桌前一坐,说不干了,干不了。村长只能耐着性子又是批评,又教育,末了,还加了一句:“计划生育是根据马克思主义关于物质资源生产与人类自身再生产相适应的原理,结合中国国情而制定的决策,我日。”这句话公社张书记说时,在台上抑扬顿挫地,特别有分量,有水平。回到家他对着文件练了老半天,本想在动员大会上讲,这两天收麦,没来得及开,这一急,就在这说出来了。

李莲香听到这话憋不住了,笑出声来:“村长,看这话把人逗得,啥资料不资料的,不就是不让生娃吗?看我明天咋收拾她们。

第二天李莲香照样上门,照样吃闭门羹,李莲香可不是那轻易败下阵来的主,她心想,一定要想个法子对付她们。

李莲香还没想出好办法,倒先和她男人马有禄大吵了一架。马有禄指着李莲香鼻子说她拿着这东西,到处丢人现眼,赶紧辞了这妇女主任。李莲香好说歹说,他就是不听,只得收拾了东西,哭着喊着要回娘家。马有禄别的都不怕,最怕的就是媳妇回娘家。她这一走,家中那五个娃谁来照顾?急得他追出门,差点动了手。正拉扯着,村长和马有业赶了过来,一左一右,把两人拉回了家。村长和马有业一个红脸,一个白脸,说了老半天,马有禄杵在那里咬着牙,就是不松口。村长急了,一拍脑门:“活祖宗,一个月,就一个月,等忙完了秋收就换人,咋样?”马有禄再倔,也不能驳了叔伯兄弟的面子,就答应了下来。

割麦子可不轻松,是个耗人的苦活,天不亮,大伙儿就往田里走,黑暗里只有窸窸窣窣的衣服摆动声,和一大堆杂沓的脚步声。露水太重,湿漉漉地有些寒意。听到远处村子的鸡叫,天已放亮,到了麦田的时候,东方已挣脱出一丝的红。全村老少都到了这里,也没人指挥,一弯腰,就齐刷刷地干了起来。不一会,汗就冒出来了,顺着眉梢流进眼窝,只觉火辣辣地一片黑,再直起身,太阳已喷薄而出,红楞楞地悬在天边。

“我说,割了麦,这青黄不接的日子就算过去了。”

割麦的人都抬了头,太阳穴一跳一跳的。是李莲香在说话。

李莲香接着说:“虽说今年收成好,大伙能多分点,可还是难呐!”对着众人投过来的目光,她拢了拢头发:“瞧家里那一张张嘴。”

这下都明白了。

李莲香加大了嗓门:“如今计划生育,独生子女有奖。谁要是多生偷生,就吃罚款。看这日子累的,别到头来辛辛苦苦的,还要吃救济。”

村长反应快,直起身接过话头:“是啊,公社张书记说了,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国家可是下了大决心,独生子女享受优惠,多生一胎不光不给办证,享受不到队里的福利,还要罚款一千,二胎要罚三千。”

碍于村长面子,谁也没答话。冷不丁,冒出个老汉的声音,疑惑地问:“这不让生娃了,日本人要再打进来,谁去扛枪?”

村长愣怔了一下:“不能这么说。这可是政治问题。”

再没人吭气,只有几十把镰刀刃“刷刷”地抹过麦秆。

午饭是在田埂上吃的,是白面馍,割麦子耗人,玉米面不管用,只有白面才顶得住。蝉声聒噪,几个上了年纪的掏出了旱烟袋,树荫下飘着烟气。

李莲香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协议和笔,要各家签名。李莲香说村委会决定了,签了字再和村里签协议,不签字的到了分粮的时候只给一半。反正迟早都要签,谁今天签了,谁家分粮时就多发十斤。

村长见了就想,反正今年收成好,村里本来就决定多分,百来斤粮食以这种方法换个签字,明天去公社开会就有了交待。今天各家各户都聚齐了,又不会吃闭门羹,个日的货还真能办事。

一顿晌午饭下来就签了一大半,其中有不少打算继续生的,在心里盘算着:每户十斤,不拿白不拿,又不是下个月就生。再说了,肚子长在自己媳妇身上,生不生还不是自己说了算,国家有那么多大事要忙,还真管全国人民生孩子?那几个把李莲香关出门外的最看不惯她的作为:看那嘚瑟样,二十斤也不签,能把我咋的?其中有要事的就提高了嗓门:“干部家属带个头,有禄呢,咋不签?他签我就签。”

倒真没见有禄,马有禄被李莲香找个借口支开了,今天没来。

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有禄还没回来,李莲香除了下锅做饭,还要服侍那五个年幼的女娃儿,感觉腰也要直不起来了,手臂酸得直发痛。她只能挺着,庄稼人就是这苦命,无论男女,谁让你要靠天吃饭?被老天爷牢牢地控制住。这样的日子耽搁不起,农时就是天时,就是太阳、土地和人的关系,谁也不敢偷懒,只能咬咬牙梗着脖子坚持住。并不是庄稼人就天生贱,不懂得怜惜自己,不是的。谁误了天时,谁的日子就没法过下去。等李莲香吃了饭安顿好一切,马有禄一脸丧气地从外面走进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弄出了很大的响动。李莲香心里已猜出个大概,一定是哪个多嘴多舌的在她男人那里告了状。她挣扎着端出了闷在锅里的饭菜,笑着说:“饿了吧?今天有你爱吃的山药蛋熬粉条子。”马有禄不回答,铁青着脸坐在那里。李莲香拿出酒瓶和酒杯,放在他面前:“有禄,猜我今天是咋对付那些老娘们的?村里本就决定今秋要多分粮,我正好趁这机会让每家每户在计划生育保证书上签字,开始连村长都傻了眼,不过这日的到底奸猾,立马就反应过来,配合着说动了不少家,现在都签下一多半了。”她倒上酒接着说:“我就是心里有气,要对付那些老娘们,咱家的事还是你说了算,你这一家之主不点头我也不敢签呐。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你,毕竟是你叔伯兄弟,帮衬着村长在公社张书记面前有个交待,就算是尽了亲戚的义务。有禄,你说是这理吧?”马有禄听到了这话脸色缓和了不少,端起酒杯说:“看把你能的,这字咱不能签,这是大事,咱宁可不当这妇女主任,也不能签,这事没商量!”

当晚,两人躺在床上,李莲香伸出手把马有禄紧紧搂住。嘴唇贴着他耳朵厮磨着说:“他爸,村长说这事国家是认了真的,我怕到时候咱生了娃,这罚款可承担不起,要是再把我这妇女主任给撤了,家中这么一大堆张着的嘴,咱家哪还有现在的好日子过?”马有禄被她嘴里的热气喷得有些冲动,含糊着回了一句,没发火,就把手伸进她胸口,摸了一阵又伸进了她的裤腰里。慢慢地,李莲香就有了反应,身子发起烫来,喘着气说:“他爸,想就快弄,累了一天,我怕自己睡着了。”

李莲香不是真的怕男人,她男人马有禄只是个脑门充血的倔汉子,可她有办法对付他。李莲香从女民兵队长干起,什么人没见识过,什么事没历练过,她有脑子,有智慧,出门能软能硬,是个聪明的泼辣货。李莲香虽说是个基层干部,可能连干部都算不上。凭着这么些年在政治上的风风雨雨,她的嗅觉已磨练得十分灵敏,她知道这事的严重性,搞不好就会牵扯到这个家。眼下,最让人头痛的倒不是那不知深浅的几户,那事好办,而是她的枕边人,这件事确实让她伤透了脑筋。

事态安静了一些日子。凹槽村人除了每天割脉收麦,就是把麦子一捆捆堆到打麦场上,堆一座座小山。等一连好几天的大太阳把大地和麦子烘烤得滚滚烫了,就用铡刀把麦秸秆铡了,堆在一个角落里,麦穗在麦场上晒几天,就有老把式用一头老牛拉的石碾子,一手牵绳,一手拿鞭,嘴里不停地吆喝着,慢慢地,一圈圈地转着。麦子要轧匀,不能浪费了,只有老把式和老牛才干得了这细活。等麦子收仓就要分粮了,村长扔了烟头,把一条腿搭在碾盘上,对着眼前的村民说:“今天分粮,经公社批准,每家每户签了计划生育保证书的可以多分十斤。”然后指指那边坐着李莲香的桌子:“不签只能分一半,这是公社的决定,过了这村就没这店,这事没商量,我日。”完了回头转向过称的会计马有业,很有气势地说了句:“开始。”

天太热,热得人脑袋发胀。望着签了保证书的人一个个高高兴兴,争先恐后地排到磅秤前,没签字的都愣怔着脸糨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委实有些难办。

“日他先人的,这也太霸道了!”

“快少说两句吧。村长说了这事没商量。”

站着的人中有了骚动,有人走出来朝李莲香的桌子走去。

“狗日地,签,生了还能把娃再塞回肚子里去。”

“签。”

“签。”

方向在任何时候都是最重要的,国家有了政策就说明党已指明了方向,作为党多年领导下的干部,李莲香是有这个觉悟的,她早签了,那天村长去公社汇报前就签了字。可她不知道该怎么对有禄讲,她一直找不到个很好的理由,所以她家只分到一半的粮食。

粮食分一半马有禄并不担心,他人倔脾气大,却不傻,凭着村长和媳妇,他知道粮食最后一分也不能少,只会多。所以他装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回到家倒帮着做家务,剥起了毛豆来。李莲香故意板着脸,一把把毛豆从他手里夺过来,扔在了手中的盆里,回头往屋走,马有禄只“嘿嘿”地笑着跟在屁股后。屋里一阵响动,传来了娃儿的哭声,李莲香放下洗菜盆正要往里去,老三就跑了出来,说小五又尿床,还用手比划着那么大的一块。李莲香刚分完粮人已很累,本来只是为了说服马有禄才装出不高兴的样子,好调节调节夫妻间的气氛,一听这话火气就上来了:“今天小五,明天小四,这一天天家里尿气烘烘的,院里的床单都挂成联合国旗了,还嫌不够,还要生。”马有禄一听这话气头蹭地窜上来:“死娘们,生不出男娃,你还有理了。”李莲香回了一句:“没文化,生男生女是我的责任吗?自己质量差,还怪我。”李莲香这下是真生气了,说话没了把门,戳到了马有禄的痛处。马有禄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想回又回不出话来,又羞又怒地抬手就是个嘴巴。马有禄手重,把李莲香打出个趔趄来,李莲香后退着站稳了,瞪着他,眼泪“唰”地流了下来。马有禄平时再狠也舍不得打媳妇,毕竟媳妇大小也是个村干部,要顾及到颜面,平时说动手只是吓唬,今天真打,倒反而没了主意,呆呆地立在那里,手上一跳一跳地痛。看着她回房收拾完衣服,留下句:“这字我今天就签”后,拔腿出了门,把个马有禄拉在房子中间,想追又没法追,愣了半晌,对着五个女娃儿就是一通骂,搞得屋里屋外哭声一片。

李莲香已五天没回家了,虽是农闲,村里也有活干,马有禄请了假在家照看孩子。平日里看李莲香一个人也不见有多忙碌,却把个家安排得井井有条。他烧菜、做饭、洗衣服、换被子,一会儿老大和老二吵架了,一会儿小三摔破了碗,小四跌了一跤,搞得他昏头转向,手忙脚乱。马有禄这下看明白了,媳妇为何对生娃那么不上心,更何况李莲香最好的就是个面子,一直想人前人后有个尊重,想有朝一日再往上爬爬。可马有禄没办法,他要传宗接代。但转念一想,万一生出来的还是个女娃儿可咋办,这个想法第一次蹦出来就吓了他一跳,因为他从没这样想过。这两天他翻来覆去睡不着,马有禄有了失眠的经历。夜深人静,凹槽村的夜静得像一口枯井,那偶尔传来的狗叫本是他的催眠曲,现在咋那么烦人。转一想马有禄就骂自己是个不孝子,一旦生不出男娃,叫他如何去见祖辈先人?可不然又咋办,谁也不能保证生出来的就是个男娃?这个无情的事实比自怨自艾还让人难受。马有禄绝望了,对自己说,不要再去想他了。

那夜,马有禄做了个梦,梦里有一大堆女娃张开嘴跟他要娘,要吃的,最后,那一张张嘴越张越大,差点把他吞噬了。

一起床马有禄就往村长家跑。村长正蹲在院子的茅厕里,这是村长的老习惯,起床第一件事就是上茅厕,都十多年了。两人一里一外,一个站着,一个蹲着。马有禄递进去一支烟,两人点着了就隔着茅厕门说话。

“娃他娘回娘家有个把星期了,你看咋办?”

“咋办,媳妇是用来打的吗?吓唬一下就行了,看你,越大越把自己能的。”

“那么多年我都是吓唬一下,哪次真动了手,个日的说出来的话会噎死人,我也是一时气急了,才动的手。”

“你毕竟不是年轻那会了,说话做事都要过过脑子。村里有多少人眼红,想着看莲香的笑话。你倒好,不知道帮衬,还处处扯后腿,对着干。女人一月总有个不舒服的日子,说的话难听点你就得担待。谁帮你烧菜、洗衣、养娃,还那么不知轻重。”

“可这是大问题,这个问题我实在想不通。”

“想不通也得想。我一直强调思想问题不能松,你这是封建观念在作怪。生儿咋的,不就是个名声,马家有那么多叔伯兄弟,祖宗就非稀罕你马有禄生个男娃传宗接代?你看看,平时不好好学习求上进,出问题了嘛。”

“那该咋办?”

“咋办,还不快去接。”村长笑着说:“你也生了一大堆娃了,即使养不出个男娃,将来见了祖宗也不会怪罪你驴下的。今天再请一天假,家就让你嫂子去照看着。”

马有禄想生不了男娃是我的命,命该如此,人总不能违了天命。于是,他一咬牙,鼻子一酸说了声:“村长,我听你的。”

村长“嘿嘿”地笑出声来。村长的笑带着很大的吃力,笑声一紧一紧的,想必在系裤带子。

农忙结束的时候大地又恢复了平静,不再是金色的喧闹,而是回归了它的本色,黝黑,深邃。麦子一棵也没了,只有阳光下不知疲倦的鸟儿还在地头上忙碌着。庄稼人把它们一把一把地割下来,脱了粒又收了仓,上交给了国家,再经过各种渠道输送到全国各地,就像流淌在血管里的血液,变成了一家家饭桌上的粮食。庄稼人不知道“国家”究竟指的是什么,只知道是个范围,方圆百里或千里;只知道国家是个发号施令的地方,就在你的头顶上方,你得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活着,听从他的号令,遵守他的法纪。因为庄稼人知道这是为你好哩!这是他们在千百年劳作中得出的大智慧,他们懂得天、地与人的关系,在这个关系中,他们才活得踏实,才求得了生存。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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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6 14:54: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