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左眼跳右眼也跳 |
正文 | 家史小说《浭水流》 第一章还乡河畔的童年 第二节 左眼跳右眼也跳 王振芝这两天眼皮跳,左眼跳,右眼也跳。淑敏猜她是因为输钱睡不好觉,就劝她少打点牌,别总因为耍钱两口子打架,弄得闺女在婆家抬不起头。“谁家夫妻不打架?你能耐了啊 ,教训起你妈了。”王振芝把铜烟袋锅在炕沿上磕的啪啪响,把淑敏的心都震得直颤,再不敢说什么,把手里的麻绳又捻了捻,埋头衲鞋底等着雷霆过去。眼看要开春,两个弟弟都没单鞋,妈也不着急,还是天天跑南园子斗纸牌,咋劝也听不进去。父亲在外辛辛苦苦的教书,赚回点钱,都让母亲给败光。当年她在家的时候,每年都喂几头猪,自家吃之外,还能卖个一两头,换点零用钱。如今,猪也不喂了,过年的肉还得去集上买。一根麻绳衲完,换一根接着衲,心事也又涌上来。父亲这个寒假成天出去,也不知在忙啥,别是又闹什么革命党才好。当年二弟还没满周岁,他就去北伐,跑大南方打仗,差点没把命丢到上海,靠吃生米走了三百多里逃到南京,又凫过长江才算脱险,回来讲一路上的经历,听得人心惊肉跳。一个教书先生,成天枪不离身,总闹革命,家里的日子能过好吗?两个弟弟也让人不省心,大弟不爱读书,不惹祸可也不上进,二弟倒是聪明伶俐,可那胆子也忒大,要是能够着,天都敢给你捅个窟窿。手头紧巴,母亲就卖地,卖一亩少一亩,将来的日子咋过?淑敏想着想着眼泪就在眶里转起个儿来。 王振芝也知道她好赌的名声连累闺女。吴事庄子王家是大户,规矩多讲究多,姐妹妯娌也多,淑敏这个大嫂不能有半点的行差踏错。当初结这门亲,就有心眼子不正的进谗言,把淑敏说的跟她妈一样。所幸,王家老爷子有主见,认定张腾亚的闺女错不了,力排众议将淑敏娶进门,淑敏也真给老爷子长脸,淳厚贤惠,一双巧手纺线织布缝补连缀裁衣绣花,没一样拿不起来的,一双解放脚,到收秋时节,跟男人一起下地,割谷子掰玉黍,让大姑子小婶子上上下下,谁都说不出一个“不”字。有人纳闷这闺女咋跟妈一点不像,其实也没啥好奇怪的,王振芝的妈是城北寨杨大财主的闺女,因天生眼疾才嫁给郭庄子王姓一个耍人儿的【注1】。王振芝从小就长年住在姥家,横草不拈竖草不握,嫁到张家后才不得不做家务,因嫁妆丰厚,婆婆也高看她一眼。张腾亚是想让女儿也念点书的,王振芝极力反对,一心让闺女给她当帮手。淑敏七八岁就洗衣做饭看孩子,自小就摔打出来,屋里屋外的活计,没有不会干的。王振芝也经常夸耀她闺女能干,听众当面赞叹她生个孝女,背地都撇嘴,叹淑敏命苦摊上这么个妈。 以王振芝的脾气,谁敢当面数叨她,不骂你一个时辰是不会罢休的,今儿只说了两句就偃旗息鼓,淑敏估摸她是想起去年那码子事,有了忌讳。淑敏出嫁那年给家里喂了两口猪,到年根杀了一口,另一头卖了八块大洋,相当于小学教员一个月的薪水。收猪的前脚刚走,王振芝后脚就去南园子押宝,半天的工夫就给输光。这事让张腾亚多年积蓄的不满爆发,下了决心离婚。夫妻大吵,两个儿子躲到二叔房里。张化鲲的媳妇劝了一阵子见劝不开,就回屋找小哥俩,让他们去吴氏庄子接淑敏。达民忽然说:“二婶,大烟土咋苦啊?”“你咋知道苦?你吃了?”达民不语。“天啊,吃大烟会死人的,你不知道啊?”二婶半信半疑。“爸妈成天打架,活着也没意思,还不如死了算啦。”小达民面无表情。二婶登时就白了脸,边跑边喊:“你们别打了,孩子吞了鸦片。”激战正酣的两口子立刻休战,用农村土法给儿子救治,可怜达民,被灌了一肚子香灰水,哇哇一阵乱吐,大人才放心。过后达民承认,他就是把爷爷的鸦片膏舔了一口,吓唬吓唬爸妈。 前院闹得天翻地覆,后院的老爷子张永不能再装聋作哑,拄了拐杖过来,手里的大烟枪指着张腾亚两口子:“你们要离婚,等我咽了气再离。我活一天,这家就得太平一天,谁再摔盆打碗,我就住庙里去。”张腾亚王振芝双双跪倒,伯民拽了弟弟一把,小哥俩也在爹娘身后跪下。“腾亚不孝,让爹生气,您老息怒,不肖儿发誓,今后一定夫妻相敬如宾,不敢再让父亲大人操心。” 张腾亚从那以后,再没跟王振芝吵过,他也不再过问家里的事,只是每次回家都格外关注小儿,问长问短的。 淑敏在娘家住了几天,给爷爷做了两双袜子,给父亲浆洗了几件衣裳,把母亲绣半道的一个兜肚绣完,还给弟弟们衲了两双鞋底。一个冬天,母亲不纺线也不织布,家里连做鞋面的布都找不出来,她想起年前给小叔子做新衣服剩了布角,估摸着能掂对出两双鞋面,就把鞋底带回去。临走一个劲叮嘱二弟别淘气,好好念书,将来去北平念大学,这个家就指望你出息。达民挺起小胸脯,向姐姐保证,下学期还考第一,那神态彷佛已然担负起耀祖光宗的重任。淑敏忍了泪,一步一回头的上了马车,那心并没因弟弟的保证轻松多少。 闺女一走,王振芝又去南园子张树林家斗纸牌,这天多打了一圈牌,冻豆包遛的就欠火候,皮热馅凉,吃完胃里丝丝拉拉的疼。她决定喝壶热酒暖暖胃,眼皮跳的慌,先撕了两小块黄纸贴上,然后把酒壶放火盆里,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用手帕垫着拿出来,一手持盅一手捏了酒壶正要倒,听得外屋地有人跑进来,脚没进屋声先到:“妈,老二杀人了!”是伯民。 王振芝身子一抖,酒壶就脱了手,咕噜噜滚到炕梢,在炕席上画出一道弧形的水印子,弥散出酒香。 “杀谁了?”王振芝怔怔的问。 “一民大哥” “瞎掰!”王振芝伸手去摸笤帚疙瘩。也难怪她不相信,一民是二弟张化琨的长子,比达民大十岁,也是个跳墙挂不住耳朵的主儿,能让小孩子杀了?伯民急忙补充:“用顶门杠砸的。”王振芝去摸笤帚疙瘩的手就停下了,有了顶门杠的达民和大哥干架,就不好说谁强谁弱,砸死一民也不稀奇。 王振芝二话没说就下地穿鞋。伯民问:“给我爸送信不?”王振芝不吭声。伯民看着她的脸色又问:“告诉我爷不?”“谁也别告诉,我先过去看个究竟。” 王振芝以两只尖足所能走出的最快速度奔向南园子,连黑绒帽都忘了戴。这工夫她也雇不上啥秃顶不秃顶了。伯民边走边把事情从头讲了一遍。 罗文口村王佬家小铺的宝局是男人们聚赌的地方,女人们玩牌都是去南园子张树林家,不是正式宝局,是他家两口子都爱赌,家里总招一帮婆子媳妇的玩牌。张树林算卦看风水,媳妇保媒拉线,两口子都能说会道,老娘们都爱往他家聚。丰润乡下有正月里不动针线的民俗,说是动了针线长针眼,女人们正月里偷闲,爱赌的就聚到南园子张树林家,正月一过,媳妇婆子的明显减少,除了几个王振芝这样有赌瘾的,就是孩子们凑凑热闹。 三月里乍暖还寒,大人孩子着凉发烧的多,小学校就两老师,一个病倒,一个去县城办事,学生就放了假。达民因母亲撕了他借的小说,再也借不到书看,就跟着哥哥去了南园子。南园子原是张家给伙计住的,有三间草房和一个大牲口棚。达民家前院西侧是碾坊,碾坊后面就是通南园子的便门。罗文口村盖房子,都讲究坐北朝南,南北两个门。园子正门朝南开,张宅的正门是朝北开,张腾亚张化鲲哥俩分家时,把园子卖给了本家亲戚张树林,为了出入方便,那道便门就没堵。门没堵,哥俩也嫌绕远,翻墙过去,找几个伙伴打牌。达民坐炕沿,刚摸了一手好牌,堂兄一民进来,达民就往里挪了挪屁股,不是给他让座,是各应【注2】他嘴欠儿【注3】,怕他把牌给说破。怕啥来啥,张一民扫了一眼他的牌就喊起来,“哎呀,老二这手牌可不错。”接着就把达民有的几张好牌都给说出来了。达民前几圈牌不顺,输了一吊钱,就指望这圈牌翻本,这下彻底泡汤,气的他火冲脑门开口就骂:“你嘴生疔。”话音刚落,张一民抬起手,“啪”就给他一大嘴巴,扇的达民腮帮子上立时鼓起五个红指印。几个打牌的小子都楞了,呆呆的看着他们。达民也怔了一下,随即就跳下炕,跑了出去。伯民瞪了大哥一眼:“你做啥欺负老二?我告诉爷爷去。”没等他下炕,达民搬着顶门杠进来了,抡圆了胳膊砸过去,张一民应声倒地。一民那个童养媳闻讯过来,惊叫一声扑上去,见男人两眼紧闭一动不动,扯直了嗓子就嚎:“杀人了,救命啊。”屋子里登时乱了营,达民转身就跑,伯民也跑,只不过哥俩跑的不是一个方向。达民一直朝村东跑去,出村口就上了去吴氏庄的路,逃往姐姐家。伯民是从便门跑回北院自己家,给娘报信。 王振芝都不知道自己咋走到南园子的,就觉得心要从嗓子眼儿蹦出来。她还没进屋,张树林家里的就迎出来:“大嫂,没事了,灌了点红糖水,缓过来了。”王振芝一颗心才落了地。 一民已经被抬到炕上,媳妇扶了他的头,拿个羹匙一口一口的喂糖水,见伯母进来,媳妇又哭起来,一民也又把眼闭上,糖水也不喝了,直挺挺的像个死人。王振芝低声下气的赔不是,大骂达民是个混账,没大没小,下手没轻重,是他爹没教育好,她回家定要把他吊上房梁,皮鞭子蘸凉水,抽他个皮开肉绽。一民不睁眼。王振芝又说从房梁上卸下来也不给他饭吃,饿他三天三夜。一民还是不睁眼。王振芝就说,给你两块大洋,去恩光的小饭馆喝顿酒压压惊,大娘再给你买点猪头肉补补脑。一民睁眼了,目光迷离的打量四周,彷佛刚落地的婴儿,看谁都陌生。媳妇就叫:“他爹,你醒了?认识人不?看看我是谁。”王振芝赶忙接话:“醒了就好,醒了就没事了。再喝口糖水吧。”从一民媳妇手里接过羹匙,舀了一勺红糖水送到他嘴边,一民只好喝了。媳妇紧张兮兮的看着他把水咽下:“他爹,脑袋还疼不?”张一民有气无力的回答“疼”,媳妇就又哭起来,手里的脏帕子把眼泡揉的愈发红肿。王振芝瞥了一眼她的肚子心里暗笑,圆房两年了,肚子还瘪瘪的,这个“他爹”的爹倒是在这儿,“他”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傍天黑时,姐夫王志赶着马车把达民送了回来,淑敏也跟着一起回来,挎了个兰花布包,里面是两双新鞋和小两口攒的私房钱,小孩子穿鞋费,淑敏让王志把鞋掌都先给钉上了,鞋底钉的猪皮,鞋尖包的驴皮。她一路想着二弟这鞋恐怕得到大牢里穿了,这几个私房钱帮家里赔给二叔吧,一民妈没的早,二叔娶了个可心的续弦,是个新派女人,念过高小的,奶奶看不上,愣是给挤兑死,续的三房,二叔看不上,大老远跑到玉田县教书,一年到头也不着家,把闺女淑英和傻儿子二印都扔给后妈。张家的孩子咋命都这么苦?淑敏想着这些,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也止不住,擦也擦不干。 车进村,就有人告诉他们,一民在张恩光的小饭馆喝酒吃猪头肉。淑敏长出一口气,拿帕子擦干眼角的泪,挤出笑容安慰弟弟:“一民没事就好,警察不能抓你了。“达民绷着脸不说话,一路净想着绑赴刑场问斩时该唱哪几句戏文,好不容易想出来又用不上了,竟然有那么点失落。当时扔出顶门杠,听到一民媳妇的嚎叫,他就仓惶跑出门,连跑带颠的八里多路到了姐姐家。听弟弟说打死人了,张淑敏顿时眼前发黑,向前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幸亏王志在旁一把扶住,劝她别急,事已至此,急也没用,别惊吓过度动了胎气。淑敏虽没跌倒可面黄如纸满头虚汗,一个劲问王志该咋办,是让弟弟背井离乡投亲奔友,还是进山出家躲躲风头。王志干庄稼活是把好手,出谋划策拿主意可不行,吭吭哧哧说不出一二三来。达民反而镇定下来,连声让姐夫送他回去投案自首。“好汉做事好汉当。爸总说,没事别惹事,摊上事别怕事。我去投案能咋地?头掉不过碗大的疤,二十年后又是条好汉。”淑敏就捂他的嘴:“小祖宗,你给我小点声吧,先不能让妯娌们知道。”拗不过达民,他们只好套车。 全家人都为达民捏把汗,虽说没了蹲大牢之忧,可一顿暴打恐怕躲不过,他自己也做了心理准备,就等着妈动手。见他回来,王振芝盘腿坐炕头吧嗒吧嗒抽烟袋,眼皮都没抬。淑敏惴惴不安的叫了声妈,说二弟回来了。王振芝却问起她有喜后吐不吐,又让她拿六根筷子来,说是要看看是男是女。淑敏本不信这个,可今儿为了哄她高兴,忙不迭拿了筷子,娘俩在炕上就支起来,达民见她们听忙活,把自己给忘了,就悄没声走开,走到外物地听屋里传出母亲高兴的笑声:“男的,怀的是男胎。” 王振芝并未兑现承诺鞭打达民,骂了两句就拉倒了,大大出乎众人意外。其实也在情理之中,王振芝自己好赌,当然理解儿子被说破手里牌的气恼,另外还有件事让她对一民心怀芥蒂,她感到达民这一杠子,也替她出了窝在心底的一口气。事情出在前年,一民结完婚要去祭祖,赶上天儿不好,雨夹雪,他来找大娘要伯父那件水獭领子的狐狸皮大氅。“借我当雨衣穿,那水獭皮不拍湿。”水獭皮落上水珠一扑落就掉,可那狐狸皮要是溅了泥,得用小米面搓,还不是谁都能搓,得找做皮草的裁缝或者熟皮子的匠人才行。见伯母迟疑,一民就给她戴高帽:“大娘,谁不知道你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家底厚,一件大氅根本不当好东西。”他这么一说,王振芝只好把衣服从柜子里捧出来,一遍遍的嘱咐可别弄脏。第二天还回来,脏是没脏,就是让香火给烧了个窟窿。衣服弄坏,一民就支使傻弟弟二印来还,王振芝找弟妹说这事,化鲲媳妇说:“嫂子,你也知道,后妈难当。如今家里日子过的紧,这样的大氅是买不起的。我娘家跟你娘家不能比,没给我带啥像样的嫁妆,要是有,我就典几个钱,找做皮活的给修补。”一提到娘家,王振芝就高调:“你也别犯难了,不就是烧个窟窿吗?一件狐狸皮的大氅算个啥?想当年我姥家紫貂银狐的大衣数都数不清。”话匣子一开,她就盘腿坐炕头,夸耀起她姥家如何的阔绰,吹够了,回到家,越捉摸越不是滋味。这件皮大氅价格不菲,是狐狸腿的。一百张狐狸皮也就是能做出十二件大氅,按皮毛的不同部位拼,以狐狸嗉最佳,狐狸腿次之,张腾亚这件还配了水獭皮的领子,买时花了一百四十块银大洋,那时张家家境还好,搁现在是无论如何也买不起的。衣裳珍贵,张腾亚很爱惜,只是在一些重要场合才肯穿的,知道弄坏肯定要生气,她不定得受多大埋怨,张一民那混蛋小子却没事人一样,王振芝恨得牙根儿痒痒,她觉得一民这一杠子挨的算还了皮大氅的债。 张一民喝了酒吃了猪头肉,本来也心里也就平衡了,可架不住有好事者挑拨,“一民,你这么大人让小崽子打了,不挣回面子今后还咋混?”再加上达民倔的像头驴,说啥也不肯认错,一民就去找爷爷告状,没承想又碰一鼻子灰。 老张永自己一辈子不读书,却巴望儿孙后代读书做官,这个长孙却跟爷爷一样拿起书就困,就爱打鸟钓鱼。张永是单传,老太爷张振宗五十得子,娇惯得儿子不摸锄镰,谋生的本事一样不会,吃喝玩乐比谁都行。虽然自吹打鸟在全村第一,可他吃不得苦,打不了鹰网不了隼,也就是弄个画眉百灵啥的玩玩。老来走运,网了一只红脖,半尺大,一身乌亮的黑羽,脖上那片血红延伸到胸脯,映得腹部的白羽如雪。这鸟野性大,不伏笼,人一靠近,它就扑扑楞楞的撞笼子,达民帮着爷爷熬了好几天才把它熬熟。有人出十块大洋要买,张永一扬头:“我缺钱吗?” 伏笼后的红脖似乎跟人很熟,在屋里放出笼,它也不往外飞,落到房梁上,一招手,它就会飞下来,张永喜欢的不得了。 有一天,一民多喝了两盅,吹嘘家里一只红脖如何如何,人家就激他拿出来展示,他趁老爷子午熟,把鸟笼提到院里,把村里好玩这个的都招呼来,就开了笼门。红脖犹豫了一下,飞出来,上了树。 达民看见了担心:“大哥,不会跑掉吧?” “不会,熬熟了,跟家养的鸽子一样。”说着,一民冲鸟招手,红脖却箭一样射出去,没影了。张一民立马傻了,仰着脸看天,脖子硬的回不过弯来,他不用回头,后脑勺都能看见那几个闲人脸上的讪笑和爷爷的暴怒。 怕挨打,张一民很长时间都躲着爷爷,张永肚子里的气也就一直没出。一民想让爷爷用家法惩治达民,可怜兮兮的诉说自己被打如何没面子,如何委屈,没想到老爷子响亮的啐了一口:“活该”。 在爷爷哪儿也没见到好脸,一民越想越窝囊,神经一搭错跑到乡会去告状。乡会就是村公所,会长就相当于村长,手下的几个帮办叫会守。当时会长是村里的土豪王英显,没有大事他不来会所,都是几个会守支应。一个会守早就听说这事了,见一民来告状,觉得十分好笑:“你这么大个人,让一个孩子给打了,还好意思告状?你不嫌丢人你爹也不嫌丢人?” 一提到他爹,一民就蔫了,张化鲲在玉田师范当教员,年节的才回家,平时没时间管教儿子,回来就要升堂问案,不争气的儿子总让他看不顺眼,娶了媳妇也还是常挨打。“行了,家去吧,我不告诉你爹。”会守就这么打发了告状的。 为了让达民向大哥认错,淑敏简直是掰开饽饽捏出馅,把大道理小道理都说的透亮盃儿似的,嘴都磨出泡,达民才欠缝儿,拎了包点心到后院儿西厢房。张一民架子十足,见达民进来就扭过头逗蛐蛐儿。 淑敏这些日子早孕反应,喝口水都吐,为了弟弟的事又上股火,脸盘瘦了一圈,她强打精神笑着说:“一民,老二给你赔不是来了。”没等张一民回话,达民就紧跟着说:“大哥,我错了,我以后不打你了。”达民比大哥整矮一头,小孩对大小伙子做这样的保证,让淑敏觉着有点滑稽。 “你小,不懂事,我当大哥的不跟你计较。上我这儿来,你还拎点心干啥?”张一民叫媳妇把点心打开,大家吃,淑敏推辞把手里一包中药交给一民媳妇,让她泡药酒,给一民揉肩膀头那块淤青。中药是到泉河头镇名医韩伟的药铺抓的,点心是她在庄东王佬家小铺买的,八块桃酥分四摞,最里层是马粪纸,外面包两层黄纸,上面盖张花纸,用纸绳捆的四四方方,上面打个活结。达民道歉时眼睛不看一民,一直盯着那个点心包,他看见花纸下面叠着的黄纸少了指甲盖那么大两块,就知道是被母亲撕下贴她那对单眼皮上了。 王振芝的两个眼皮还是跳,贴了黄纸也不管用,难道还有更大的灾星?她心里打鼓,张树林家里的就劝她算一卦。张树林掐算了一阵说她流年不利,要烧个替身才能免灾,要不然即使大难不死,也要大病一场。王振芝一听,就把达民叫到跟前,“明儿是三月二十三,你去天宫寺给妈买个替身烧了。” 天宫寺在丰润县南关,是一座三进院的寺庙,坐西朝东,分上寺和下寺。据说是辽代盐监张日成所建,当年占地千亩,东侧是庙宇相连的寺院,西侧是沼泽地,长满莲荷蒲苇,北侧是波光潋滟的浭水河,由燕山南下的浭水,在此折向西去,奔向京都,若人臣向君之意,于是就有了丰润八景之一的浭水朝京。相传,靖康二年(1127年),宋徽宗赵佶被金虏获,解五国城,途经丰润浭水河,徽宗驻马桥头,凝视西流浭水,长叹道:“凡水皆东,唯此独西,吾安得似此水还乡乎?”后浭水易名为还乡河。天宫寺庙内原有辽代彩塑弥陀和菩萨像,二八年北伐军攻占丰润,佛像被狂热的民众推倒,只剩下天宫寺塔,这塔筑于寺庙西北角高台之上,坐北朝南,八角形,为十三层叠涩檐实心塔,造型美观,别具特色,在评选丰润八景时,古塔玲珑,紧跟燕山障郡、浭水朝京之后列第三。每年三月二十三,天宫寺都要办庙会,这是丰润的一件大事,木材商头一个月就从北边运木材过来,一年之内想盖房子的都到庙会上去买檩子。连迁安宝坻那边的人都来做生意。京津的戏班子、马戏团也都来助兴。为啥要在季春二十三这天赶庙会,无从考证,村里老人说这天是王母娘娘生日,达民长大后才知道这说法不确切,这天是妈祖生日才对。至于丰润人为啥会纪念妈祖,难道祖先曾是海上渔民?丰润在历史上曾因战乱萧条荒凉,官府有过两次强行移民,被迫背井离乡的黎民百姓用绳索栓成一串儿,被驱赶到这里。途中有想方便的就得解开手,所以丰润一带习惯把上厕所叫“解手”,至今未变。 达民起了大早,揣上母亲给的十个铜子就上了路,沿着路向南一直走就到浭阳。路上行人不多,还乡河在东侧与公路并行,流水潺潺,河面上蒸腾着水雾,白茫茫一片,河对岸田野里的小麦已经一尺多高了。路西是披霞山,山上树木葱茏在淡淡的晨雾笼罩下,像起了绿云,山坡上的屋舍都带了几分飘渺。披霞山在黄昏时最好看,披霞晚照也是丰润八景之一。达民边走边注意到身边擦过的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看他,前后看看,像他这么大独自赶路的孩子真是没有。他走的有点孤单,这孤单的路他要走十二里。正低头走着,忽听身后一男一女的说话声,女人像是掩了嘴在笑,男人的声音很耳熟,达民刚想回头看分明,二人从他身边超过去了。男的骑洋车子,女的骑着一匹黑毛驴,二人在前面停住,男的没下车,向前欠了欠身,两脚支地,把头上的狗皮帽子向上推推:“老二,你咋自己个儿走?不怕碰上土匪?”是一民,满面春风的。达民嘴上说不怕,心里却有点胆突突。骑驴的女人也回头,一张俏脸,搭了胭脂,发髻上簪朵红绒花,半旧的石榴红段子面棉袄,藏青的粗布扎脚裤,一双小脚上翠绿的缎面绣花鞋,水汪汪的一双杏眼在达民身上扫了一波就又回到一民身上。达民认出那女人是干妈的娘家侄女小花旦,家穷,被抽白面的爹卖给亢各庄傻子为妻。一民回头看看车后座,那上面驮着一篓子从还乡河捞的对虾,“我去庙会卖对虾,没法驮你,你慢慢走吧。”达民点头。一民蹬上车,顺手在毛驴屁股上拍了一掌,二人又说笑着赶路了。一民留下一股异味,那是狗皮的臭味和对虾的腥气混杂而成,一民图便宜买的狗皮帽子有味儿,他自己闻惯了觉不出来,别人近了就嗅到,他那对虾是昨天捞的,捂了一夜,也不新鲜,头都掉了,用草棍插上蒙人。看他喜滋滋的样儿好像早把打架的事忘九霄云外,肩膀头的淤青肯定是消散了。可他咋跟小花旦混熟的?达民捉摸不出来。 太阳升高,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都是去赶庙会的,坐小车子的太太,骑毛驴的小媳妇,赶马车的老头,蹬洋车子的小伙,一个个从达民身边超过去。达民脚上的新鞋蒙了一层土,藏青竹布的鞋面跟驴皮包的鞋头一个色了。身上也冒了汗,本来想脱棉袄的,母亲非说“春捂秋冻”,不到清明不让脱。他在路边坐下,歇了一歇,看看日头升起老高了,身上的汗也落了,站起来接着赶路。 从城区到天宫寺一里半的路面上,摩肩接踵都是人,路中间是买的和看的,两边是演的和卖的。胡琴锣鼓唢呐竹板混杂着各种唱腔和吆喝,形成巨大的声浪涌向四方。车驶到人群里,人挤到车马中,小贩子串来串去的吆喝,小孩子钻来钻去的叫喊。达民随人流往前挤,没等到庙门,就被一阵喝彩声吸引,看见庙宇前人群围了一个大圆圈,都伸长了脖子向里面看,忍不住好奇从大人腿缝儿钻进去,好家伙,是演马戏的。一个麻脸汉子,一人骑两匹马,骑着骑着就从这匹腾身跃到另一匹上,他每换一次马,人群就喝上一声彩:“金大麻子,好样的。”麻脸汉子除了换马,还能“蹬里藏身”,还能“落地拾金”,功夫了得!达民好生艳羡,佩服得五体投地。金大麻子表演完,牵了马收钱,人们纷纷往他持的铝盆里扔铜子银角子,叮叮咚咚响的好听。达民却赶快溜了出去。摸摸衣兜里的钱,不敢再逛,朝庙门挤去。裹在进香的人流里涌进庙,花八个铜子买了替身烧掉,又费力挤出来,想用剩下的两个铜子买点零食吃。寺庙前的路两边都是做买卖的,卖玩具的,卖小吃的,一家挨一家,一份挨一份,炸麻花炸果子的香气直往达民鼻子里钻,吹糖人的捏面人的,吆喝的一个比一个声高。今儿天好,人又多,达民身上穿的棉衣就捂得他像生了痱子,热刺刺的痒,头上冒汗嗓子冒烟,不由自主就走到卖冰糖水跟前,“一个铜子一碗。”卖水的说着就递过来,达民一口气喝干,又甜又凉爽,从嗓子眼舒服到肚肠。浇灭了嗓子里的烟,肚子里咕咕叫了起来,也难怪,早晨喝碗稀粥走十二里地,搁谁都得饿。达民知道手里这一个铜子肯定买不了麻花果子,就找卖包子的,一问,一毛钱三个。“一个卖不?”“四个铜子”。达民踌躇了一下又问人家:“能便宜点不?”卖包子的盯了他一眼,达民就觉得脸颊热了一热。“仨铜子给你一个吧,小孩。”达民咽下口水,扭身走开,心里想赶快回家吧,到家就有吃的了,往前走了几步,看见那棵古槐树下一帮人在押宝,听到宝官喊:“来押吧,一个铜子都能押。”达民灵机一动想碰碰运气,若是手顺说不定能赚个包子钱,吃饱了才有劲走回家。他到了近前,先不下注,瞪大眼睛观察,只见一张木桌上铺了块红布,布上画一个大叉,将布分成四个部分,这四个方位分别叫作“幺、穿、拐和孤丁”,称作“四门”。 赌客们就在“四门”下注,赌铜盒子里宝心的方向,那宝心是方形木块上面的一个红色半圆,像弦月。宝官做宝,就是用布遮住,单手或双手在布下面把宝心装进宝盒,然后倒几个个儿,将铜盒子置于红布上叉的中心点。达民经常看母亲押宝,并不陌生,他细心的观察是为了研究宝官是不是作弊。看了一会儿发现,赌注下的大的总输,就明白了宝官做千儿,他就把唯一的铜子拿出来,跟大赌注押反门。 王振芝认为儿子晌午就能回来,可到下午还没人影儿,她想大概是贪玩,肚子饿了就该回来了。做好了晚饭,伯民嚷嚷饿,要先吃,她才觉着不对劲,扒拉几口饭就到村头张望,望了一会儿,看见一民骑车过来,问他见着达民没,一民心不在焉的摇摇头,她就过了桥,站路边向南张望,望到天擦黑,才看见一个小身影离了歪斜的走来,待能看清的确是达民,她就骂上了。“臭小子,你还知道 回家啊?你野哪儿去了?让狼叼去了还是让鬼捉去了?你还回来干啥?”达民不说话,一步一步的挪到她面前,两手提着棉袄襟,走得十分费力。王振芝察觉儿子走路姿势不对,仔细一看,这小子兜着一堆铜钱。“哪儿来的?”她不由张大了嘴。“我赢的。”达民哑着嗓子说。“哎呦,我儿子能赢钱了。”王振芝高兴的伸手搂达民的头,儿子不习惯母亲对他这么亲热,一低头躲开了。 听说儿子一天没吃饭,空着肚子兜着一堆钱走了十二里地,王振芝一个劲夸:“淘小子出好的,果然不假, 我老二有出息,将来能干大事,我就等着得你的济。”放炕上数了数,一百多个铜子,王振芝到后院抱了一捆柴禾,烧了半锅水给达民泡脚,还摊了张鸡蛋饼给他吃。达民吃饱洗完倒炕上就睡着了。王振芝躺炕上,忽然意识到眼皮不跳了,左眼不跳,右眼也不跳。她带着笑容入睡,梦里还念叨,这替身烧的真管用。 完 注1,耍人儿的:走村串乡的小贩。 注2:唐山方言,讨厌的意思。 注3:唐山方言 嘴快的意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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