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标题 | 麦燕的心事（三十二） |
| 正文 | 麦燕撕下公历八月二十三号的日子。离她考试还有五天。 阿舍昨天开学已经走了。 家里走了两个人，一下子很空。 老奎从早到晚，除了礼拜、吃饭、午睡，剩下的时间和羊在一起，不是在河滩，就是在山洼。 羊是人类的挚友，挚得贡献自己的血肉。是人改变了羊的命运，还是羊改变了人的命运，这就得请自信来回答。不过，人类向来自信得劲大，甚至已由自信发展到了自负。 难道不是？放下羊先不说，就说说垃圾。 先前人们自信地觉得垃圾是人造下的，它还把人能咋了？结果呢？现在陷在垃圾的围城里急的脑门子上淌汗，快出不来了！ 还有，年年说粮食大丰收，就是洪水淹了，寒潮冻了，还是大丰收。有的是粮食，浪费点不算啥！结果呢？一算账，舌头吐下了啥？哼，小心哪一年把肚子晾下了着！ 过于的自信就是自负，过于的自负就是自欺、自损！ 老婆婆比以前少了很多话，她近来总是爱往大房里跑。 大房的正墙上贴着一张圣地麦加清真大寺画像，左侧悬挂一像框，像框里都是些亲人的黑白照片。有笑的，有愁的，有精明的，也有麻木的…… 那像框被老婆婆用手指擦摸得最明净的地方，是黑蛋的一张全身照。 黑蛋七八岁的样子，穿戴得简单而粗糙，黑裤子膝盖处有一块补丁，是岁月烙下的印章，见证童年日子的艰辛。他拘谨地傻笑着…… 老婆婆用手指一遍遍从头到脚地抚摸黑蛋，让人觉得她能抚摸到黑蛋的气息和体温…… 依斯哈总是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背着个大背斗把场上的麦苡背回来，倒进窑洞里储存，以备北风呼啸，草木枯尽的冬季喂羊。 一家老两口，小两口，除吃饭时能聚在一起，其他的时间谁也不搭理谁。 日子，就是这样贫乏无味地过，缸还是那个缸，碾子还是那个碾子…… 让麦燕心事十分矛盾的是她的考试。 考？自己一走，家里就剩下老两口和慵懒的依斯哈，穷家多瘦活儿，指谁干？ 不考？自己梦寐以求的工作放弃不要了吗？自己准备了这么长时间放弃不要了吗？自己从此就风吹日晒，窝在大山深沟里了吗？ 麦燕的心里真是阴一阵，晴一阵。 他看见依斯哈四仰八叉地呼呼大睡，鼾声沉闷，就关上门出去了。 正是大中午，晴空万里，热头灼灼，她也不觉得晒。低着头，顺着大路，由着步走…… 路边有一水穿的胡洞，从那里面传来微弱的痛苦的呻吟。 她小心翼翼地靠边一看。 妈呀！那竟然是半瓜子田四！ 只见田四双折子卡在土缝里，满头的土，人已气息奄奄。有一根长杆子，斜靠在洞壁。 猛想起在麦地田四糟蹋她的情景，她厌恶地转身就走。 可走了两步，又想，咋说也是人命，咋说也是小梅的父亲，咋说也是庄里乡亲……她赶紧折回，对着田四喊：“田四！田四！……” 冥冥中的田四听到了呼声，挣扎着仰起头，蓦然间，望见了麦燕，他裂开溢血的焦黄的嘴，微微一笑，那头猝然垂下去了。头顶的浮土，随着落下去，又呼啦啦浮起来，扑了麦燕一脸…… 麦燕翻身就跑，边跑边喊：救人啊！救人啊！田四跌到坑里了…… 闻声赶来的人们把田四救出时，田四已经无常（死）了。 嘴边结着血痂痂，腰椎断得连着筋，裤裆里屎尿臊臭刺鼻。 满庄子的男女老少、大人娃娃，围在田四、长杆子和要了他命的胡洞周围，痛哭嚎叫。 如果把每一位哭者的哭声翻译过来，主要的大概有六句： 可怜，到死都没得上儿子 可叹，到死都没住上囫囵房子 可悲，到死都没有吃上救济 可感，到死都没有拆掉哪幢楼的一砖，哪间房的一瓦 可恨，女儿也是人，望想儿子这咋？房子拆了就拆了，想不开着咋？ 可惜，中年丧命，撇下寡妇娃娃要熬那苦得没头尾（yi）的日月…… 至于咋掉到洞力窝死的，一句话，五个字：真主的口唤！ 本应当日下午就要捉水（洗浴）埋葬，但当家拿事的力主打发人把出嫁的、念书的女儿都要叫来见亡人最后一面（也叫善面），否则会落下后悔。 结果，大女儿出嫁得太远，连夜五更地只回来了二女儿和三女儿小梅。而小梅还是头一天去学校的，走的时候田四瓜病好了一阵子，他从炕席地下摸出一百块钱，塞进小梅的手里，并用泥黑的手摸摸她粉嫩的脸。 小梅一声“我可怜的大啊！”就晕过去了，众人拿冷水喷面，好一阵子才苏醒过来。 第二天撇什尼下来，八九个年轻力强的男人披戴孝衣孝帽，用门板抬着洗浴干净，三丈六尺白布裹身的田四的埋体，在阿訇的领经声中疾走。 后面是满庄子及临庄子赶来送埋体的人们，他们也都披戴孝衣孝帽。 远远看去，一条急速涌动的白浪… 田四啊，你活着的时候，这些人躲你、笑你。你无常了的时候，这些人送你、哭你……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用啥诠释？用啥诠释！ 走过一个又一个的山弯，田四就被埋在了那绿草萋萋的山坡…… 最是黄土入坟的那阵势伤心 最是阿訇诵经的那阵势憾心 最是妻女跪泣的那阵势揪心…… 老奎戴洁净的孝帽，浊泪纷纷，他说：胡大，他离开了峒沿（人间）归依了您，到后世赐悯他清明的心，不再瓜了吧…… 麦燕也许是受了惊吓，病了。她眼前一阵血乎乎，一阵土蒙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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