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家乡的那条河——岁月划痕之一 |
正文 | 家乡的那条河 ——岁月划痕之一 大概在我两三岁的时候,就赶上了水灾,因为我最早的记忆都是一些与洪水相关的景象。 一个较为清晰的印象是,有人抱着我,在村子边上看洪水。好像村外到处都是水,翻滚着流动得很快,水面上还漂着杂物。 另一个场景是,有人带着我到村外去玩,村外到处是龟裂的河泥。河泥很厚很细,带我的人给我挖了一块泥,捏各种小动物。 是谁抱着我?是谁和我玩泥巴?我已记不起来,也不知这是住在奶奶家,还是在姥姥家了。 为什么会发水呢?听奶奶说,是因为我的家乡饶阳县境内有条大河,叫葡萄河。当时猜着可能河边种着葡萄,后来才知道它叫滹沱河,与“葡萄”不沾边。我便怀疑是奶奶说错了,或是奶奶说对了,而我年纪小,绝对想不出会有“滹沱”这么难认的字,便听成“葡萄”了。滹沱河发源于山西,流经饶阳。据说饶阳在西汉建县时,就因它在滹沱河的支流饶河之阳而定名。不过这条饶河是早就没有了。 滹沱河虽然是条多次改道、水患频仍的河流,但它给家乡带来严重祸患还是在清代。那次它是夺道古洋河,水注文安洼,直接危及到了京师。皇帝自然着了急,赶紧派人治理。治理的办法有点儿“损”,就是淹百姓,保皇上。他们筑坝堵住滹沱河流入古洋河的通道,并向东开挖减河,让滹沱河流到饶阳东边的献县,与滏阳河交汇后注入子牙河,再通过子牙河入海。可子牙河根本没有这么大的泄洪能力,于是就在两河交汇的夹角形成了包括献县、武强、饶阳在内的滞洪区,这就是有名的献县泛区。 自此,饶阳百姓是在劫难逃,饱受水患。发水,也就成了我小时候经常听到的议论话题。印象中,大人们经常非常恐惧地谈论发大水。他们说,冲过来的洪水水头比房还高,翻滚的水头上有磨盘大的王八。还说,就是王八在引领洪水淹村。还说,有人被水淹之后拼命挣扎,晕头转向地抱住一段树干,可仔细一看,竟然是王八的脖子。到了夜间,可以看到水里有许多绿色的小灯,仔细辨别竟是王八的眼睛。还说,大水过后,有人从地里挖出过磨盘大的王八。当时听得我毛骨悚然。 倾家荡产的泛区百姓,只能自寻活路。献县百姓受灾最重,往往是直接外出乞讨,“献县的奶奶”的大名遂传遍四方。饶阳则兴“劁猪嚎”,就给猪做绝育手术,以便快速育肥。这活儿听起来不体面,可毕竟是靠专业技术赚钱,比之“献县的奶奶”直接伸手乞讨,该算上了一个层次。想来饶阳人都有当外科大夫的潜质,把“劁猪”这活儿也干得出神入化,不仅动作麻利,而且做得干净彻底。以至于提起饶阳,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劁猪嚎”。那苍凉的吆喝声,竟然成了信誉和质量的保证。 我的亲属中没有这样的能人,但饶阳劁猪人的形象我还是有印象的,骑着旧自行车,挑着红缨招幌,走乡串村,高喊着“劁猪嚎”。 听奶奶说,我们的家业就毁于水患。爷爷在的时候,家里有十几亩地,还有个十三间房子的大宅院。家业是爷爷置的,他是皮货商,经常到口外去贩运皮货,虽然辛苦——这是肯定的,因为我支边时在内蒙古生活了六年,对那里的艰苦深有体会,但肯定也挣了一些钱。 这样的家境在当时的饶阳处于什么样的水平,我也说不准,但从后来多次参加的忆苦思甜看,应该算是不错吧,要不,我家怎么会在土改时被定为中农呢! 奶奶对她的大宅院颇为自豪,多次跟我提起这个大宅院。而每每提到这个大宅院时,她还会提到一个人,因为这个人曾住过她的大宅院。这个人便是耿长锁。 耿长锁在饶阳县,可是大名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1943年毛泽东发出“组织起来”的号召后,耿长锁率先响应,联合三户贫农组织了一个“土地合伙组”。他们搞互帮,抓副业,进行生产自救,夺得空前的丰收,为全县“组织起来,生产度荒”树立了榜样。他所建立的土地合作组被誉为“冀中花开第一枝”。1951年耿长锁被政务院授予“全国劳动模范”称号,他所在的五公村也成为全国农业战线上的一个先进典型。 五公村离饶阳县有二十几里的路程。奶奶说,耿长锁来县里开会,一般都住在她的那个大宅院里。奶奶的宅院位于县城东边的东关村,离县里很近。为什么会住在那儿呢?是亲戚?是朋友?是同志?还是因为奶奶家房子多,闲着也是闲着?奶奶没有说。反正因为有了这个宅院才有了闲着的房子,有了闲着的房子才住了那么一位大劳模,奶奶讲起来才那么自豪。 不幸的是,爷爷四十多岁就去世了。后来,这个大宅院也在一次大洪水中损毁。 大宅院损毁后,奶奶又张罗着在废墟上盖了一个小院。这个小院只有七间房子,父母结婚时,就住在这个小院,我也出生在这里。 我对这个小院还有些印象。北面是三间正房,盖在了高高的土台子上。正房只有正中的那间开着向外的门。门前砌有一个带青砖围栏的高台,高台砌有六七级的台阶。中间的房子开有内门,可以通向两边的屋子。 印象中乡亲们盖房一般都采用这种土台上起房的模式。堆土台虽是一项浩大的工程,但却能带来更大的安全保障——洪水来了可以保证新盖的房子高居水面之上。家家盖房都这样做的结果,就是使村里的路显得越来越低,走在街上像是走在沟里。 这个小院东边、南边各有两间房,不带土台。小院的西边是围墙,带门洞的大门开在了南房的东边,正对着东房的山墙。 印象中,姥姥家的三间正房也盖在了高高的土台上,门前也砌有一个带青砖围栏的高台,高台下也有六七级的台阶。姥姥家所在的西赵市村在县城东南,距县城仅有十几里,大水来了自然也会被淹,所以村里也盖这种带着高土台的房子。 姥姥家也肯定被水淹过,因为我听母亲说过,大水来了之后,村里有病人都送不出去,只能听天由命。另外,我还知道姥姥的村里好多人做花炮,我觉得这也与发水有关,因为经常发水才多盐碱地,多了盐碱地才能自己熬土硝做火药。 4岁多的时候,我离开了老家,到保定市生活。虽然父母偶尔还念叨老家发水的事,但从不正儿八经地跟我说,我也就不甚了了。 到上1960年我上三四年级的时候,学校搞阶级教育,讲新旧社会对比,说旧社会劳动人民头上压着三座大山,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是共产党、毛主席带领人民求解放,才有了幸福的新社会。还让我们写这方面的作文,加以证实。可当时正处于“三年困难时期”,常年吃不饱饭,要说幸福确实有些违心。可老师让这么写,我们也没人敢提出异议。最让人为难的是,我们没有这种经历,想象不出比顿顿吃不饱饭还坏千倍百倍的旧社会是个什么样子。好在老师已想到了这层,让我们回去问家长。 我那时特别爱玩儿,一到家就把这事忘了。到了写作文的时候就抓了瞎,只能搜肠刮肚地乱想。突然灵光一现,我想到了老家发大水,于是就编写了一个旧社会家乡人民总遭水患,新社会治理后人民过上幸福生活的故事。当时国家确实在治理海河水系,我的编造还算是着点儿边际。 因为别人的作文多与教材大同小异,我的作文就显出了亮色,不但得了高分,还被老师口头表扬,让我在班里也风光了一次。 可1961年春节我第一次跟着父母返乡探望奶奶时,才发现我的编造太离谱了,水患并没有因为解放就销声匿迹,铁的证据就摆在我眼前,我记忆中的那个小院已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没有院墙的两间北房和两间西房。北房很低矮,墙砖是旧的,砌得也参差不齐,一看就盖得很仓促。西房盖在了一米多高的土台上,看上去盖得比较规矩,应该是后盖的吧。原来我记忆中的那个小院又被洪水冲毁了。房子周围还有不少没有清理的乱砖,应该大水留下的痕迹吧。 这次大水发生在哪年,我已记不得。只记得我姨曾说过,大水久久不退,人们只能划着船去剪高粱穗,那就肯定是在高粱熟了之后了。 家乡再次发大水在1963年。这年整个海河流域出现了特大洪水,连我所在的保定市都水深两三米,老家饶阳自然是在劫难逃,又成汪洋一片了。之后,毛主席发出了“一定要根治海河”的指示,国家搞了大批治理工程,老家的水患就很少听说了。 十几年后,各项工程都竣工发挥效用,水患似乎真的成了遥远的过去。可就在1996年令人大跌眼镜的事又发生了,滹沱南大堤决口,饶阳再成泽国。据说此次水灾与人们的麻痹思想有关,多年没有闹水,从上到下都不信“狼会来”,百姓在行洪道种庄稼种树,领导也没当事抓,直到大难临头,人们才如梦初醒。此事是饶阳同乡告诉我的,是否完全准确,我没调查,但大水却是千真万确的,大堤的决口也是解放军冒着生命危险才堵住的。 一想起家乡,我就会想起那条河,只盼这种麻痹大意的事再也不要发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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