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雪中的怀恋 |
正文 | 在时间里我一直是个流浪的孤儿,对季节没有任何的观念,对节日也没有任何的感触,好像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没有什么好期盼或难忘的。可是如今每到年底,每到大雪纷飞时,我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在隐隐作痛,在人群中默默地怀恋起我的父亲。 我出生时父亲快四十了,转眼我又快到了这年纪,可是父亲不在世却已多达十二年之多了。这期间的幸福与悲伤,快与不快都随着时间的流失,被冲刷的所剩无几。空留一个的事实:当一件事,如果真的错过了,你才会感到后悔莫及;当一个人,如果真的远走了,你才会感到疼彻心扉;当一种爱,如果真的不在了,你才会感到真爱无价。 我真的真的没想到,在我大学毕业即将自食其力时,我那才刚六十岁的父亲却挺不住了,得了脑溢血。也许是上帝的慈悲,看谁最苦,便招谁回去。他没指给我什么必须要走的道路,也没留给我什么必须要牢记的教诲,什么话也没有,就匆匆忙忙地走了。如果到现在我还能记得起有的话,那就是大四年底我说留校不回家过年时,父亲最后一封回信的信尾:而今汝父,齿落鬓霜,但尚能劳作,年底谷物有余,勿念。所有的家书都在离校时一扔了之,归于尘埃。如果那时我知道父亲已经不再了,会该有多好,至少我会把他的信塑封珍存,好让我在以后日子里,怀恋他的时候再一次从头阅读,再一次重温父爱。 在我童年时,总记得父亲那古铜色的肌肤,山一样的脊梁,还有那结实粗壮的胳膊,是我睡梦中永远的港湾。每到夏夜,父亲就带我去捕鱼。那时候西洋江的鱼很多,父亲一手打着油松木灯笼,一手拿着鱼叉,在满天繁星下赶鱼。我在岸边双手抱着鱼筐,两眼打着瞌睡,习习的河风在脸上一阵又一阵的吹过,突突的河鱼在睡眼前一波又一波的跳起,突然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快来,又叉到一条大的。这时我睡意全无,满心欢喜地抬头一望,只见白马山上那枚西沉的弯月牙,仿佛又勾起了多少沉甸甸的往事。 父亲有一双干农活的好手,而我在这方面却遗传了母亲的基因。挖地驼着个背活像个老头,锄草戴着个眼镜还专除庄稼苗,下田怕蚂蝗,砍柴也是别人一担都打理妥当,我却半捆都没弄好,挑起担子来肩膀还是一个高来一个低,常常托人捎信,要父亲来接我。父亲看得难受,莫奈其何地说:“你还是放牛吧……”放牛是我幼时从父亲手里接过的第一件农活,也是我唯一干得最出色的活,毫不夸张地说我赶过的牛那真是祖孙好几代,而跟在我身后的放牛娃也是一茬又一茬,直到上大学了,回家的工作还是放牛。 当然,我感谢父亲没逼我干农活,这并不是因为我上学成绩好,或者他知道我将来能考上大学。我想,他应该是真心疼我笨手笨脚,疼我那稚嫩的肩膀不要过早地承担这人世间无穷的痛苦。可惜他只能疼我一时,不能疼我一世,更没有料到现在的我每天都还在化学室做实验,命运这一招也是够损的。 说到命运,平心而论并没有什么对我不薄的。在湘西那样的穷山沟沟里,在八九十年代那样困苦的农村中,我能全身而退,不能不感谢命运给了我一个倾其一生供我求学的父亲。而且他对我的成绩也没有什么硬性的要求,考得不好也不会责怪我,只说过我的字写的不好,惭愧的是到现在我的字也不如他的好。 我想在父亲年轻时,他应该也是喜欢读书的,虽然因家贫只上过一年小学,却可以给我讲三国水浒中故事,来温暖我那幸福的童年。还有在他心情好时,也会用私塾老先生的腔调,给我念一些唐诗,次数最多是岑参的那首《春梦》:“洞房昨夜春风起,遥忆美人湘江水。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幼时的我自然不懂唐诗,但我会模仿他的声音一字不差地背给他听,这时他会露出一脸啼笑皆非的笑容。或许在每个男人心中,都会深藏一些不为人知的事,只是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又不免会自言自语起了,就像此时的我一样,不敢回想当年那个渴望读书的小男孩,是怎样告别他的课堂,他的最后一课的。 如果说我和父亲之间有不快的话,那就是父亲老是隔三差五地跟母亲吵架,而且每次的开场与结束如门前的那座对门山,恒古不变。起因都是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父亲总是忍不住性子,先恶语一句,再戛然而止,接着便是母亲叨唠一天,而在这一整天中,我会非常难过,同时也在忙着帮母亲,合伙来数落父亲的不是。因为在我的内心里,更心疼母亲,心疼母亲从一个大户人家的娇娇小姐熬成一个货真价实的村妇。 而此刻呢,我正呆呆地看着窗外飞舞的大雪,却突然想起了我第一眼看到我儿子从产房中推出时的心情,整个心都跳到了嗓子眼,简直就要跳出来了。但当我们四目相视时,我却落泪了。也许这泪是幸福的,因为我做父亲了,也许是伤心的,因为我的父亲已经不在了,他没能看到他自己的孙子,他的孙子也没能看到他自己的爷爷。也就在这一瞬间,我才明白在一个父亲的心里,藏有多少他人不知苦与甜,而当我想把这领悟告诉父亲与他释怀时,他却不在了。 如今每次过年回家,大哥都要带我到老屋旁的菜园里去看看父亲,满园荒草疯狂自在地生长凋落着,荒芜的如同一片野地。来到坟前,父亲已不再言语,我们哥俩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背对父亲席地坐着,父亲静静地躺在我和大哥中间。这时,大哥会掏出烟,我一支,他一根,父亲是不抽的。我深深地吸着,烟头在夕阳中闪闪发光,大哥呼呼地吐着,烟雾在黄昏里暗暗生黑。等一包烟抽完时,大哥会叫我起身回家,和我们来时一样,一言不语地走了,留下孤孤单单的父亲,在这凄凄冷冷的园子里,度过他又一个寂寞漫长的黑夜。 又到2013的年底了,底得不用五个指头就数干净了。而我依旧在万里之外的异乡流浪,但我会在今年最后的几个白天在雪中驻足回望,看花谢花开,看冬去春来,看人间冷暖,夜里枕着那首唐诗,回到故乡,回到老屋,回到老屋旁的菜园子里看看。 梦里回乡,我和大哥走在菜园子里回家的路上。我突然感到一阵冷冷的西洋江河风吹来,脸上一片冰凉,眼前仿佛下起了漫天遍野的鹅毛大雪,笼罩着整座白马山,不知道父亲是否会发现他最疼爱的小儿子,已是满脸沧桑,白发暗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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