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标题 | 叔叔的对联 |
| 正文 | 又到年关，满大街开始红彤彤起来，对联儿挂满了两边的店铺，巨大的市场引得卖家们纷 纷入场。街尾巴那边，那个手写对联的女孩儿又该大显身手了。 喜欢手写对联的人还是挺多的，只是这些年手写对联越来越难得。 说到写对联，就不得不提我的叔叔。 叔叔不是书法家，只是毛笔字写得好。但是在我的心目中，他是真正意义上的书法家。 这似乎有点矛盾，其实是不是什么“家”，主要看他是否出了名。出名了就是“家”，没出名就是“匠”，名气再大一点，就是“专家”，再再大一点，就是“大师”。 比如泥水师傅，出名了就是建筑师，没出名就是泥水匠。 还有就是看他献技的场合，比如在酒吧献唱的，叫歌手，某一日突然上了电视台，就叫歌唱家了。 在我的认知里，一个人的毛笔字，到了敢写对联的程度，就已经很不错了，就可以算是书法家了，不管是否被别人承认。 在对联还没有市场化的年代里，家家户户的对联儿都是请村里的老学究写，我叔叔，就属于学究中的一员。 但凡宗亲里有红白喜事，对联是必不可少的。所以叔叔的房间里，随时都备着几沓红纸、绿纸和白纸，红纸是喜事时用的，后两种则是白事场合专用。 叔叔偶尔也会自拟对联，比如我结婚的时候，已近春节，他写的对联是：佳节适逢春节近，良辰恰遇早春来，情景很是切合。 对于当了几十年人民教师的叔叔而言，写对联原本是小菜一碟，手到擒来。但是，他近乎病态一般的执着劲，愣是把小菜当成了满汉全席来做。 每年农历二十五过后一直到年三十晚上，叔叔的“生意”就开始爆棚。他开始熬夜写对联，每天早晨楼厅里密密麻麻铺满的一副副对联，就是他通宵熬出来的作品。 叔叔是怎么写对联的呢？为啥写个对联还得熬通宵呢？ 主要不是他“生意”太好，而是他太认真了，认真到了极点，他相当于是把写对联当成研发原子弹的工作来做。人家王羲之五分钟能写好的对联，他得花一百五十分钟，还不一定写完了。 他不善于讨巧，比如有十个人请他写对联，那么这十副对联内容绝对不会重复。为此他还专门买了好几本对联书，对他看中的对联做了醒目的标注。 如果说内容不重复还好解决的话，那么写字时的认真，那可真是天下无双了。 他不拘泥于统一的字数，而是根据“客户”家门楣的实际情况，来决定给他写五字联七字联还是九字联。 这样就无形中给自己增加了极大的工作量。 拟定好字数后，他开始裁纸，在这之前，他要先磨刀。磨什么刀呢？裁纸刀。 叔叔的裁纸刀是专用的，异常锋利，寒光闪闪，冷气森森，像极了赵子龙在长坂坡夺到的青釭剑，裁出来的纸整整齐齐，绝对不会有毛边。 纸裁好后将长度等分，比如七字联，他就会将红纸的长度非常均匀地七等分，万事具备后，才开始落笔。如果不小心出现败笔，他就毫不犹豫地重头来过。 任何一种工作，如果要做到极致的话，那一定是非常辛苦和费神的，所谓殚精竭虑，就是这个意思。这是匠心，是敬业，但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一种强迫症的表现，比如我对于文字的洁癖，也属于强迫症的一个变种。 我对于叔叔写对联的这种“精神”，是不苟同的，我觉得没有必要把原本很简单的事情整的那么复杂，不就写对联吗？能写好，没有大的瑕疵，就行了。 特别让我耿耿于怀的是，在长达二三十年的时间里，叔叔基本上没有跟我们一起同步吃过年夜饭，搞得吃个年夜饭很上火。 我对于年夜饭的态度无疑是虔诚的。一家人劳作了一年，一起高高兴兴吃个年夜饭，其意义非同小可。菜肴多少另一回事，大家同时上桌，团团圆圆，特别重要。 那些年我们家的年夜饭往往是这样的：饭菜早就做好了，在锅里用炭火温着，大家也洗好澡了，压岁红包也准备好了，万事俱备，就等叔叔。 他在干吗呢？ 在写对联。 但是最终的结果是他要嘛姗姗来迟，要嘛终于还是没法同步开席。 甚至，有些时候，他根本没吃年夜饭，因为总会有几个冒失鬼，年三十晚上还来求对联，或者提着脑袋找他理发，让他再熬一个通宵。 每年年终的几日，叔叔总是脸颊清瘦，眼窝深陷，连续的熬夜使他的气色很不好。 叔叔的对联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内容与“升官发财”、“祈福许愿”之类的字眼都不搭边，他只写风景、年景、春意，这是他的坚守，也是我最敬服的地方。 也许，他认为，把升官发财和好运气挂在嘴边，太俗。 也许，他认为，升官发财和好运气，只能靠自己的努力去获取。 又或者，他认为，恭喜发财的意味，远比风和日丽国泰民安逊色得多。 所以，改开之后，当几乎所有人家的春联都是“出外求财财到手，居家创业业兴隆”的时候，我们家的春联还是固执的“依然十里杏花红”。 受他的影响，在我生命的大半个年轮里，也拒绝和这些字眼交朋友。这些年随着年龄的增长，倒是渐渐喜欢上了“福”这个字。 福是什么？福是平安健康、满门和气，福是夫妻同心、子孝母慈，福是太阳入山的时候有人在等你回家、是日出东方的时候能一蹦而起，福是挨着枕头就能沉沉入睡的无所思虑..... 古称富贵寿考等齐备为福，福是一切好事的包含，是我们每一个人都追求的最终目的。 说到情景对联，“又是一年芳草绿，依然十里杏花红”，可以说是联中鼻祖。叔叔的对联内容，大体上都是依此意展开。 比如： 爆竹传笑语，腊梅吐芳香 风移还兰气入，春逐可鸟声来。 春风吹绿千枝柳，时雨催红万树花。 阶前春色浓如许，户外风光翠欲流。 腊梅吐芳迎旭日，绿柳展枝舞春风。 ...... 叔叔喜欢旭日和梅花，在他的对联里，这两个词的出镜率很高。梅花，也是他自己一生的写照：迎霜斗雪，孤芳自守，高风亮节，风姿翩翩，超然于俗流之外，洁白无瑕，与世无争，暗吐芬芳。 叔叔，是我人生的灯塔。 叔叔曾经写过一副中堂：读书好耕田好学好便好，创业难守业难知难不难。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这副对联长期悬挂在我们家老房子的中堂，房子很破败，但是对联儿永远新鲜，贴了两年褪色了，叔叔就重新写一副，内容不变。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教诲我们吗？不得而知。但是无可否认的是，这副对联深深地铭刻在了我的生命里。 叔叔已经走了十年，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尤其是每年年终的对联啊，一次次勾起我对他的思念，悲从中来，热泪盈眶。 叔叔是在年三十上午走的，错过了最后一次和我们团圆的年夜饭。 是那边有人要请他去写对联吗？ 谨以此文，献给我亲爱的叔叔。 2023-01-0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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