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偶然人生(续二十八) |
正文 | 十二 在河湾大队,第一个遭到文化大革命革命的是紫花。那一天,她一大早就穿上新做的红花碎格子汗衫,黑色灯芯绒裤子。脸上摸了一层雪花膏,又撲了一层敷面粉,打扮得花枝招展。骑着自行车,肩上挎着早年做的大红包,背上甩着两条人见人爱的大辫子,车子后座上带着名堂,名堂也收拾的干干净净,穿着新衣服。她娘儿俩兴高采烈地进城赶集。 紫花这几年接二连三地又生了两个娃,一个男娃叫明亮,一个女娃叫明丽。这些娃缠着她出不了门,更进不了城。 紫花出门走了不远,迎面碰上叶子,叶子满脸泪痕,移动着一双小脚,扭扭捏捏往外走。紫花本来想要告诉叶子,她要进城去,有没有给她捎的东西。但看到叶子脸色不对,便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问:“叶姐,一大早去哪里?”叶子看见紫花,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勉强地笑了笑说:“我回趟娘家。” 紫花没有再问,还是忍不住说:“俺要进城了,你有没有要捎的东西?”叶子听见紫花要进城,便神情紧张地劝她:“这会儿城里乱,你进城要操些心。”紫花大大咧咧地说:“啥文化大革命,俺八代贫农,谁敢把俺咋了!” 叶子往娘家去。叶子的娘家在邻县的武家坡村,武家坡村号称坡,其实是在一个山洼里。这里盛产红枣,漫山遍野都是枣树。她娘家是有钱人,父母在解放后相继含怨而死。现在还有一个弟弟叫喜同,在大队劳动。 紫花往城里走。她一路上猜想叶子为啥哭。村里人们纷纷传言,贾医生出了问题。有的说贾医生是逃亡地主,有的说贾医生是日本人的医生,有的说贾医生借看病之际调戏妇女,更有甚者说,县上某位局长的儿子是贾医生注射人梅素有了的,如此等等。所有这些,紫花都是在铁匠铺听到的。铁匠铺还谈论文化大革命,紫花对国家大事,革命不革命不感兴趣,不记这些。 她一路想着,不觉出了村。村里是土街,村外是土路。由于今年久旱无雨,村外的土路上,覆盖着足有半尺厚的黄土。细细的黄土,脚一踏便会扬起一团尘埃。路上行人不多,只有她的自行车在黄土滩般的路上摇摇晃晃行驶,自行车后掀起一溜黄尘埃。 她没走多远,就看见迎面来了一溜队伍,队伍前面的红旗无风没有张起来,旗子耷拉在旗杆上。走近,紫花见是一些学生娃娃。他们穿着草绿色的军装,男生戴着草绿色军帽,军帽上缀着五角红星,女生梳着齐耳短发,袖子上佩戴着红袖标。红袖标上印着两行黄字,上一行是:红卫兵,下一行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这些学生个个精神饱满,人人生龙活虎。每人背上背着折叠整齐的行李,这些行李大小不一,五颜六色,色彩斑斓。严重地破坏了队伍的整齐,损毁了队伍的严肃。 紫花好长时间没有骑车,骑车的把式有些生疏。她来到队伍跟前,赶紧下了车站在一旁。在她对面,不远处有一座当年阎锡山修的碉堡。现在碉堡的四周栽上木桩,拉着铁丝围了起来,圈着几十只羊,碉堡成了放羊人的住所。她看到白花花的一片羊,联想到几年前在这里碰到的一队骆驼。正是那队骆驼使她家烧上了煤炭,正是那个拉骆驼的人使她有了第一次外遇,正是那个拉骆驼的人让她尝到了不同男人的滋味。 紫花浮想联翩,看着这些队伍从她身边逶迤而过。她没等队伍后边的尘埃落定,就又骑上自行车往城里走。很快就到了文渊河。文渊河的桥摇摇欲坠,文渊河的水被截流而干枯。河的上游修了水库,水库叫八一水库。是属于军民共建的工程。 文渊河成了条干河,河床没有水,河枯石不烂。河床里裸露着各种形状的石头。有的互相依偎,有的两头相撞,有的横眉冷对。河床靠近县城的一边,倾倒着各种各样的垃圾,有几只猪在哼哼地拱食,还有一群鸡在咕咕地刨食。这些垃圾在太阳的暴晒下,散发出难闻的臭气,过往行人都是捂着鼻子匆匆而过。 紫花到了桥上,一股臭气扑鼻而来,她想捂住鼻子,但车子上带着名堂,不敢放开一只手。她只好紧握车把,告名堂:“快捂住鼻子。”名堂不等她告,早把嘴巴捂得严严实实。她紧蹬了几下,车子迅速过了桥,她长长地出了口气,就到了东门口。 高大壮丽的东门楼,已被拆得乱七八糟,一片狼藉。城门口站着几个穿绿军装的红卫兵,手持红缨枪,横眉立目地盘查过往行人。他们没等紫花到了跟前,就有一个红卫兵冲了过去,一把拽住紫花的车把,紫花的车子一斜,名堂跌了下来,她在车上摇晃了几下,屁股一歪也跌了下来。她跌下来,有一条长辫子却夹在车座的弹簧上。幸亏辫子长,拽不住她的头。 这时,又过来两个红卫兵,他们手持剪刀不容分说,“咔嚓”就把紫花的一条辫子剪了下来。紫花还没反应过来,又是“咔嚓”一声,另一条辫子也应声离头。紫花见自己的两条心爱的辫子,霎时离开了脑袋,握在他人的手里,顿时懵了。她傻呆呆地站了几秒钟,突然像疯了的母狮一样扑向手握辫子的红卫兵,大声哭叫,破口大骂:“你妈屄,那个烂狗日的,敢把老娘的辫子剪了,真是有王没法了,老娘和你拼了…… 那个红卫兵像久经沙场的老战士,不慌不忙。又过来一群红卫兵,手握缨枪,围住紫花反复高声朗读:“毛主席教导我们,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毛主席教导我们,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毛主席教导我们,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 名堂站在一旁,看见他妈的辫子被人铰了,看见他妈又哭也闹。他没有哭,而是不顾一切地扑向拿辫子的红卫兵,一口咬住那个红卫兵的手背,那个红卫兵猝不及防,被咬得大声喊叫,鲜血从他的手背上流了出来,顺着辫子流在地上。 名堂的一咬。把齐声朗读的红卫兵吓坏了,他们也顾不上再念毛主席诗词了,有的围住被咬的红卫兵,有的把名堂揍了一顿,有的把紫花的双手扭起来,要押送到红卫兵司令部。 东门口前乱作一团,来往行人纷纷闭让。 紫花被押送到红卫兵司令部,司令部设在本县中学的魁星楼上。司令部里忙忙碌碌,桌子上摆着好几台油印机,几个红卫兵忙着印传单。出面盘问紫花的是红卫兵副司令。这位副司令也就有十七八岁,长得一张娃娃脸。紫花瞅了一眼,心里说:“奶牙还没换,就当了什么司令。” 这位司令对紫花挺客气。他首先了解紫花的出生。当他知道紫花八辈子都是贫雇农,其中前六辈是雇农,后两辈是贫农。司令大喜,称赞紫花是超级的根正苗红。当他了解到紫花的丈夫是河湾大队的民兵连长,更是大喜,马上引以为革命的战友。他友好地对紫花说:“咱们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他刚说完,有一个红卫兵严肃地对那个司令说:“林司令你别讲封建迷信,什么是龙王庙?”林司令尴尬地笑了笑说:“是个比喻嘛。”接着,他学着电影里首长的语调,批评紫花道:“这位同志啊,你可要克服资产阶级思想哟,你的名字就不好嘛,要革命就要改名了,女同志嘛,可以叫卫红啦、卫东啦。要向我们的旗手江青同志学习啊。”说完,他意犹未尽,又用劝诫的口气说:“要革命嘛,那辫子是坚决不能留啰,你看,我们革命的旗手就不梳的辫子嘛。” 说完,他嘴叼香烟,模仿顶级伟人的姿势,两手叉要,一脸庄重,双目凝视前方,作出思考的样子。旁边的一个红卫兵刚印完传单,直起腰来问他:“林司令,你想啥呢?”林司令恨恨地吸了口烟,两道清烟从他鼻子喷涌而出,神色凝重地说:“我在思考世界革命的战略问题。现在嘛,重要的问题是教育农民!”说着,他坐在桌前,提起毛笔,把头偏在一边,说:“我要亲自给河湾大队的民兵连长写一封信。要唤醒工农千百万,同心干。” 他刚要写信,才想起还不知道河湾大队民兵连长的名和姓。他便和蔼地问紫花:“你丈夫叫什么名字呢?”紫花头也没抬,没好气地说:“二毛驴。” 司令一听叫“二毛驴”,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他笑着说:“连长的大名?”紫花还是没好气地说:“庄稼人能出啥大名?户口本上叫:“刘铁拴。”她反问:“司令,你贵姓大名?”司令得意地说:“我姓林,和副统帅一个姓。名虎,比副统帅少三撇,叫林虎。” 紫花怀揣着林副司令的亲笔信,包里放着两条铰下来的辫子,回到家,天色已经黑了。 家里的两个孩子在炕上哭得哇哇叫,刘铁拴急得团团转。他看见紫花回来便骂到:“没死到城里!没让城里的小白脸把你拖住!”紫花更是一肚子委屈,一肚子伤心,她在刘铁拴的责骂中也和名堂、名亮、明丽一起哭了起来,家里哭成一片,乱成一锅粥。 紫花被剪了辫子,觉得没脸见人,躺在炕上不出门。刘铁拴知道了情况,还得打劝她。紫花问:“二毛驴,你看林司令的信没有?”刘铁拴说:“看了,咱们也要成立造反组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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