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钢笔 |
正文 | 儿子放学回家,说要练习钢笔字,得准备一支钢笔,外加一盒黑色的墨水。这基本上算是一个意外,在家中触手可及的地方,早已见不到钢笔的踪迹,甚至于哪一年最后一次摸过钢笔都需要使劲地想一想。在自来水笔的冲击下,钢笔就像浸没在手机中的手表一样,成为装饰性的物件,却离现实生活越来越远。 然而,老师布置的任务总归是要完成的,而我恰恰又知道家中的什么地方一定隐匿着若干钢笔,于是一阵暴风骤雨式的翻箱倒柜后,几盒簇新的派克金笔和曾经在人世间留下过痕迹的英雄、永生钢笔重见天日。 在我的中学时代,钢笔算得上是身份的象征。胸口别着支钢笔就是当时干部和知识分子的标准形象,那时候四个兜的中山装已经不再流行,钢笔又转移到白衬衫上,成为压垮衬衫口袋的主要配置。拥有一支钢笔也是中学生的标志,小学生一般是不舍得配钢笔的。老人们见到成绩好的孩子胸口别着的钢笔,总是满意地点点头说:“钢笔别起来了,秀才一样,书蛮会读嚒!”要是碰到成绩不大好的孩子,有时候老人们会说:“小顽书不大会读,钢笔倒是蛮亮嘛”,言语之间似乎透出对于钢笔未逢其主的惋惜。 空闲的时候,老人会跟读书的孩子讲笑话:“衣服口袋别一支钢笔的是什么人?” “中学生。”答案一般都是这样的。 “别两支钢笔的呢?”老人又问。 “大学生!”在那个年代考上个中专就算是国家干部了,能上大学的可谓凤毛麟角,大学生就成为普通人心中最具学识人士的终极称呼。 “要是别三支钢笔呢?”老人继续问。 “……”孩子语塞了。 “别三支钢笔,那就是修钢笔的。”孩子们一下子就咯咯地笑起来,老人也达到了目的,畅快地哈哈大笑起来。 那时候修钢笔也算得上是一门生意。记得灵桥路中段有一个小小的维修摊,就设在过街楼下面,既修手表,也修钢笔。一张单人的课桌,一把椅子,一个方形的有机玻璃柜,就是维修摊的全部家当。玻璃柜分割成两层,一层摆放手表零件,一层摆放钢笔。当收到要维修的钢笔后,摊主就会仔细的琢磨一番,然后两手一用劲,把钢笔下端的笔管拧开。有些笔管咬得很紧,摊主还需要拿出两把钳子分别钳住笔管的两端,突然两手发力,笔管发出“格”的一声,每每看到这番情景,我总是担心钢笔被钳坏。然后是疏通堵塞的吸管,更换漏水的软管,有时还需要换掉摔坏了的笔头,一番整治后,旧钢笔重新又找回了生命力。 与芸芸大众使用的国产钢笔相比,派克金笔是钢笔中的贵族。在重要日子里,比如考了好的中学,派克笔是拿得出手的礼物,尤其是派克这个品牌是家里少有的美国牌子,是贵重和新潮的代名词。所以新收到的派克笔通常是舍不得用的,总在端详一阵后收入到抽屉里。日常使用的主要是英雄和永生,这两个钢笔的牌子和凤凰牌自行车、上海牌手表、海鸥照相机一起,成为上海这座城市留在我中学时代日常生活中的重要印迹。 后来派克笔渐渐算不上什么稀罕物了,在收到的礼物中,派克笔的份量也慢慢下降,只是在印象中还保留有一点物质紧张时期的痕迹,拿到新的派克笔总会习惯性地收起来,想着等手头的钢笔用坏了以后再启用。然而,手头的钢笔总是用不坏,所以派克笔一支又一支地增加起来,却从来也没有用过。再到后来,自来水笔大行其道,连用钢笔都变成了一种雅事,更不会去想派克笔的事了。 老师的要求把这些年龄远远超过儿子的派克笔从箱底唤醒,连同几支用过的钢笔一道摆在桌子上。 “你挑一支吧”,我让儿子自己选。 儿子仔细地端详着这些钢笔,拿起这支,又放下那支,可能是数量多了,如同箩里捡花,不知道怎么选才好。 “老师说不用太贵,不容易敲坏就行。”儿子的眼睛忽闪忽闪的,最终还是给出了答案。 老师的意思其实很明白,小学生用钢笔,掉在地上摔坏笔头是大概率事件,家长也无需准备太好的钢笔,一般性的就行了。 “其实也都差不多,相对而言,这些派克笔可能贵一些。”这时候深埋于脑海之中的劳动人民的情怀居然不自觉地勃发出来,我顿时灵光一现:现成的教材,不如开展一次勤俭教育。 “在爸爸读书的时候,派克金笔是很贵重的,所以都不舍得用。” “那我也不用,就用旧的笔好了。”儿子的选择非常迅速,似乎不像是勤俭教育起了作用,而是考虑到摔掉旧钢笔几乎是百分百的事情,所以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旧的笔,那是要洗过的。”我很犹豫,如今给孩子用支派克笔实在是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用旧钢笔有点说不过去。 “没关系!”儿子做出了选择,心思早就离开的书桌,扭头就到沙发上看电视去了。 “那好吧!”反正是儿子的事,就应该让儿子自己做主。 “一起洗一下笔吧。”我招呼儿子过来,既然做了这件事情,就应该将它做到底。这下儿子倒是很感兴趣,飞一般的跑来,跟我到水槽边看我如何清洗钢笔。 洗钢笔的事我以前常做。初中以后,钢笔成为日常的书写工具,一般在铅笔盒里都有两支钢笔,再搭几支圆珠笔和铅笔。钢笔如果经常用,一般不会发生堵塞的问题,但是有时候钢笔放在一边,时间久了,墨水会变得更粘稠,或者凝固起来,这时候,最好是将钢笔洗一洗。 拧开上笔管后,将钢笔浸入水中,轻轻地搓揉吸水管,残留在笔管里的余墨就会拧作一束黑线从笔头处激发出。清水裹挟着的黑线并不是马上就化开的,而是从黑线处慢慢散开,如烟般渐渐消失,不知所踪,好似中国山水画渲染的一般。 有时候,凝结的墨水不容易直接被水融化,这时候就要借助工具,用力拧开下笔管,把笔头、笔管和笔舌都分离开,然后把整支笔浸在水中,等着时间来消除墨水留在钢笔上的痕迹。有时候,还会将软管取下,拔出吸水管,再用极细的竹丝滚一点棉花,从吸水管里穿过。 清洗完钢笔的各个部件,就把它们放在阴凉通风处,等着自然晾干,再依次组装起来。清洗过的钢笔如同走出厨房又梳洗一番的少妇,再一次变得光彩照人。在洗净的笔管上,原本大概还有些烫金的字,如今早已磨损殆尽,隐约还能看出点痕迹。这些经历了时代变换的痕迹,不但丝毫没有降低钢笔的价值,反倒如古玉器上的沁色,挽住了岁月的脚步,成为值得记忆和回味的人生轨迹。 儿子兴趣盎然地看着我做这些事情,不时地要求参与操作,仿佛在参加一场非物质文化遗产秀,这对于少不更事的男孩来讲无疑是一次难得的经历。在如今以成功为导向的世界里,电视、网络里充斥着的不是利用各类垄断和漏洞发迹的的“成功人士”,就是经过包装的所谓“正能量”和满口仁义却无从着的手心灵鸡汤,反倒是那种基于人性的真实感受变得十分罕见。与其让儿子在无法理解的豪言壮语中成长,我宁愿通过洗钢笔这样朴素而直观的活动,让孩子轻轻地触摸曾经的时代,以其自身的感受得出真实的判断。或许这样,儿子才能用这支钢笔书写出独立的人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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