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一千年的布尔诺 |
正文 | 冬日的清晨总是来得很迟,已是出门的时间了,天空却迟迟不肯露出霞光。离开宾馆的那一刻,风夹着清凉的空气把身体裹得紧紧的,让火热的大脑迅速冷却下来。街边小酒馆外老皮尔森啤酒的灯箱尚未熄灭,似乎还带有昨夜喧嚣的一丝热度。路上没有多少行人,除了偶尔驶过的有线电车让冷清的街道短暂地响起机械的声音外,整个街区安静得不像是在城市中心。 沿着小路慢慢地向着山顶走去,已有早起的人在林间遛狗,黄色的树叶飘落在山坡上,铺显出冬日的寒意。在距离纪念罗马建城史的“母狼育婴”雕塑的不远处,一座红砖城门出现在小路的尽头,从这里可以通向红色城墙围起来的白色城堡——斯皮尔伯堡(spilberk)。 绕过长长的城墙,在另一面又有一座城门,从此处可以进到城墙上。城墙的垛口架着数门火炮,炮口指向山丘下的城市,没有了昔日的硝烟,如今火炮早已成为供人观赏的文物。城堡就建在城墙上,城堡的正面和背面与城墙之间挖有很深的壕沟,把两者分开,相互之间再用桥联系起来,很像中国古代城池前面的护城河与吊桥。只不过,中国古代城池的护城河是绕城一周的,这里只在城堡正面与背面挖了壕沟,左右两面与城墙是连在一起的。没有完整的堑壕,我实在有点担心城堡的防护能力。时间还早,城墙上空无一人,通向城堡的门全部关闭着,只得沿着城堡的外围绕行一圈。 整个城堡的建筑立面都是简洁的直线相交,红色或黑色的屋顶、白色的墙壁、长方形的窗户,没有过多的装饰,若非钟楼顶上的金色十字架引人注目,城堡朴素得不像是摩拉维亚公国时期的侯爵官邸。然而,令人意外的是,这座庞大的城堡却是奥匈帝国时期关押政治犯的监狱,据说,曾先后关押过8万多人。这与中国的传统迥然不同,如果是在中国,这座全城最中心的城堡即便不作为王宫使用,也不可能用做监狱。真不知道奥匈帝国是太富裕了还是太贫困了,富裕到用王宫来当监狱,抑或是穷到没钱建监狱,只能把王宫改成监狱。 不管是王宫还是监狱,斯皮尔伯堡正处于此间位置最中心、视野最开阔、景观最优美的山丘上。站在城墙上望去,市政厅巴洛克式样的绿色圆顶近在咫尺,似乎触手可及。整个山谷间都是红色的屋顶,从山脚下一直绵延到对面的小山上,期间还夹杂了少量的高层建筑,远处两根烟囱提醒你,这里是捷克最主要的工业区了。天渐渐亮起来,一道霞光在云层中透射出,圣彼得圣保罗大教堂的双尖塔如同沐浴在灵光之中,显得愈加神圣。这是布尔诺的清晨,一切都还在睡梦中。 布尔诺,捷克共和国的第二大城市,摩拉维亚州的首府。从布拉格驱车两个小时左右就可以到达这个座落在几个小山丘上的古老城市。第一次听到布尔诺这个名称是因为中学时代读《拿破仑传》时,对拿破仑在奥斯特里茨战役中以弱胜强战胜俄奥联军的军事指挥倾慕不已。1805年12月2日,在布尔诺郊外的奥斯特里茨村,拿破仑指挥7.3万名法军一举击溃了8.6万由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一世和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弗朗西斯二世率领的俄奥联军,赢得“三皇会战”的胜利。战后,第三次反法同盟随之瓦解,弗朗西斯二世被迫取消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封号,改称奥地利皇帝,神圣罗马帝国就此终结。 另一次让布尔诺稍稍进入我的视线的是因为著名的孟德尔豌豆实验。奥古斯丁派修道士孟德尔曾长期在布尔诺圣托马斯修道院内研究豌豆的遗传特征。这个通过不同品种的豌豆相互授粉形成新品种的生物实验揭示了遗传学的秘密,也成为了我中学时代记忆最为深刻的生物学实验之一。多年以后,带着孩子去上海科技馆参观,看到展厅里一把把不同品种的豌豆时,我仍能详细地向儿子讲解孟德尔豌豆实验的基本要点。然而,布尔诺的名称只是介绍孟德尔时的模糊背景,只是因为开车从布拉格到布达佩斯,必须经过布尔诺,才又一次恍然大悟地想起了孟德尔似乎曾经在此种过不少豌豆。 然而,我到达布尔诺的时间却不是豌豆上市的季节,在这个季节里,或许更加适合卷心菜的种植,至少在布尔诺,卷心菜一定是非常重要的蔬菜,重要到甚至把一个市中心广场命名为卷心菜广场。其实,这一块只有小学操场大小的空地本身并无吸引人的去处,但是精美的瘟疫柱后面的一条小路,把我直接引向了城里最重要的教堂——圣彼得圣保罗大教堂。 这座有着标志性双尖塔的教堂对布尔诺有特别的意义,在1618~1648年的“三十年战争”期间,瑞典军队两次围攻布尔诺,因为久攻不下,于是决定,如在围攻的最后一天中午前仍不能胜利就撤军。11点整,正当瑞典军队即将攻入城市之际,教堂的钟声敲响了12下,瑞典军指挥官以为已经到12点了,便遵守诺言撤兵,直至今日,圣彼得圣保罗大教堂每到上午11点就会敲钟12下,以纪念这段历史。这个故事多少有点象三国演义中曹操与鸡肋的故事,估计瑞典人是久攻不下,需要找一个体面的借口,便借教堂敲钟人的失误顺着梯子爬下来。无论历史的真相如何,布尔诺是保住了,所以布尔诺人有理由给予教堂以特别的尊敬。 沿着上坡的小路行不多久,迈上几个台阶,穿过一扇小门就进入大教堂的院子,圣保罗与圣彼得的雕塑分列在门边,如同两尊门神。眼前的这个院子实在太过简陋,既不宽敞也不规则,不大的空间停满了车,教堂正门前居然连块像样的平地都没有,斜斜地对着主教官邸,想要拍一张大教堂的全景照几乎没有可能。教堂外墙用石块垒砌,不同颜色的石块相互构建在一起,显示教堂进行了多次的修葺。据说,圣彼得圣保罗大教堂从开建到建成历时千年,是全欧建设年份最长的教堂,超过了著名的科隆大教堂。与中国历史不同,像这样以数百年乃至千年的时间建设、修复并使用历史建筑在欧洲并不罕见。 在欧洲旅行的时候,一个问题始终萦绕着我:为什么同样经历诡谲多变的历史风云,欧洲的建筑能够修修补补一直屹立,但中国的建筑却往往只能持续较短的时间,以至于一个笑话说:我们的历史是商周的,但是拿出手的东西却是上周的。有一种答案是建筑材料限制了中国建筑的寿命。这或许是个原因,与欧洲建筑普遍采用石材不同,中国建筑是砖木结构,比较容易腐朽。但是,梁思成在山西五台山找到了大佛光寺,说明唐代的木结构建筑依然可以持续到现代,然而,如今的中国非但唐代建筑十分罕见,宋元时期的建筑亦相当稀少,甚至明代建筑也不算很多。直至站在斑驳多样的圣彼得圣保罗大教堂外墙前,我发现,其实在我的心里早已有了一个可能的答案——一个从文化和政治层面探寻的答案。 布尔诺的郊外,斯夫拉特卡河(Svratka)静静地流过,在一片绿色的田野上,土地开垦得整整齐齐,乡间小路蜿蜒其间,仿佛绿色画布上随意划过的黄色线条。经过半个多小时的汽车旅行,一座古朴的城堡出现在道路的尽头。城堡的大门紧闭,数月之前,城堡已经关闭修缮了,没有了游客的光顾,城堡孤独地站在这片高岗之上,就连偶尔飞过的乌鸦也惊诧于我们的造访,发出了“呱呱”的叫声。 维维日城堡,座落在布尔诺西北约15公里,因其险峻的地形和重要的位置而被称为“捷克的南大门”。沿着城堡外的小路向下走去,路旁大树的叶子早已落尽,连叶片的踪迹都难以寻觅,光秃秃的枝叉象人手一般伸向天际,拱卫这座粗石垒砌的城堡。绿色的苔藓爬满了粗糙的树皮,层层叠叠地垂挂下来,象台历一样记录着城堡的悠久历史。周围一片萧瑟,光影浮动之间,营造了来自中世纪的神秘气息,让城堡外的空气也变得迷离起来。回首望去,城堡矗立在山岗之上,巨大的身影在渐渐幽暗下来的天空中变得越来越虚幻,让人不由得怀疑,城堡尖塔最高的阁楼上是否会有被关着的公主? 这是欧洲封建制典型的治理结构:一小块封地和在此领地上建设的城堡。整个欧洲被这样的领地和城堡分割成无数的碎片,一个碎片就是一个骑士采邑,较大封地的主人是被封为公侯伯子男不同爵位的贵族,最大的封地则是一些封国,延续千年的神圣罗马帝国就是这些碎片的松散联盟。与此相对应的是天主教会的强大和统一,如同圣彼得圣保罗大教堂一般,在城市中占据了主要的地位,连封建领主也不能与之相比。 这就是我心中的答案:中国的历史是一元的,而欧洲却是二元的。中国是皇权至上的朝代更替,一个朝代覆灭了,新建的王朝会想方设法抹去前朝的痕迹,用笔墨来消灭沉淀在文字上的历史,用火焰和斧锯来消灭沉淀在大地上的建筑,所以许多建筑往往只有一个朝代的寿命,朝代灭了,这些承载着理想、信念、威严和秩序的建筑也必须被消灭,如同一堆被砸碎的瓷片,散落在埋葬王朝的土地上,被新的建筑所取代,好让臣子们忘却旧朝的标志,匍匐在新的皇权之下。就连宗教本身也成为依附于皇权的祭品,明朝时云雾缭绕的武当山成为皇家祭祀真武大帝的道场,在清朝时则迅速地被五台山上藏传佛教的五色经幡所取代,政治风云的变化连神佛都难以置身事外。 欧洲中世纪的历史却是宗教的统一与政权的更替并行不悖,政权可以更替,封土可以变迁,世俗可以变化,心里的信仰却始终如一,地上的主人变了,上帝并没有变,教堂自然也就延续下来,不断地修葺和使用,直至千年之遥。 建筑如此,城市如此,文化亦如此。 只有理解了这一点,就能理解布尔诺市政厅大门上五根木雕中间那一根扭曲的木柱子,市政厅所代表的世间是不完美的,就象不完美的人生,世俗的一切都是过眼烟云,只有信仰才值得流传下去,超过千年,直至永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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