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癞子壳 |
正文 | 虽然事隔四十多年了,但我总在不经意间想起癞子壳,想起那个儿时记忆里突然断裂的伙伴,连同癞子壳一起断裂的,还有生产队里那两头壮实高大的公牛——缺鼻子和骚牯牛。 骚牯牛的取名缘于我们小伢一时的灵感,记得取名的时候我们正在路边玩泥巴,骚牯牛刚好从一个叫幸福凹的秧田耕地回来,他一边大摇大摆地迈着四方步,一边肆无忌惮地沿途撒尿,布满厚厚灰尘的泥巴路上清晰地留下了一条湿润润的曲线。 当又腥又骚的尿味扑鼻而过时,受到强烈刺激的我们不由得左手捏紧鼻孔,右手指着骚牯牛的屁股破口大骂:“骚牯牛! ”“骚牯牛!! ”或许这样的叫法既富特色又接地气,“骚牯牛”的名儿不禁一传十、十传百地在湾子叫开了。 骚牯牛虽然撒起尿来骚死人,但却长着一对威风凛凛的迎风乌角。 迎风乌角粗大弯曲,尖儿微翘,别个湾子的人个个都望而生畏,避之不及时他们总是绕道而行。不过我们湾子的人倒并不怎么害怕,特别是我们这些小伢,身材矮小而爬不上牛背时,一般都手扶角尖,脚踩角根,楸着颈毛,然后晃晃悠悠蹭上牛背。 骚牯牛一直由癞子壳负责喂养。 癞子壳是我们湾子的小伢,大我一岁。说也奇怪,我都读小学二年级了,他却一直还没有报名。每天的早中晚,不管是天晴还是下雨,他都得按时去野外的田埂上或沟渠边放牛,当然啦,队里也给他记些额定的工分。 记得贪玩而不愿割猪菜时,母亲总是凶巴巴地恶我道:“就你这个伢儿不听话,懒得要命,又好吃得要死,你看人家癞子壳,都能挣工分养活自己了。” 癞子壳虽然没有我高,却比我壮实,脸蛋一年到头都是黝黑的,令我疑惑不解的是,从未长过癞子的他怎么竟取了个癞子壳的外号呢。 癞子壳的父亲是个地主佬。在癞子壳五岁的那年,地主佬实在忍受不了批斗,竟狠心抛下孤儿寡母自个儿上吊走了,而且就在我们湾子中间的那棵老桑树下上的吊。吊死的那段日子湾子里总是不停地闹鬼,吓得我们伢儿天没黑就听话地钻进了被窝。 据湾子的大人们说,我家隔壁的廖婶亲眼见过那个鬼怪,而且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不由得你不信。 那是一个挂着月牙的半夜,被尿憋醒的廖婶一个人出来解手,她见四周寂静无人,便解开裤带就势蹲在墙脚边滋滋地撒起尿来。突然,隐约传过一阵嘤嘤的哭声,廖婶不禁心里发了毛,下意识抬头一瞧,一个披头散发的黑影正扑在老桑树上,吓得廖婶尿没撒完就拎起裤子扭着屁股往屋子里直蹿。 说来也奇怪,没过几天,地主婆居然有些疯了,与人说话总是前言不搭后语的,而且有事没事老蹲在桑树下发呆。癞子壳也中了邪一样不爱与人说话了,也很少与我们一起玩耍,即使有时凑近过来,也只是讪讪地站在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就像他自己真的长了恶心的癞子壳一样。我们也懒得搭理他,除非捉迷藏确实差人凑数,但一旦发生了矛盾或争执,无论是否与他有关,我们都习惯性地无端地拿他出气: “不要脸!” “地主伢!” “骚鸡巴!” 反正觉得骂什么解气我们就随性地骂他什么,癞子壳往往满脸通红,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有时我们还不约而同地一齐冲他唱: “癞子壳, 扁担戳, 戳出血来我有药, 么什药, 膏药, 么什膏 牙膏 ……” 如果觉得这样还不过瘾,我们就对着他吐涎水,甚至走上前去踹他几脚,叫他快点儿滚得远远的,这个时候的癞子壳往往弹簧似地跳起来,用一种乞求的眼神看着我们,见我们丝毫没有打住的意思,他才造业巴萨地独自悻悻离开。 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那就是突然听到衣衫褴褛的疯子婆乌里哇啦地嘶叫时,我们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地四处奔逃,就像看到了神龙架的野人一样,生怕被她抓去当红苕给啃了。 至于疯子婆,我说不清到底是怕她还是不怕她。依稀记得我们湾子只划了一个地主,既然地主佬走了,那就只好斗地主婆了。每逢月光如水的夜晚,我们就用麻绳捆住地主婆的双手,牵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林长河在湾子里游来斗去,我们总在她的胸前横挂一块牌子,牌子上歪歪扭扭写着“打倒地主婆”五个字,五个字上用毛笔胡乱划了个大大的X,而且还为她戴上一顶纸糊的高帽子,高矮不一、胖瘦不匀的我们每次都群情激愤,仿佛做着一件很了不起很神圣的大事情。 这样的月夜在当时的我看来,是最兴奋最美好的时光,我总不顾及母亲委婉的反对,偷偷拿出家里唯一值钱的洗脸的旧铜盆,打更一样跟在人群后面边敲边使劲地喊: “斗地主婆啰——” “斗地主婆啰——” 这个时候的疯子婆似乎不疯了,只是筛糠一样浑身抖瑟个不停,有几次我在心里暗暗想道,狗入的癞子壳呢?简直他妈的是个胆小如鼠的怂包,一定是躲在自己的屋子里头。 有一次游斗到湾子西头,却发现癞子壳的屋子里并没有昏黄的煤油灯光,这似乎说明癞子壳并没有在屋子里,那么,他究竟躲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呢? 癞子壳的屋后有一片垸林,垸林里的黑柳树影影绰绰的,这个时候我们发现一个影子正趴在垸林的土堆上,走在人群前面的狗伢突然冷不丁地惊叫道:“我的妈呀,那不是地主佬的坟么!”经他这么一叫唤,我们一个个吓得哭爹喊娘地撒腿就跑,就好像地主佬正张着血盆大嘴张牙舞爪地追赶我们一样。 这次的事情折腾了我很长时间。 不久,过新年了。腊月三十的夜里,片片雪花打着卷儿飞,我与父亲按风俗到野外给祖宗点灯回来,突然发现癞子壳屋后的垸林里又有一团奇怪的东西。抑或是父亲在身旁的缘故,我的胆子比往常大得多,不由得停下脚步仔细地看,心里顿时大吃一惊,天哪,根本不是什么鬼怪,而是癞子壳,他一个人趴在地主佬的坟头不停蠕动抽泣,我不禁浑身打了一个哆嗦,感觉到冰冷的雪花吹入了颈脖子一样。 “癞子壳不怕鬼吗?”回家的路上我一直不停地想。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早早穿上母亲特地添置的新衣,按照乡下的传统风俗习惯,我挨家挨户去给湾子里的本家长辈们拜年。 湾子里稀稀落落地响着鞭炮,几只不怕冷的麻雀站在老桑树上东张西望。湾子前的林长河结起了弯弯的薄冰,弯弯的薄冰上覆盖着蓬松的雪花,蓬松的雪花把湾子装扮成了银色的世界。 拜到湾子的西头,只剩单家独户的癞子壳了,正准备打转的时候,突然想起癞子壳到底怕不怕鬼的事情,我便磨磨蹭蹭地走了过去。 癞子壳的禾场几乎没了雪花,矮小的两间土坯屋如同驼背老人一样,疯子婆倚着门框嚼着苕果子,脸色看上去雪花一样白,上盘的发髻似乎快要触到屋檐了,斑驳的木门上什么也没贴,堂屋里简单地放着一张裂了缝的跛腿饭桌。 癞子壳正高高地撅着屁股,他一个人在堂屋里正跟自己打纸板玩。 一看到我,疯子婆先是一脸惊愕,紧接着就笑出了满口的白牙,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心一下子突突地跳起来,犹豫不决地站在那儿,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疯子婆却从袖筒里抽出手来,在我和癞子壳之间不停地比划来比划去。我明白她的意思,这是邀我过去与癞子壳一起玩纸板,见我点头同意了,她屁颠屁颠地扭进了屋子。 癞子壳也看见了我,他站在堂屋里不停用袖子擦着额角,好像有擦不完的汗似的,我望着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就在这个时候,地主婆从内屋出来了,手里捧着一堆新鲜的枣子,边走边讨好地朝我笑。 见我有些不好意思,癞子壳蹬蹬几步跑拢过来,从疯子婆的手中挑出一颗大枣子一下子就塞进了我的嘴巴里。 我愣住了。 疯子婆和癞子壳都歪着头傻傻地望着我笑。 馋虫不听话地从喉咙里爬上来了,我忍不住轻轻一咬,奇了怪了,癞子壳的枣子怎么又甜又脆呢?疯子婆仿佛看出了什么,乐呵呵地一颗不剩地把枣子全塞进了我的上衣口袋里。 我却惊慌得不行,撒腿就往回跑,等回到了家里才想起那件要紧的事,怎么竟忘了问癞子壳怕不怕鬼怪呢? 打这天起,我的心里悄悄与癞子壳亲近了,慢慢地,竟然有些喜欢上他,喜欢他打纸板不像狗伢那样撒赖,喜欢他站在林长河边像大人那样叉鱼,喜欢他能爬上大树捉鸟儿摘果子…… 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傍晚,我与往常一样坐在堂屋的竹椅上一笔一划地抄写课文,屋子后的鸟儿清悠地叫着“豌豆巴果——嗲嗲烧火——”老桑树的枝桠上挂满紫红的果子,看到桑葚我不禁想,癞子壳怎么还不过来玩呢?心里恨不得立马溜出屋子喊他过来摘桑葚吃。 可我并没有真的溜出去,只不过在心里问问他而已:“癞子壳,骚牯牛还冇喂饱吗? ” 这个时候,堂屋门外传来熟悉的“嘎吱嘎吱”声,是父亲推着独轮木车收工回来了,上面放条两头尖尖的包着铁皮的钎担。母亲一边走一边与父亲嘀咕着什么,我竖起耳朵仔细地听。 “后来呢?”母亲着急地问。 “后来,”父亲停了一下,“骚牯牛和缺鼻子头对头地绞在了一起,两对角碰得嘭嘭脆响,他们不要命地干起架来了。” 我吓了一大跳,缺鼻子可是队里性子最烈的牯牛! “两头牛一会儿尾追不放,一会儿拼命抵脑,谁也不肯输给谁,把秧田弄得乱七八糟的,还碾出了两个大泥坑。”父亲继续说,“癞子壳急得边拉缰绳边哭,一不小心竟摔倒在泥浆里了,伢儿太小了,哪见过这样的架势?没料想那狗入的骚牯牛突然一摆脑壳,迎风乌角……” 我倒抽一口凉气。 “砍脑壳的!”母亲跺着脚狠狠地骂道。 “等我们赶到的时候,癞子壳还仰在秧田里,两头牛斗得嘴巴直流泡沫,谁敢拢身?我们只好商量着一声吆喝,一齐把钎担戳进它们的喉咙,鲜血一下子从两条牛的颈脖子里喷了出来,秧田顿时染得一片通红。” “伢儿呢? ”母亲忙问,我的心也一下子蹦到了嗓子眼。 “抱起癞子壳的时候,他已经……” 手里的铅笔“哐当”一声掉到地上,只觉得脑子嗡嗡地直响,泪水虫子似地爬了出来,我的眼前一片模糊…… 这时候母亲一眼看见了我,她丢下镰刀飞跑拢来,一把搂过我不停地呢喃:“乖乖,我的乖乖,我的好乖乖!”我感觉到胸口再也喘不过气来了,依偎着母亲只想放声大哭,可是喉咙里却堵着大团大团的棉花…… 醒过来的时候,周围的泥巴墙是灰色的,屋上的瓦片是灰色的,木窗外的天空也是灰色的,我糊里糊涂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 母亲见我发愣,她手忙脚乱地用碗端来父亲新采的桑葚一个劲地哄我道: “伢儿,想么事呢?别想了!乖,吃桑葚……” 看到桑葚,脑子里刹那间闪出了癞子壳流血的样子,我忍不住浑身颤抖,执拗着爬起来要去看癞子壳。父亲或许是听到了房里的动静,他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这个时候的我仿佛看到了救星一样,尖声地朝父亲哭喊道:“爸,爸,癞子壳,癞子壳……”仿佛父亲还不知道癞子壳的事情一样。 母亲右手抱着我,一直紧紧地抱着,她用左手掀起衣襟不停地帮我擦泪,满脸的惊慌失措,嘴里连连地说:“这次吓到我的伢儿了,这次真的吓到我的伢儿了,哭吧,我的心肝儿,哭出了声,人就舒坦了!” 可直到三天后我才稍稍舒坦。 癞子壳没了,就这样突然没了。他说过,他会同我一起去上学的;他说过,他会暑假教我叉鱼的;他说过,他会带我去公社看卡车和洋楼的;他说过,他会……可是,他竟然就这样突然走了,独自去了一个我不知道的陌生的地方,一个我曾经暗暗找了很多次,却一直没有找到过的潮湿的地方。 母亲说,夭折的伢儿是没有坟的。母亲还说,癞子壳走了也好,他这是享福去了。 更令我意外的是,那个讨好地望着我笑过的、被我斗过很多次的地主婆居然也消失了,那个执意要把脆甜的枣子塞给我的、按辈分本应称呼奶奶的疯女人,竟然从此再未见她回到过我生命源头的平原村落。 除了在梦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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