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记实小说:母亲 |
正文 | ???小序:“母亲”是宏大的题材,古往今来,中外都有很多作者围绕这一题材产生了很多名篇佳作。作者笔下的《母亲》,却以最独特的视角,最别具一格的选材,把对行将就木、相信迷信的母亲的那份情感,写得那么隽永、深沉、凄婉,感人至深。 ? ?作者讲述的母亲,是一个普通文盲妇女,勤劳、能干,相夫教子,备尝艰难。所不同的是,这个文盲母亲的形象不是非常高大而是非常丰满,很有个性。她远见卓识、聪明勇敢、敢说敢干,晚年虽然相信迷信,却颇有想象能力和丰富的内心世界。作者通过编织梦境,表达的对母亲的精神慰藉和人文关怀,是对中国传统孝道文化全新的发展,同时也是一种深刻的批判。 ? ? 作者描写的大家庭,本是一个普通的草根大家庭。由于深受母亲品质的影响,有着特别的家庭文化氛围,使得这个大家庭蓬勃发展,培养出的人材像大浪淘沙淘出的真金美玉,耀人眼目。由于时代的演变,一些大家庭的必然解体,作者也表达了沉重的纠结心情。 ????????????????????????? ?????????????????????????????一、 ??? ?母亲今年八十九岁了。母亲一生经历的艰辛和苦难很多,又先后生育了十个孩子,所以现在已是特别虚弱,下肢近似瘫痪,已经卧床快两年了。母亲患有糖尿病和高血压。幸好大哥是医生,又守在身边,能安排母亲按时服药。其它有什么病痛,总能及时处理。大嫂几乎是专职护理母亲,给母亲买菜、做饭,洗衣洗澡,端屎端尿,很细致,很耐烦,非常辛苦。母亲的耳朵有些背了,跟她说话,要大声,近距离才行。眼睛很多年前就不行了,几乎二十年没有看过电视。现在左眼一点看不见了,右眼能看到一点,跟她面对面坐着,还能认得出是谁。所幸母亲食量还勉强可以,也能正常消化,头脑也清醒,记忆也还不错,和我们说话,话多,内容丰富,能说较长时间。 ??? 我在成都经商,以前常打电话问候母亲。这两年打电话不行了,每隔两三个月,便要回到隆昌看望母亲。每次我都会握着母亲的手,再抚摸母亲的脸,抚摸母亲的头,还会在她身上揉一会,做一会较外行的按摩。母亲每到此时会感到很幸福,她会拉着我的手,久久的不愿松开,说很多话。看着母亲斑白稀疏的头发,布满皱纹的脸,佝偻着背坐在床上已经缩小了很多的身影,我心里不禁阵阵酸楚。母亲老了,油尽灯枯了,母子对坐,执手相看,还能有多少次呢? ??? 母亲是旧时代一个很普通的农家女子,家境虽然还算殷实,但是还是不能读书,文盲。母亲年轻时很壮实,十五岁多和父亲结婚,推算时间应该是一九三七年。和母亲结婚到一九四九年以前,父亲有相对稳定的收入。父亲和母亲结婚后,在一个开有煤炭厂的富豪帮助下先是做煤炭生意,据说还做得比较大,用木船逆河而上把煤运到离我们镇五里地的盐金滩河边,供我们镇和富顺县一些乡镇使用。只是不幸发大洪水,把在河边堆积如山的煤炭都冲跑光了,煤炭生意才无法做了,以后才开馆子。开馆子卖一种川南叫铺盖面的面食。父亲年轻时在这种馆子当过帮工,加之心灵手巧,所以手工现场拉铺盖面的手艺非常好。一块生面团在父亲手上三拉两扯,即可大如手掌,却薄如白纸,煮熟后特细腻顺滑,特入味。加上父亲在富贵人家生活过较长时间,本身是高级食客,所以很会调料,味道特好,都是穿长衫的有头有脸的人来吃。开馆子生意太好,太累人,父亲经常手都拉酸了,脚都站肿了。后来二姐又很小病死了,父亲拜师学中医,要救人救己,执业行医。那段时间,我们家的生活应该是小康水平。生大哥的时候,母亲已连续生了三个姐姐,(前面两个夭折了),加之父亲已是三十六岁,晚来得子,特别高兴,买了七亩多水田,为大哥置了一份产业。父亲又是一个小名人,打武壮士,得过银质奖牌,当过军队武术教官,还当过一个较有名的军阀的卫队长,又当过当时隆昌县很有名的富豪的武术教师,且是挚友。加之父亲品性端正,耿直豪爽,所以在镇上很受人敬重,很有社会地位,结交的都是一些穿长衫骑马坐轿的人。父亲对母亲也很关心体贴,全心扑在家里,母亲过了她人生中一段幸福的生活。 ??? 一九四九年以后,我们兄弟子妹多了起来。最小的兄弟还在吃奶,大姐才十岁,五张嘴巴嗷嗷待哺,而父亲又一度不能执业行医,家境艰难起来。实在无奈,母亲和父亲当起了挑煤炭卖的脚力。那时我已有记忆,只知道父亲和母亲下午太阳快落山时才能回来,才烧火做饭,午饭和晚饭一起吃。记得有时候哥哥姐姐都不在家,家里只有弟弟和我。一到下午,弟弟不知道是饿还是渴,还是冷了热了,又不会说话只会哭,哄也哄不到,就打,打也要哭,我也就一齐哭。弟弟小时候有疝气,哭得厉害时阴囊胀起像紫色的气球,样子非常吓人。后来父亲做乡村游医,走集体化进联合诊所当医生,母亲又挑水卖,五分钱一挑。最多的时候一天能挑二十挑,挣一块钱。天旱时母亲特别辛苦,要么到离镇五里的河边去挑,要么用五、六米长的竹竿系上水桶,在深井里一手一手拉上来,很费力。母亲还学习过编织草席,当过家政。把我们弟兄子妹拉扯大了,还领养别家的孩子,得些微薄工资。1970年我当知青下乡就在场边的生产队,母亲就负责喂猪。这样自留地有肥料,还能换些生产队的工分,过年杀猪可卖可吃。改革开放初期,弟弟赶牛车搞运输,母亲又负责喂黄牛,黄牛喂得膘肥体壮。直到七十多岁,母亲都还在照管孙儿孙女和外孙,母亲常念的一句话就是“要吃鱼大家补网”,大事小事,只要能动,总要尽一份力气。总之,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像是一头缺乏草料的牛,在艰难和负重中走到今天。 ??? 母亲很能干,烧茶煮饭,洗浆缝补自不必说,全家的鞋袜都是母亲自己做。尤其母亲做的布鞋特别好,结实耐穿合脚又很好看。三五双新鞋做好了,她总要在赶场天摆在太阳下晒,总会有三三两两农村赶场的妇女拿起来看,众口一词,无不称赞,母亲会很得意,确要假意谦虚一番。记得母亲给我们做的鞋垫,红底白线,鱼鳞甲的图案,简洁大方,非常耐看。鞋垫针脚的长短疏密,像电脑排列,机器制做的一样整齐一致,真可做手工艺术珍品进国家博物馆陈列。可惜我们当时不知珍重,只是当普通鞋垫用,早无踪影,现在只能永远留在记忆中了。四川咸菜名满天下,民间高手卧虎藏龙,母亲就算其中一个。四川咸菜分两大类,一类是泡菜,品种繁多,清脆可口,回味悠长。无论怎样的富贵人家和高级宴会都是必备之物,而且必定会被评头论足,厨师从不敢马虎。二类是通过发酵做的如豆瓣酱,甜麦酱,黄豆鼓,黑豆鼓,豆腐乳,黄豆酱油,麦醋等等,少数只能做调料,多数既可做调料又可单吃。母亲做的泡菜好吃,但不是特好。第二类咸菜母亲都会做,都做的特别好。母亲做的豆瓣酱可以香几条街,那个鲜香辣,那个美味可口,什么郫县豆瓣,资阳豆瓣,什么富顺香辣酱,贵州老干妈,无一可比,反正至今无法忘记,永远都吃不到了。 ??? 童年的记忆中,家里的生活一直非常困难。最困难的时候,全家七个人只有一张床,一条被子。夏天还好办一点,用点土法驱蚊,可以分散睡门板,睡楼板。但冬天得全家挤在一起,我们小孩在被窝中间睡得全身发热,有时父亲却实在睡不下,只能在床上坐到天亮。寒冬腊月,我们都只有一层单衣,冻得整天流着稀鼻涕。每年冬天我脚上的冻疮,要到第二年春天才能痊愈。肚子整天都好像是空的,看见别家的孩子吃东西,特别眼馋,真像没有父母的乞儿。那时母亲才三十多岁,那有现在妇女的半点风韵!总是莱色的脸,有补丁的衣服,疲惫的身影。周围虽有同情的目光,更有睥睨的眼神。最使人痛苦的是,生活那么苦,人们却不能自谋职业,自求生路。一九五七年大鸣大放,母亲不知厉害,!不听父亲劝阻,一定要一吐为快,说了一些不满现实的话,什么“铁路修通,肠子拉空,集体化好,集体化好,手脚捆起动不到!”等等。母亲是个文盲,却把要说的话编得有声有韵,言简意赅,掷地有声!会场上像丢了一粿炸弹,爆炸过后雅雀无声,干部们气得脸青白黑。不满倒是发泄了,惩罚接踵而至。但后来母亲被大开会斗争,因为是文盲,“差一颗米”划成右派。这使我不知怎地联想起了电视画面中的非洲大草原:枯黄的野草,干涸的河流,焦灼的大地,灼热的阳光,母狮极难捕获猎物,饥肠辘辘,瘦骨嶙峋,后面却跟着几只蹒跚学步的幼狮。母狮仰天悲怆的嗥叫,是多么的动人心魄!母亲不正是那只母狮?母亲大鸣大放中不满现实的言论,不正是母狮愤怒的咆哮?不正是母狮悲怆的嗥叫!这叫声萦绕在我的耳边,震动着我的耳鼓,震撼着我的心灵,使我深刻理解母亲抚养我们的那种艰辛、苦难、悲壮和深沉! ??? 母亲还有着普通文盲妇女所没有的胆识,有着我们永远铭记的对家庭的巨大贡献。一九六0年中国搞大跃进,吃大食堂,人民的生活非常苦,虽无朱门酒肉臭,却有路边饿毙人!凡是能吃的都特别金贵。一个人一个月的工资,就像现在的北朝鲜一样,在黑市中只能买几斤大米,一只鹅就能换一间房子。农民吃树皮野莱草根,还吃白善泥(一种粿极细的泥土,食下后有充饥的幻觉,但拉不出,多食会极为痛苦),更有甚者,有把埋掉的死人挖起来煮食的事。我们同一条街的两个老头子,陈大爷活活饿死,临死想喝一口米汤,愿望都没有实现。隔壁邻居牟大爷,儿子头年跑新疆找工作去了,儿媳带着孙子分开过。牟大爷得了水肿病,两腿像两截木头,实在活不下去,投水自尽。我们一家也过不下去了,母亲铤而走险,搞起了投机倒把。 ??? 母亲先是去了泸州,希望能买点什么东西能转手赚点钱。但是买穿的用的卖不会有人要,买吃的卖又什么都买不到,第一次竟买了一些香料山奈回来。到了赶场天,在闹市口放了一张茶几,上面放两三小摊山奈。听说是能吃的,也有些农民来买。母亲给他们介绍说,把山奈磨细,放在麦羹里面吃,会很香。但是山奈很苦,怎么能直接食用?生意注定做不下去。母亲又去了泸州,头都转昏了,实在没有什么可买的,确神差鬼使地买回了一把很大的破的锡茶壶,。到了赶场天,又在闹市口放上那张茶几,上面放上锡茶壶,插上草标。不一会,来了一个农民,看见插草标的锡茶壶,眼睛都亮了,忙问多少钱一斤?母亲看在眼里,张口喊价十元钱一斤,农民不还价,过了秤,付了钱就要走人。母亲大惑不解,问农民一把破锡茶壶买回去做什么?农民说:买回去做渔网的网脚子。(渔网的坠子)难怪农民出手这么大方,一把破锡茶壶花了六七十元钱,够一个工作人员两个多月的工资,这就是货卖要家!一只大老鼠都能卖几元钱,一斤鱼能卖多少钱?母亲看到了巨大的商机,又去了泸州,这回居然买回了锡块。又到了赶场天,又在闹市口放上那张茶几,上面放上我们自家的锡茶壶,插上草标。又有农民来买,母亲喊价二十五元一斤,讨价还价二十二元钱一斤成交。母亲确不卖锡茶壶,把农民带到了家里,出示锡块。农民当然无话可说,但是要当场融化,确定没有掺假方可成交。就这样,我在家里都有几次看见母亲和农民一起融化锡块。母亲的锡块买价二元钱一斤,卖价二十二元一斤。真是贩锡十倍利,银子不如锡!从此,我们家除了在大食堂打饭吃,还能常常在家里悄悄地煮红苕、胡萝卜和其他的蔬菜吃了。但是,这些能吃的东西母亲在哪里买的呢? ??? 有天晚上很夜深,睡得迷迷糊糊地,听见有男人和母亲悄悄说话。睁眼一看,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母亲低头和一个农民在说话。这个农民我认识,是我们场边的农民,大家都叫他陈和尚,解放前是我们镇上大庙里的和尚,解放后还俗当农民。因为是主持,评了个地主成份。那时搞人民公社,一大二公,农民没有一分自留地,又吃大食堂,家里的灶都被挖了,农民哪来吃的东西卖?经母亲暗中联系,陈和尚深夜偷了生产队地里的红苕卖给我们家,四角钱一斤,卖了二十多元钱。临走时背篼都没有要了,我们也不敢保留,煮红苕时砍烂当柴火烧了。 ??? 又过了一阵,有惊心动魄的一幕。也是晚上,天很冷,大概十点左右,刚睡下不久,忽然听到一阵粗暴的打门声,还有什么东西撞击门的声音,门被“哐哐哐”地打得山响。门外面的声音很嘈杂,好像有很多人。我和二哥都从床上爬起来。母亲被迫开了门,一下涌进来七八个人,有公社干部,镇上的民兵队长和管区(相当于现在的村)干部,还有三四个背枪的民兵,把母亲和一个偷了生产队地里胡萝卜的农民堵在家里。黑暗中,几只手电筒到处乱晃,农民背来的胡萝卜被搜了出来。母亲见过些风浪,倒还勉强镇定。只是那个农民像被捉进笼中的老鼠,全身索索发抖。可能是农民偷胡萝卜出手时间早了一些,被发觉了,确没有惊动他,一直被跟踪到了我们家里。干部们为了镇慑老百姓,兴师动众,故意把动静搞得很大。街上站了半条街的人看稀奇,确没有一点声音。农民当即被五花大绑,三个民兵押着农民,一个民兵背着胡萝卜,这帮人像抓住国民党的空投特务一样,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走了。母亲白损失了二十多元钱。倒是那个农民肯定不好过,轻者吊打,关起来饿几天饭,重者打殘打死,都很难说。 ??? 那时候搞投机倒把,其实就现在一般的做生意。但那时是犯罪行为,轻者管制斗争,重者坐牢枪毙。“胡萝卜事件”后,母亲警惕了很多。以后去泸州贩锡,每次都把锡块融化成三个圆饼,两个小的挂在胸前,一个大的挂在腹部,伪装成孕妇,遮人耳目。那时县城到我们镇上还没有客运汽车,为了尽可能不被人看见,只能天黑以后走二十多公里走回来。每次卸下锡块,母亲颈项上勒出的淤血,好些天都不能散去。就这样,母亲赚了好些钱,高价买些粗粮蔬菜添补生活,我们一家人才没有人得水肿病,挺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日子。在那期间,我们家的厨房连着茅房和洗澡的地方,有二三十个平方,年久失修,突然垮塌了,还殃及了邻居的厨房和自家唯一的房间。父亲从乡下医疗点回来,看见满地的瓦砾和横卧乱竖的檩桷,踩着因下雨留下的积水,那痛楚和无奈地神情,至今还铭记在我的心里。是母亲赚了钱请来工人,买来材料修缮好的。那时不容易呀,到处饿死人的时候,能有钱修缮房子,比现在吃低保的人修别墅更胀人眼睛。 ??? 困难的生活中,我们兄弟子妹逐渐长大,读书的事,最使父母为难。我清楚地记得,我七岁那年,学校老师动员我读书,却被父亲像讨乞的一样严辞拒绝。一期三元多钱的学费,那都是巨大的负担,实在难以承受。父亲经历多次社会运动,胆小慎为,观点更为现实:饭都吃不起,读什么书?但母亲不为所动,总是千方百计想法给我们张罗学费。听母亲叨念过好多次:穷不丢猪,富不丢书。我们当时那么困难,母亲确为什么穷不丢书?是看多了川戏里那些十载寒窗,一举成名的戏文?还是不甘心自己是文盲,一定要在儿女身上重塑她自己?母亲回外婆家向舅舅们告穷,八方借贷,是常有的事,家里能卖的,全都卖掉。大哥,二哥和我都先后在隆昌县城读过初中。一到星期六放归宿假,我们都常往姑母和外婆家跑,去混伙食。去外婆家更多,舅舅们是农民,除了吃,还能不时拿些红苕、萝卜、麦粉,有时甚至有花生、甘蔗到学校。我知道大哥上初中时,幺舅就曾把一床新的夏布蚊帐卖了十五元钱给大哥交学费。现在回想起来,舅舅们真是不容易啊,外婆和舅舅还好说,到底是血亲,可舅娘是外人,确从来没有怨言,没有过使我们难堪,直到现在我们对舅娘们都心存感激。亲戚帮助到底有限,重担还是由父母亲担着。有好多次,母亲实在无奈,卖了供应的米给我们交学费,全家吃野菜杂粮过日子。就这样,大姐和兄弟小学毕业,大哥有了初中毕业的学历,我和二哥初中读了两年。 ??? 母亲卖米给我们兄弟子妹交学费,是一个文盲妇女远见卓识的壮举。希望是那么遥远和渺茫,却是那么真实和可信;彩霞不能握在手中,远在天际,却是那么绚丽动人!母亲的远见卓识,闪耀的智慧光芒,划破迷蒙、混沌和黑暗,照亮了我们一生,照亮了子孙后代的前程。就凭这点底子,大哥以后获得了函授中医学本科毕业文凭,三个儿女都是大学生。大女儿卫校中专毕业,以后函授专科,本科。后来一边工作一边带小孩子确以优异成绩考上了四川泸州医学院研究生。前年毕业,四川省医院体检中心公招一名医生,几十名研究生竞争,她没有任何关系和背景,确成为唯一的成功者。侄女现在是骨干医生,重点培养对象,参加工作一年就选举为科室党支部书记。儿子西安理工大学毕业,学生会主席,不到三十岁就是广州一公司的总经理。二哥是优秀工人,下象棋国家三级裁判,矿区冠军,业余绘画书法甚是不错,常叫人感叹不已。大儿子学历不高,初中,但也很会绘画,尤其弹得一手好吉它,有着一副好歌喉,自弹自唱,常使女孩子如醉如痴,倾慕不已。二儿子自小聪明异常,一路高歌猛进,四川大学硕士毕业,二十多岁就是华为公司驻泰国市场部国家级经理。我在二十年前就评为建筑工程师,儿子法国留学七年,法国国家应用工程学院工科硕士毕业,现在法国巴黎从事电动汽车研发工作。就连小学毕业的兄弟,女儿也是大学生,有车有房,是资产几百万的老板。是母亲的行为改变了我们的人生轨迹,她无言地告诉我们,知识改变命运,使我们重视教育,不愧对子孙。 ??? 母亲已经走过八十九年的风雨人生。一个旧时代普通文盲妇女所积累的生活见识,沉淀的思想内涵,首先是无论怎样艰难困苦,都要矢志不渝地相夫教子,养儿防老。这一点母亲做到了,应该是做得很好。今天,我们兄弟子妹各自的事业都有较好的发展,也都生活幸福,和睦相处,正直为人,对母亲也算孝顺。大哥守在母亲身边,事无巨细,照顾母亲很周到,长年以来,几乎是晨昏必省。以前大哥是每天晚上要守护母亲到晚上十二点以后,夏天要细致驱赶蚊帐里的蚊子,掖好蚊帐,冬天要为母亲烧两遍取暖壶,在被子里捂好,看到母亲安然睡着方才离开。近些年干脆不和大嫂住,而是和母亲住在一起,直到去年才把母亲接到大哥家,这样大嫂才少辛苦一些。大嫂自己都六十多岁了,护理母亲耐烦细致,自己有病,咬牙坚持。多年来母亲单独住在下半镇兄弟家中,大哥大嫂住上半镇。无论寒暑,大嫂都是早上六点钟起床,到母亲住的地方帮助母亲洗脸,如厕,做饭,守候着母亲吃完饭后才回到自己的家中做饭,每天往返三次,着实辛苦。我和兄弟在成都经商,少出力,但多出一点钱,每年给大嫂八千元护理母亲的幸苦费,母亲平时的医药费和其它一些杂费,也都是我和兄弟包了,补品都是我们自觉地另买。人参、虫草、燕窝、蜂王浆、甲鱼、鱿鱼、乌骨鸡等等,几乎没有断过。无论是电话问候,还是隔三差五,二哥、兄弟和我总会回家省视母亲。照一般的说法,母亲应该是很有福气,苦尽甘来,不枉辛苦了一辈子。 ???????????????????????????????二、 ??? 母亲原来并不怎么迷信。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看见母亲给什么神什么人作过揖,磕过头,更没有看见过母亲在寺庙里烧过香,拜过什么菩萨。但这些年母亲越发衰老,越是相信鬼神,相信来生。母亲对死后灵魂将要去到的新的世界,好像很恐惧,很不安,她执着地为将来做充分的准备,有些可笑,更是可悲。每年我们兄弟子妹要给母亲生活费一万多元,她的生日和春节还会给上四、五千元,但母亲一定要单独居住,单独开伙,生活费自己保管,别人不得染指。照理,这些年母亲的钱应有相当的结余,但是,除千方百计哄出五千元由大哥保管以外,其它的钱都没有了,她自己安排后事用完了。母亲的寿材十多年前就置办好了,自不必说。近些年来,母亲自己托人买的冥币,纸做的金锭、银锭,就有几大口袋,装好很沉地放在阁楼上。丧事所需的白孝布、寿衣、寿鞋、寿被等,一应俱全。甚至买了三百斤竹子寄放在一个农民家里,待她死时干透了,好做纸房子的骨架,照她的说法,烧到阴曹地府时才能得到完整的房子。纸房子要做得像真房子一样大,要用八个人抬去烧。母亲准备了那么多冥币和纸金锭银锭,声称以后要在阴曹地府开四家银行。母亲曾多次吵闹要求我们预先在农村给她买好土地,修好墓,以免死时措手不及。我们当然无法答应,只得或哄或骗,推诿拖延。 ??? 母亲非常想知道一些阴曹地府的情况。前些年常瞒着大哥大嫂,托她认识的老太婆找些搞迷信活动的人“算阴八字”(算死去的人在阴曹地府的生活和命运)“放阴”(据说是一种催眠术,由巫师将一个体质较弱的妇女催眠后,可以问她有关自己和亲人生前和死后的很多事),“烧胎”“照水碗”等等,也不知被骗去了多少钱,讹去了多少钱。虽然大哥大嫂时有耳闻,但是母亲越老越固执,越倔强,根本无法和她说理。母亲我行我素,脾气又大,嗓门又高,一不小心会被骂得狗血淋头,只要不火烧房子,我们只能由她。 ??? 人老了,爱回忆往事。但是让人难以理解的是,除了回忆苦难和艰辛,母亲回忆的往事大多是解放后父亲怎么对她不好,怎样不关心她,不体贴她,怎样吝啬,生八妹九妹坐月子鸡毛都未看到一片。说父亲有外遇,说得绘声绘色,有鼻有眼。其实我们非常敬重父亲,父亲的人品非常好。自二十五岁获得打武术银质奖章后,父亲也算又红又紫,多在当时的上流社会活动。但是父亲一身正气,不抽鸦片,不赌钱,不学任何牌艺。父亲忠厚诚实,耿直正派,在女人面前,从来目不斜视,直到三十岁结婚,守身如玉。在我的记忆中,直到父亲去世,从未听到过有人指责父亲的人品有不是之处。父亲解放后在农村医疗点工作过好些年,有很多直接的相对固定的农村病员,其中必然有农村妇女。有些病员尤其是农村妇女,不知是出于感激和希翼父亲诊病认真,买药价兼而实用,或是敬重父亲为人正派谦和、医术高明,总要送些时鲜蔬菜,或请客吃饭,医患关系很融洽。但是母亲一口咬定这种医患关系中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其实母亲说的其中几个农村妇女,我们都认识,都是很友善、诚实、热情的人。她们对我们的热情,至今记忆犹新。 ??? 但是母亲为什么要这样说呢?而且奇怪的是父亲去世前从未听她说过,就是她和父亲吵架时也未说过呀!母亲是个直筒子,如真有其事,吵架那会不倒出来?近些年母亲却经常说,越说越是言之凿凿,细节越来越具体,情节越来越生动。但奇怪的是,母亲越是数落父亲,甚至骂父亲,却越是急切地想知道父亲在阴曹地府的情况,为此搞迷信活动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钱。但是那些搞迷信活动的人水平太低,不会揣摩母亲的心理,不会针对母亲的心理撒谎,所以关于父亲在阴曹地府的情况总是不得要领,所“知道”的父亲在阴间的情况大多也与自己没有关联。母亲非常相信做梦,坚信梦境中看到的,必定是阴曹地府中已经发生了的事或必将要发生的事。父亲去世快三十年了,母亲梦见父亲的次数不多,而且梦见父亲的场景大多支离破碎,时间短,与自己很少互动。但有一次母亲梦见父亲和一个姓江的妇女一起在河边洗衣服,戏谑打闹,场景非常完整,情节非常生动。姓江的妇女的年龄,身材体型,五官衣着,身世来历,站的位置方位,三个人之间对话内容、肢体动作,提竹篮是左手还是右手,父亲的面部表情,面对母亲怎样郝颜不安,河边的自然环境,河边地里种的什么庄稼,有什么树,树上开了什么花,什么颜色,母亲都有非常生动细致的描述。母亲的表述能力太使人惊叹!于是母亲很愤怒,多次大骂父亲忘恩负义,对不起结发妻子。说父亲与姓江的妇女在河边戏谑打闹,母亲竟然用了一个词:“鱼水之欢”,真叫人哭笑不得。 ??? 尽管有儿孙膝下成欢,母亲是不是依然感到一种深深的孤独?是不是对将要去到的阴曹地府怀有一种未知的莫名的惶恐?母亲离开父亲太久,是不是在用一种奇特方式表达一种深深的幽怨?母亲要在阴曹地府开四家银行,要父亲以后依靠她,重新回到她身边,这是一种怎样的具有想象力的情感表述? ??? 我终于揣摩出了母亲在心理,知道她想听什么。有一次,又谈到了父亲,依然是老的谈话内容。我不再为父亲辩解,对母亲说:我梦见父亲了,他红光满面,衣着光鲜,对我说,给母亲买了房子,过几年来接她。母亲急切地说:真的呀?他带你去看房子没有?修得啥样子?我没有思想准备,只得说,没有,后来醒了。母亲显得非常失落。 第二次见到母亲,母亲首先是问我又梦见父亲没有?看到房子没有?这次我有思想准备,好多天以前就为母亲编织了一个极为美丽的梦境。我对母亲说:又梦见父亲了,父亲带着我看了为她买的新房子。新房子好像是在一个县城临河边的街上。县城河水宽阔平静,碧波荡漾,很清澈,看得见绿色的水草和很多游鱼。河边有很多柳树,柳枝轻摆,凉风习习。临河的街道宽阔整洁,街面的青石板铺得整整齐齐。街上很热闹,很多游人,铺面里五光十色,啥都有卖,生意很好。但是街上没有汽车自行车,只有马车、轿子、手推车。父亲买的房子临街,要上五级台阶,两边有一对石狮子,但是要比我们镇的大庙那对石狮子小一些。红漆大门又高又宽,门匾上有“马壮士邸”四个字。进大门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养鱼池,池里有很好看的假山。水里的游鱼五颜六色,非常好看。院子里种了很多花,有玫瑰花、牡丹花、荷花,还有很多兰草。兰草幽香,沁人肺腑,花开艳丽,悦心赏目。穿过院子,是一个大客厅。客厅很明亮,新漆的红木桌椅茶几,桌子上铺着洁白的桌布,椅子上铺着鲜红的绸缎垫子。地上铺着红地毯,墙上有古人的字画。门和窗是木制的,造型别致大方的隔子后面嵌着明亮的玻璃。门窗一色暗红色的族新的油漆,洁净闪亮,隔子上面雕刻的花鸟虫草,飞禽走兽,自然生动,栩栩如生。父亲特别带我看了母亲的卧室,很宽敞,很漂亮。花瓶里插着鲜花,墙上有仕女画像。床是古式雕花大床,朱红油漆、描金雕花。床上挂着洁白的丝质蚊帐,铺着鲜红的段子被盖。阳光照耀着,满屋映得通红。从房间出来,我还随父亲看了很多地方,房子大得很,起码有一千多个平方。父亲还介绍我认识了几个人,有花工、厨师、女佣。我特别看了女佣,三十多岁,衣着干干净净,五官也很端正,身体很好,一看就是忠诚老实又很能干的样子。 ??? 我叙述的梦境,太具体了,太美好了,母亲听呆了,将信将疑,一连声说:那么好呀?那么好呀?我没得好相信。照解放前他对我那样,倒是会给我买房子,硬是买了吗?看着母亲真切的神情,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滋味,母亲是那么天真,那么好欺哄。那种精神上的渴求又是那么容易满足,但又是好多年来没人给予她,使得她在黑暗中东碰西撞,瞎折腾,闹了多少事?为了使母亲相信我的话,我唆使侄女也在母亲面前编织梦境,应证父亲给买了房子。这次母亲彻底相信了,因为她认定二十多岁的侄女不会说假话。我向母亲吹嘘说,父亲为一个富可敌国的富豪亲人治好怪病,房子是富豪送给父亲的。母亲更是深信不疑。我随后对母亲一本正经地说,你以后到阴间就是老夫人了,在父亲面前脾气要好点,不能大事小事都发火。要会知宾待客,处事得体,对下人要宽厚,多体贴,多为别人着想。总之,要多学习,大户人家的老夫人不是那么好当的。母亲听着,竟像小女孩似地频频点头。自此以后,我每次回家探望母亲,她总是问我又梦见父亲没有,父亲生活得怎么样?父亲什么时候来接她?她甚至问我,父亲接她走的时间能不能和阎王商量,安排在正月初一、二,因为这样丧事可以多办几天,又不影响大家上班,丧事好办得更热闹,风光、体面。我回答说,我跟父亲说了,父亲的意思阎王太忙,见不到。但是他跟城皇菩萨关系好,城皇菩萨就像阳世间的市长、县长,能做出安排,满足母亲的愿望。母亲听了,很高兴,很有幸福感。 ??? 我不断地给母亲编织梦境,说父亲在阴曹地府生活得怎样富足、体面,怎样事业辉煌,怎样受人敬重,怎样思念母亲,怎样为和母亲团聚做出准备和安排,母亲非常喜欢听,越听越想听,竟封我个“外交部长”,见面就问有什么“新闻”没有?我总能随机应变,随口编造些谎言,满足母亲的愿望。说来奇怪,我不断编造的谎言,竟然改变了母亲!渐渐地,母亲不再骂父亲了,什么外遇不外遇的不再提起了,不再吵闹要着我们预先买地修墓了,不要求做跟真房子一样大的纸房子了,甚至流露出她买的那些冥币、纸金锭银锭没有了意思,看淡了很多,而且脾气也变得好多了。兄弟子妹对我给母亲编织谎言不以为然,大姐甚至不屑,总觉得母亲太自私,不为儿女着想。但大家都不敢揭穿,可能都意识到有严重后果。只有大嫂很高兴,因为她以前吃了不少母亲发脾气的苦头,又不敢对吵,要我多编一些谎言。 ??? 今年过完春节,我要上成都了,给母亲辞行。母亲拉着我的手,恋恋不舍,我还没走,就问什么时候回来,她临别想听我编织的梦境。我随即编了一个,情节是这样的:我在梦中又看见了父亲。父亲大概只有五十多岁的样子,红光满面,气宇轩昂。父亲身穿毛料长衫,脚穿铮亮的黑色皮鞋,头戴礼貌,正把母亲从一辆马车上扶下来。马车装饰得很漂亮,金灿灿地光芒四射,有两匹大白马挽车。母亲大概只有三十多岁,身材高大挺直,面如满月,五官秀美。母亲身穿紫色缎子旗袍,金色丝线绣的花边,大襟下摆绣的淡黄色和粉红色的硕大的牡丹花,鲜艳夺目。母亲穿着红色而别致的高跟皮鞋,走路端庄大方。母亲密实黑亮的头发向后梳着,后面挽着硕大的发髻,两只玉片似耳朵戴着珍珠耳坠,颈项戴着晶莹洁白的珍珠项链,丰满洁白的手臂上戴着玉手镯,右手中指上戴着白金戒指。母亲雍容华贵,微笑着,挽着父亲的手,来到一个有六间铺面开间的新开业的药铺面前。药铺是金鹅县(据说我们隆昌县民国以前叫金鹅县)即将开业的第一大药铺,父亲以金鹅县医药协会会长的身份和母亲一起为其开业剪彩。药铺装饰豪华,墙上有四川名家黄松眠、张彩齐的字画,地上铺着大红地毯,药橱和柜台都是簇新的,黑紫色的油漆光鉴人影。柜台上陈列有很多玻璃罐子,里面装满了人参、鹿茸、虫草、海马、麝香、山七、藏红花等等名贵药材。铺面里有十多张诊脉的书案,每张书案面前都站立着一名医生,一色蓝色毛料长衫,全都是父亲昔日的同事。铺面外面围了很多人,看热闹、看稀奇的,等候着诊病买药的,摩肩接踵,人声嘈杂。不一会,父亲的一个好友镇上著名的张医生简短致词,宣布药铺开业典礼开始,由父亲携同母亲剪彩。父亲和母亲面带微笑,各持剪刀一把,同时剪断红绸,一时古乐大作,鞭炮齐鸣。剪彩完毕,父亲和母亲向人们挥手致意。父亲又不断抱拳致谢,笑逐颜开。母亲和一些妇女握手,互致问候。随后,母亲单独离开药铺,和等着她的很多衣着华贵的妇女一起,她们将去地震孤儿院慰问捐款,母亲已计划好捐资冥币两千万……。 ??? 我编织的梦境,母亲的想象力无论如何是无法达到的,她被拔高的形象,是一辈子没有奢望过的。在梦境中,母亲雍容华贵、美丽大方、端庄慈祥、夫贵妻荣,众人仰慕。母亲听了我讲述,非常高兴,竟然说自己可能是星宿下凡,不然的话,以后在阴曹地府怎么会那么好?怎么会有那样的福气? ??? 西方人信仰上帝,上帝肯定是一个谎言。但是,这个谎言却是太美丽,大圣洁,所以被人们重复了几千年,可能还要重复几千年。这个谎言使人们的精神得到升华,得到皈依,心灵得到慰藉。这个谎言尤其使垂死的人们没有对死亡的恐惧,没有了对生命不能割舍的痛苦。总能使垂死的人充满憧憬和遐想,使死变成再生,使死变得安详和平静。中国没有上帝,中国有孔子,但是孔子“敬鬼神而远之”。中国的孔子、庄子、老子还有其他很多“子”都很诚实,没有谎言留给我们。所以,我们中国人大多没有宗教信仰,没有精神皈依,结果只有赤裸的名利追求和乱七八糟的封建迷信。中国的先贤们编排的“卧冰求鲤、割股奉亲”的孝道故事,虽然低级世俗,不近情理,但用意也无可厚非。今天的母亲无须我们割股有肉吃,无须我们卧冰有鱼吃,但是母亲只有肉吃能吃得香吗?只有鱼吃能吃得鲜吗?我们有多少人能够理解母亲这样垂死老人的心理?我们知道她(他)们有什么精神渴求?一个旧时代的普通文盲妇女几十年的思想积淀,我们又有能力改变吗?我们能讥笑母亲的迷信及无知吗?“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母亲用乳汁、艰辛、苦难、勇敢和智慧哺育了我们,使我们成长,今天我能回报母亲的只能是谎言。万幸的是我这个无神论者还不太浅薄,我能编排母亲渴求的谎言,我成了母亲现实生活中的光明天使。在我虚构的梦境中,父亲和母亲团聚了,夫妻恩爱,相敬如宾。生活不再有苦难和艰辛,只有幸福和富足。母亲不再是耄耋卧床老人,可以是美丽大方,雍容华贵的贵妇,可以是充满青春活力的像山中的仙子,水中的精灵的少女。母亲不再只是养儿防老为人生最大追求旧世妇女,而是有着崭新的人生价值追求具有怜悯、同情、仁慈、博爱的伟大情怀。终日卧床的母亲,无边的空虚和无尽的寂寞被驱散了,充满了美丽的憧憬和幸福的遐想。死后成为没有依靠的孤魂的深深的恐惧消失了,死是复活,死是再生!在新的世界里,在新的生活中,一切都将是那么美好! ?????????????????????????????? ?????????????????????????????????? ?三、 ??? ??? 我又回到老家看望母亲。八十九岁的老人真是一天不如一天。拉着母亲的手,我们说了很多话。我又编织了新的梦境,像舒缓轻柔的安神曲,很美妙,很动听。母亲幸福、满足的神情,很使人感动。母亲疲倦了,睡着了。我给母亲挪好靠背,掖好被子。我久久地看着母亲。母亲元气耗尽了,微闭双眼,却合不拢嘴唇,取了假牙的嘴成了一个黑洞。白色的节能灯光照着母亲灰黄的脸,面部皱纹很深,颈项上皮肤松弛下垂,形象很使我感到惨然。母亲已是“日薄西山,气息奄奄,朝不虑夕,人命危浅。”照爱人的说法,母亲的身体已像电视里的木乃伊了。我知道母亲将离我们而去,我心里涌起像幼小时候对母亲深深地依恋,终久有一天,我将再也握不住母亲温暖的手,看不见她的脸……。 ??? 我轻轻地走出母亲的房间,静静的站在石板街面上。 ??? 母亲现在还活着,无疑是我们最大的幸福,是大家庭精神凝聚的唯一源泉。每到春节,我们弟兄子妹侄儿侄女,国内的国外的,只要可能,都会奔着母亲回家团聚。春节前一个多月,大哥和大嫂就得着手准备采办年货,灌香肠,腌腊肉,腌牛肉,腌鸡,腌鸭,腌猪头,腌猪尾,买大肥阉鸡养起来,浆洗铺的盖的,清洗准备锅碗瓢盆,打扫卫生,忙得不亦乐乎。直到春节前两三天,大家回到家里,人突然间多了起来,很热闹,充满欢声笑语。 ??? 除夕的头天晚上是算账,分摊母亲的医药费、生活费、护理费等等,然后兄弟子妹侄儿侄女个人给母亲“发奖金”。早些年我们给母亲的“奖金”不多,一人就四五十元,但弟兄子妹多,母亲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有一次才七岁的儿子看热了眼,竟对我一本正经的说:以后长大了,要娶二十个老婆,生二十个儿子,一个儿子给五十元钱,他就能得一千元钱!近些年不同了,一百两百、三百五百,各自表现,母亲会很高兴,给我们很多祝福的话。做年夜饭的琐事很多,很烦人,很累人。但男人们不行,说得多干得少。下一代更不行,能帮着打扫卫生,收洗瓢盆碗筷,已是不错。炒菜做饭只能靠妯娌们。妯娌们有咬牙坚持、任劳任怨的,有疏懒一些又笨一些像打昏了的兔子清不到程序的,有很能干却需要给她贴膏药、刷浆糊、戴高帽子才能很好显示手艺来的。也有摆架子一点事不干的。总之,细想来,她们很不容易,看她们做年夜饭的全过程,很使人感慨。一大家人集在一起吃团年饭很热闹,尤其我们几兄弟的话都很多,侄儿侄女也的要加入进来。首先是品菜。爱人有几道拿手菜确实做得好,我们也算吃过好些大馆子,但都吃不到她做出的味道。侄儿侄女和孙辈们会大呼小叫,你争我抢,宁愿吃出病,不愿空了口。大哥却要鸡蛋里挑骨头,无话找话说,一边照样大吃大嚼,很搞笑。喝点小酒,大家的话就更多起来。今年的成绩,明年的期望,侄儿侄女们的学习、工作、婚姻、车子、房子、国家大事、社会现象、政治、经济、国内国外、天上地下,无所不谈,无所不包。半通不通、要懂不懂,面红耳赤,唾沫四溅。大哥倔强还加诡辩,二哥时有幽默风趣之语,兄弟固执且要把自己的观点强加于人,我说话虽有一定条理,却很难说服他们。过年就是这样过,很热烈,很充实,不然几百里几千里坐飞机坐火车开汽车回来干什么? ??? 大年初一早上,首先是晚辈给长辈、给母亲拜年,要压岁钱。长辈给晚辈发,有工作的给无工作的发,发钱的收钱的都有几句套话,不过这套话却百听不厌。发过要压岁钱,草草吃了早点,一大家子二十几个人就是逶迤去给父亲上坟。 ??? 父亲的坟离镇上只一两里地。到了坟头,先是放一串鞭炮,“噼噼啪啪”一阵响,算是给父亲打招呼,我们来看望他了。野外放鞭炮更有气氛,更能怡人心情。远远进近,很多人都在上坟,鞭炮声此起彼伏,在山丘回荡,硝烟弥散开来,会像轻柔的白纱一样,漂浮在空中。放过鞭炮,就是把一叠叠连起的纸钱撕开,然后就在父亲的坟前点燃蜡烛和香,烧起纸钱。蜡烛、香和纸钱也都要给邻近的坟头烧一些,以示友好,乞望那些死去的人在另一个世界相互照应。父亲的坟头烧着纸钱,火焰串得老高,发出欢快的笑声。香烟缭绕中,我们先是集体合掌给父亲作揖,然后是从男到女,从老到少,分批再给父亲作揖。也有少数女人跪在地上叩头。与别家不同在是,我们每个人无论男女老少分别都有一番演讲。演讲的内容大都是向父亲汇报各家今年的事业怎样发展,生活怎样幸福平安,子女的工作和学习情况。男人们重点是缅怀父亲功绩和优良品性,激励自己和后人。女人们的重点祈望父亲在天之灵保佑各家生意兴隆、财源广进,身体健康,子女的学习、工作、婚姻等等事事顺利。她们都很认真,很忏诚,好像父亲的阴灵无处不在,无所不能,各家现在的生活美满幸福,都是父亲保佑的结果。每个人演讲完毕,都会想起一片掌声,讲得好的,很忏诚的,掌声会很热烈。年复一年,形成了一种传统,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家庭文化氛围,增进了大家挺的团结,有一种特别的凝聚力。妯娌们在父亲的坟头演讲是一道很特别的风景线。各家不是子女争气,读好学校,有好工作,就是生意兴隆,财源广进,或是兼而有之,都有本钱向父亲汇报。对着坟头讲,听话的是活人,你不服我,我要强你。有的对大家庭贡献太少,太自私又很虚伪确又希冀父亲保佑的,会被含沙射影地受到指责。我那个大嫂只读了三年小学,我们都开玩笑说她一个文盲管四个大学生。大嫂最有幸福感,满足感,她每次上坟的演讲都是感情真挚,语言动人,赢得掌声很热烈。 ??? 大年初一晚上,特别欢乐,特别使人回味,一连好几年,我们大家庭都搞了有模有样的“家庭卡拉OK大奖赛”。之所以说有模有样,一是煞有介事的要请几个跳街舞的大姐做评委,二是兄弟每次花几百元钱争做赞助商。要设奖,一等奖或一百或八十,二等奖或五十或六十,三等奖或二十或三十,凡参与的都有参与奖,参与者每人一瓶洗发水或是护肤品。参与者很踊跃,除大哥大嫂,大姐和大姐夫不参与外,二哥二嫂,我和爱人,兄弟和弟媳都参与,侄儿侄女,外侄儿外侄女,外侄孙外侄孙女,二十多人轮番上阵。我和爱人唱了一首《康定情歌》,评委评论我唱得还不错,只是抢得太快了,给了个八分。二哥和二嫂来了一首《纤夫的爱》。二嫂是川中石油矿区宣传队的台柱子,自是不错,只是二哥音不准,用嗓更不行,评委没给分。兄弟和弟媳唱的《天仙配》中《夫妻双双把家还》,弟媳唱得很一般,兄弟勉强能唱,到后面唱不来,只能看着电视屏幕念歌词。确是太蹩脚了!掌声、笑声、歌声、音乐声、念歌词的声音响成一片,侄儿侄女有的眼泪都笑出来了!看来我们这一代四零后五零后尤其是男人唱歌实在是太不行了,跟现在的年轻人无法比。但正是我们的参与,才有了非常热烈的气氛。后面是侄儿侄女纷纷登场,都唱得很不错。尤其是二哥的大儿子,手执吉他,自弹自唱唱了一首藏族歌曲。侄儿刚一展歌喉,几十个人立刻静了下来。侄儿确实唱的太动听,一副男中音像青藏高原一样浑厚广阔!大家屏着声息听他唱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五个评委同时亮牌,都是十分。侄儿很淡定,平静地走了,但二哥非常得意,那脸上的笑容,买彩票中了五百万巨奖都一定不会有那么灿烂! ??? 在欢乐的气氛中,儿子终于拿起了话筒,唱了一首《朋友》。当时儿子正在读中学,学习成绩中等,学习压力大,加之又当了几年的留守孤儿,精神压抑,性格扭曲,很内向,平时难得见到笑容,更是别想听到他的歌声。儿子唱的并不好,得了八点五分。但是儿子生涩的歌声,我听着像是天空传来的天籁之音!在歌声中,我仿佛看见儿子沐浴金色的阳光,活泼、开朗、帅气、大方,神采奕奕,正缓步向我们走来。爱人眼里含着激动的泪花,我们以最响亮最热烈的掌声鼓励儿子。儿子以后走得很远,从我们小镇走到了巴黎,手中拿着法国国家应用工程学院的硕士毕业文凭,潇潇洒洒地站在了我们面前! ??? 大家庭过年,很充实,很热闹,是一种期盼,是一种精神享受,是一种重要的生活方面。但是这些年母亲更老了,儿子和侄儿侄女们都长大成人了,都伸能展志、远走高飞了,“家庭卡拉OK大奖赛”也有好多年没有搞了,过年更少了很多欢乐的气氛,少了很多内容。如果母亲一走,没有了精神凝聚根本所在,大家庭过年必将烟消云散,只能成为历史,成为一种回忆了。惆怅、空虚、失落侵袭上来,我的心情沉重起来。我想到我们的下一代,她/他们各自西东。他/她们的下一代还能二三十个人邀在一起闹闹热热的过年吗?还会团聚在一起给什么人上坟吗?还会搞“家庭卡拉OK大奖赛”吗?不会了,不可能了!精神上的成长会怎么样呢?会缺失些什么? ??? 大哥的房子在上半镇,是老房子。整个上半镇的老房子都还未改造,很远才有一盏路灯。在昏暗的灯光中,老式的木结构房子黑黝黝的显得很破旧,衰败,毫无生气。房檐高低错落,有的很歪斜,檐口的瓦片参差不齐,好像一有风吹草动,随时都会掉下来。老旧的石板街面,经过汽车的碾压,尽管修修补补,还是破破烂烂。路灯灯光照射着,投射出高低不平的使人很恐惧的黑影。就是很熟悉的人,也要很小心脚下的路。 母亲正在迅速衰老,很快将离我们而去。旧的农耕文明像街面的石板被碾烂,像老旧、歪斜的木结构房子,必将推倒重建。但是新的文明是什么样子?是现时的北京、上海、成都?是滚滚的车流,是鳞次栉比的高楼,是我们镇经过改造的下半个镇?下半镇的街道是像模像样的水泥街面了,也有了绿化树,两边都是五六层的楼房。楼房底层也尽都是铺面,里面所卖的吃的穿的用的应有尽有。跟上半个镇跟改革开放前相比简直就是天上地下。只是一到下午,街两边铺面门前大打都是打麻将、斗地主、下象棋的人。大大小小二十多间茶馆里的人座无虚席,老的、年轻的、女的、男的,都在赌小钱。这是新的工业文明或者社会文明吗?好像是,又不像是,总觉得缺少些什么。残缺的生命,残缺的精神,残缺的追求,残缺的……。突然停电了,路灯熄灭了,很少的窗户和门缝透出的光亮突然都消失了,周围是一片死寂,重重的黑暗包围着我。隐约可见的歪斜的房檐更显得阴森恐怖,好像就要垮下来,压在我的身上,我不由向前走了几步。黑暗中传来了锣鼓和唢呐的声音,是下半镇的九十一岁的章老太婆死了,正在做着法事。我想起了母亲,想起母亲的睡像。踩着脚下的街面石板,我在心里喊道:仁厚黑暗的地母啊,不久母亲将带着童真,带着憧憬来到您的面前,在您博大的胸怀里,母亲一定能平静安详地合上双眼,灵魂得到安息! ? ? ? ? ? ? ? ? ? ? ? ? ? ? ? ? ? ? ? ? ? ? ????????????????????????????????????????????????????? 2011年9月 ? ?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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