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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响在时间深处的低吟

小城,盛满阳光,盛满笑声,盛满熙来攘往的笛鸣,盛满粼粼店铺的叫卖,盛满KTV昼夜不息的歌喉。

这些似乎都不足以拴住我的灵魂。我的灵魂总会悄悄回到过去,谛听那回响在时间深处的低鸣。因为那些曾经谛听过的声音,或者低鸣,是那样的刻骨铭心,是那样的难以忘却。

那是岁月的低鸣,是苦难的低鸣,是生命苦苦挣扎的低鸣!它曾经落满我稚嫩的心田 。

小的时候,家像个鸟巢,一直栖在别人的枝上。爷爷那会,租在许家大屋,爸妈四十多岁前也是。许家大屋确实大,像闽西围屋,只是形态不同,风格迥异,却一样恢宏。它有上下厅,两侧是厢房,厢房过去是巷;巷长长的,两头是木栅门,筛子一样滤过一缕缕光阴;巷过去是偏房。我家租左巷东边三间偏房,挨着我家是一鄢姓人家租住,其他房由一寡妇——许家大屋主人住。说是住,其实是守。一般她住上厅及两侧厢房,其余空着。

看上去,许家大屋像一块大大的乌云沉落于山麓 ,土墙灰瓦,黑压压一片。假如几羽乌鸦盘旋,一声啼叫,没有不会毛骨悚然的。据传,许家大屋建于民初 ,房子建起不到两年,先后死去几个男丁,这个曾经的旺族最后只剩下寡妇的丈夫这一脉了,她的丈夫也是英年早逝,幸好遗下一子。从此,许家大屋开始怪异起来,这个说撞见生小孩大出血死亡的许家大媳妇了,那个说听见死去的许家老三在左侧厢房哭泣了。父亲那会是生产队干部,常常开会到深夜,一次巷里走着,黑灯瞎火的,觉得脚下总有牵绊,左一脚踩下去软绵绵的,右一脚踩下去软绵绵的,似狗又似猫,“唧唧”地叫着,吓出一身冷汗,大病了一场。许家大屋闹鬼的事更是传得沸沸扬扬。实在没处住的,才会租到这来;平日,人家也怕踏进;偶尔走进,觉得像进了地宫,扑面一股阴晦气息。那时还小的我,即便白天,也要在母亲的陪伴下才敢走出那长长的巷;晚间,刚到门口就吓得缩回了头,哥哥姐姐们也要相互伴着才敢走出门。

突然,有一夜,一阵凄凄的哭声把我惊醒,我吓得一下钻进被窝里,蒙住了头,大气不敢出,只听得心突突跳。这不是那寡妇的哭声吗?我很清楚那寡妇,她和我母亲很投缘,一直姐妹相称。穿过廊下一条过道,她就从厅里到巷里我家门前了。她们常常一聊大半天。我总是倚在母亲怀里 ,听着,也看着记牢了那寡妇的面容。她略宽的前额,弯眉,稍圆略嫌长的脸,两排牙齿好白,特醒目;素净装扮,爱干净,穿出的衣服熨帖又平整,看不出一点灰渍,小而又小的“三寸金莲”,高高的发髻,一步一颤,袅袅娜娜,旧时大家闺秀的样儿,是个美人。

三更半夜,她在那大厅门口哭什么呢?断断续续的能听出一些字句,却因为小听不明白什么意思。她哭啊哭啊,似乎是要哭过一年,哭过一世,每晚那时刻总会幽灵似的飘起那哭声,那么凄厉,那么悲切。我,总是于恐惧中入睡,于恐惧中惊醒,于恐惧中瞪着恐惧的双眼,想象着许家大屋里可能藏着无数鬼怪,于恐惧中盼着快快天明。

她是哭自己命苦吗?三十岁上,丈夫便辞世而去,遗下三女一子。十多年她独守孤灯,苦熬苦撑,忘了自己是女人,慢慢像变成了男人;十多年她把另一副没人挑的担子搁到了自己肩上,承受着比别人多得多的压力。而她一个小脚女人的能耐又是有限的。她所以嫁进许家,也是因为许家曾经是个殷实人家,不然能盖起那么大的房子吗?划成份时却是中农,谁也不知个中缘由。人们私下传说,她家有不少“硬货”(即金银),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她家有一张全村仅有的“牙床”,雕满花草虫鸟、人物禽兽,镀着金,(据说前些年五千多元卖了),我常常跟着母亲去她家,看着那“牙床”出神。那时集体靠工分称粮,她家总欠债,可她一点不慌,总能拿出许多钱到队里买粮。

她是哭青春不再吗! 十多年风华落尽,十多年容颜憔悴,仍孑然一身。凭她的姿色,再续前缘,一句话的事,多少男人趋之若鹜啊!可她选择孤灯相伴。古人云:“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她是否后悔了当初的选择,以至于空对菱镜枉自悲?

不!这些都不是。她所以哭得那样悲切,在今天的人看来简直不可思议。当初为了儿子念书,出人头地,她费尽心事;儿子出息了,在六朝古都南京工作,却舍不得儿子离那么远,要他伴在身边了。也是,那会从南京回家一次要好多天,回趟家像上月球,儿子一两年才回家一趟,想见儿子只能在梦里。寡妇想想憋屈,更是伤心,还不如辞了工作,回家种地,也免得自己守着那空阔的房子瘆人,落寞孤寂。可一封信不见儿子回,两封信不见儿子回,十封八封也是。于是,她哭啊哭啊,希望这哭声能飞到千里之外的南京,能飞到儿子耳里。终于,哭声惊动了石头城;终于,儿子辞掉了工作,回到了她的身边。那天,月亮刚上东山头,他挑着两皮箱,蹑着脚,左手扶着担子,右手划水状,生怕摔了。村里人围了出来,却没一个人为他辞了工作而惋惜,那时人们对于工作似乎并不太在意,因为薪水低,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差别并不大。要是搁到今天,甚至更早些的二十年前、三十年前,有哪个会因为母亲一声苦而轻率地辞掉工作呢!?又有哪个母亲会那么不明事理,为了自己而置儿子前程于不顾呢!?他们巴望儿女远走高飞,要是能去伦敦、纽约,还鞭炮相庆呢。一个时代,一种观念,看着听着奇怪,想想也就不难理解了。

过了几年,寡妇的儿子当民办老师了。后来还转了正,今已退休。也算是有个还好的结局。那寡妇前十年才故去,活到九十多岁。但在当时有个问题我一直想不明白,那寡妇夜夜哭,夜夜吵,扰得一村人惊恐难眠,怎么没一个人去劝说呢?母亲是这样说的,深更半夜,大厅门口阴杀大,谁都怕去那,更何况是许家大屋。后来我想,人家许寡妇一人守那么一大块房子,也不见被鬼吓着掐着呀,可见有关鬼的事是人之疑想,子虚乌有。母亲又说,又不是夫妻吵架,邻里口角,怎么劝说呢,人家还以为你是嫌她吵呢,包不准给你一个不高兴,她想咋哭就咋哭,爱哭多久就多久。

很是无语, 真是怪诞的乡间,怪诞的人和事!

隔壁姓鄢的是个少见的厚道人,也是个古板的人。和你说话要是说错了一个字,准会回过头来刻意纠正;碰上一个和他说错了半句话的,他会“哼”的一声,牢牢的记很久;要是有一点对他不敬的言辞,他会气得脸色铁青,三天不出门,两天不吃饭。集体时,一些小青年做事毛毛糙糙,他当面只是脸色难看,一转身便叨叨絮絮,还夹杂着一两句脏话,但他会一点点去修正。他不苟言笑,自尊又很自卑。总听他埋怨自己命不好,尽生女儿。那一年,还一胎蹦出两个女儿,他老婆哭,他也哭,几个女儿跟着也哭,一家人哭成一团,哭得死去活来,从早到晚不见升起一点炊烟。邻里看着是事,就劝呀,开导呀,不知谁一个主意,说干脆把那双胞胎女儿抱给别人。老鄢一下顿住了哭声,觉得没错。那会又没计划生育,怎么生都可以。他即刻着人找个合适的人家。

一个早晨,几个陌生女人走进了老鄢家,一会,屋里哭作一团。我倚在自家门前,吃着母亲给的炒米(剩饭晒干后炒爆的米花),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走了过去,往屋里探了探,只见老鄢的妻子抱着双胞胎中的一个久久不见松手,长长的涕液挂在唇上。我略略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那时乡间常有女婴从外村抱进,也见有女婴从村里抱出。最终,老鄢的老婆松开了手,几个女人抱起孩子,走出巷口,直奔后山,头也不回。女人嚎啕着,匍匐到门口,声音也哑了,断断续续地哭诉着:“伢啊,你出生还不到一个月啊,我怎么会忍心把你送了啊,不是妈狠心,我是被逼无奈呀!要是有来生,你千万别再是女儿身哪!”一圈圈围着的女人们也陪着“吧嗒吧嗒”掉泪。她突然想起有个小玉坠忘了给女儿带上,即刻着丈夫追了去。一连数夜,躺在床上,总能听到隔壁嘤嘤的哭声,母亲有时也唏嘘着,我知道母亲在陪着伤心落泪。作为女人,最柔软的地方,哪个不是泪做的?我辗转着,醒了睡,睡了又醒。那会我依稀知道了人世间的一些事情,心想:要是自己也是个女娃,爸妈会不会也把自己也抱了呢?

不要说那时,便是现在,“男尊女卑”。“多子多福”观念,依然在一些人的脑子里顽固着。想想,哪个人不是母亲生的?哪个母亲不是女的?假如世上没有了女人,仅仅是去了“半边天”吗!不解的是,许多母亲不喜欢女娃,甚至讨厌女娃,不知她们是否忘记了自己的性别,难道她们不知道自己是从女娃来的?她们讨厌的仅仅是女娃本身吗?

终于是抵不住那世俗的力量,双胞胎中的另一个女娃也抱给了别人,次年老鄢还真生下了一个男孩。

在我生命的旅程里,我只见过奶奶一次,却不知道她长什么样。都说她漂亮,也是,从父亲和两个姑姑的形容上大抵也能看出奶奶的影子。但毕竟是不同的个体,自然会有许多不同之处。似乎是有些矛盾,既然见过,怎么会不知道长相呢?

我的童年连着许家大屋,在那总能听得到许多刻骨铭心的哭声。也是一个夜,一个有着淡淡月色的夜,刚刚睡着,又被另一隔壁“哎喲、哎哟”的哭叫声惊醒。那时我还真非常小,恐惧的不得了,母亲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谁在痛苦地叫唤呢?母亲没吭声,我也不懂得问。一日,我蹒跚着,无意走到那门口,门虚掩着,我小手用力一推,见小木窗一头墙角的床上,卧着满头银丝的人,幽幽的光,乱发遮着脸,左手放在床沿上,右手无力地抬起,缓缓地向我招着:“伢子,过来,过来,” 我一惊,大哭,跌倒在地上。母亲飞快地跑了过来,一把把我抱起,一边哄着:“伢子莫怕,莫怕,”一边亲一下我的脸,又朝地上吐一口沫(意即吐了惊吓,不会发梦)。

那次后,我再也不敢到那门口了,那蓬乱花白的头,那枯枝一样的手,乳胶一样黏在我稚嫩的脑子里,挥之不去。这是谁呢?多年后,我懂事了,说起那事,说起那惊魂一刻,母亲告诉我那是奶奶。也就在那一次,我知道了奶奶的一些身世。她略识字,粗通文墨,出自还算殷实人家,曾一日三个媒婆登门说亲,传为佳话,却偏偏嫁到一个山旮旯里。没几年,丈夫死了,也没留下一男半女。爷爷娶奶奶,算是二婚;奶奶相貌俊,也刚二十出头,而爷爷又有点寒酸,娶虽结过婚的奶奶也心甘情愿。爷爷奶奶结婚后就搬到许家大屋这村了,这也是奶奶的娘家,也是我的故乡了。母亲嫁进来后,都依着奶奶。那会自然是封建礼教重,但奶奶也是能干,绣花纳鞋,剪裁缝纫,样样精通。我不由为奶奶自豪。但那时奶奶已去世多年了。母亲并告诉我,我看见奶奶那会还不足两岁。后来,清明随哥哥去扫墓,一看奶奶生卒,我那会是虚岁三岁,印证了母亲的话。两岁,懂什么呢,又知道什么呢?完全还是孩提的最初时刻。可那次见着奶奶的惊魂一刻,却刀子一样刻在我尚未摄入多少信息的大脑里,那样深刻,那样清晰如昨。约半月前,无意和小女聊起,女儿一句“是吗”,半信半疑,的确连我自己也有点惊讶。但那是不容置疑的。我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尚能记起两岁时的事?我要谢谢奶奶,谢谢那次偶然见着奶奶,才使我留下那一份最最珍贵的记忆。不然,我没有资格说我见过奶奶,我也将作为奶奶的孙子而没见过奶奶而遗憾终生!

遗憾却总会是有的,那次我并未看清奶奶,没看清她的模样——那怕是秋草一样枯萎的模样,没看清她的容颜——那怕是落日一样淡漠的容颜。假如我那时是个小男孩就好了,也许就不害怕了,就能走近奶奶,看清奶奶,也许还会抚摸着她的手,感觉她的体温、她的心跳,感觉我和奶奶相通的血脉;或者倚在床边,和奶奶说着话,听她讲故事,讲人生,也许今天一样记着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呢。可是没有假如,但我依然满足,因为我毕竟看过奶奶,尽管那是一次不完全的相见。

似乎是有着相同的命运,如今九十六岁高龄的父亲和当年的奶奶一样,也卧床不起了。我不知道奶奶当初得的是什么病,但我知道奶奶没有父亲幸运。这并不是说爸妈那会不孝顺,实在是那时家境贫寒。卧床的父亲,现在有专人照料,想吃啥有啥,奶奶那会饭都没得吃,能想吃啥有啥吗?后来听说,奶奶是在那个寒夜离去的。出殡那天早晨,我刚醒,姐姐抱着,睡眼惺忪,只记得奶奶的棺木被抬出巷口的那一刻,和那斜风细雨里翻飞的纸钱、漫天的哭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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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6 3:18: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