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
正文 | 我相信,人与人之间是讲究缘分的,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席慕蓉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能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我想,我的上辈子应该是个唱戏的,每天要到大街上卖艺吆喝,换取众人的驻足观望,因此今生才会成为老师,而那些前世的观众,却改作了我这一世的学生。一批批的学生,迎来,送往,相识,相知,别离后再相聚,或是,永生不再有交集。有些人,无论过去多少年,都不会忘记,有些人,无论相处多么久,都不愿回忆。我不知道阿正将会属于哪一种。 第一次见到阿正,是在初二的第一个学期。暑期刚过,新学年开始,紧锣密鼓地报名,收费,布置各项工作,班主任们都忙得团团转。老生懂规矩,倒也不用费太多口舌去念各项守则,只是中途依然有插班的新生,人不多,每个班一两个吧。开学第一天,我在讲台上像个将军般指挥着学生打扫卫生,分发新书。门口站着两个人,是阿正和他妈妈。我让他们进了教室。阿正的妈妈应该不到四十岁,穿衣打扮挺时髦的。她说孩子是从外地转过来的。我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男孩,他脸上长满了青春痘,那些小疙瘩似乎侵占了他脸上的每一寸肌肤,连额头都没放过。长着这样一张脸,对青春期的男孩来说,的确让人沮丧。他低着头看着地板,手指交叉着,有些紧张与羞怯。我问他上个学期考了多少分,他稍稍抬了一下头,说,都没及格。怕他紧张,我没再多问,让一个男生陪他去总务处搬了桌椅,把他安排在一个人少一点的组里。 阿正在我班待了一个星期,学校要重新分配这些新生,就让几个班主任抓阄,当我听到他被别的班要走了时,我松了口气。几天的相处,他让我有些头大。他的英语差得离谱,连“翻到多少页”这样的句子都听不懂,走到他身边,手把手地指着页码,告诉他,我们已经读到第几行了,他仍是一脸茫然,因为,他根本不在听课。他喜欢将衣服的领子支起来,缩着脖子,想要将那张爬满了小痘痘的脸隐藏在外套里,像是契诃夫笔下的《套中人》。九月的天气依然延续着夏季的炎热,对这些小鹿般的少男少女们来说,每天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浑身散发出好闻的气息是件很重要的事。但阿正似乎没有那样想。不知道他是闻不到自己身上的那股馊臭的汗味,还是压根儿就不在乎,他的衬衫好几天没有换,两只不同花色的袜子也伴随着他在课堂上征伐杀戮,只是苦了同组的几个人,一边上着课,一边还要用手捂着鼻子。 二 学生一茬又一茬地换着,像割过的韭菜,只要根在,新的叶就会长了出来,而老师却在一年一年地老着,像早上卖剩下了的白菜,被阳光蒸发得皱巴巴的。初三了,学校重新分过班,山不转水转,时隔一年,我和阿正又重逢了。我抓阄的名单表中,有他的赫赫大名。他还是那样沉默寡言,低着头走路,站在老师身边时,手指交叉。他的小痘痘不仅不见好转,似乎长得越发密集了,而且还有一种硬硬的感觉,像是一个刚被削了皮的菠萝,还未来得及用小钩刀将那些小刺勾出来,一个个耀武扬威地宣誓着它们的主权。 我将他分在一个比较活泼的组里,希望那些组员能够带动他。然而每次的小组合作,他都是非常勉强地参与,有时要提醒好几遍才会转过身去。他刻意与组员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的桌子与同桌之间隔了一条宽宽的缝。 有天早自习,我把他叫出了教室,想和他聊聊。问他,在新的班级里还适应吗?为什么不和同学交流呢?单独相处时,他倒是显得大方多了,眼睛看着我,笑了笑,说,没有什么不适应的。不想和同学交流,是因为大家不熟悉。我又问了些学习方面的问题。我问他为什么要在政治卷上乱写。政治老师告诉我,有道题是这样的,有个人把他的财产全部捐赠出去了,问学生有何想法,阿正交给老师的答案是:这些都是骗子。他跟我解释说,之所以那样讲,是因为他觉得没有人可以真正地裸捐,与其违心地说,要向这样大公无私的人学习,还不如揭露他的虚伪,这样来得更痛快些。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能斥责你的想法,但是这是考卷,就应该要按常理出牌。他反驳我说,你说的不对,每个人应该要尊重自己内心的想法。他说,有时候,我明明知道题目的答案是A,却偏偏要选B,因为我不想违了心中的声音。我说,你是个火星人。他知道我在开玩笑,也笑了一下,说,老师,你知道这个宇宙有多大吗?大得我们都不可想象,你也知道,那里不仅有火星,还有很多星呢。比如冥王星……我立刻叫他打住,我叫他出来,不是让他给我普及天文知识的,他东拉西扯,就是不愿我去探究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我长驱直入,切入了主题。我问他,现在是判给了爸爸,还是妈妈。他一愣,交叉的十个手指头立刻分开来,变成了两个拳头。他的脸因为悲愤,那些小痘痘似乎膨胀了不少,而且还有些泛红。他像只困兽,低吼着,别给我提他们,我以后谁都不靠,我就靠我自己,我要自己挣钱买房,他们谁的房子都不要。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让他冷静下来,他抬起胳膊,甩开了我的手,眼睛里闪着一股仇恨。我静静地陪他在五楼的走廊上站了会儿,他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了,只是我知道,这次的谈心要画个句号了,而且还是个失败的句号。 三 一个周日晚上,学校要求上晚自习,我没有见到他,怕出安全事故,赶紧给他家里拨了电话,是他外公接的。我问他阿正怎么不来上晚自习呢?他外公把电话递给了他。他在电话里说,学校的安排太不合理了,白天不上课,晚上来上什么课呢?我说,我也不希望晚上来加班,但是,有些东西不是我们所能决定的。他说,好吧,我明天来上,今天忘记了。其实我并没有期待他赶过来上课的,只要跟我请个假,说声,老师,对不起,我忘了周日还要来上课,就够了,然而他的回答总是那么挑动人的神经。我深深吸了口气,怕自己会在电话里发飙。毕竟做错了事还那么理直气壮地指责别人不是的学生并不多。 春节,他给我打了几次电话,第一次,他问我,老师,什么时候报名,我说正月十七,他说,哦,知道了,就干脆利索地挂了电话。过了几天,他又打电话问,老师,什么时候报名,我说正月十七,他说正月十七是什么时候,我楞了一下,说,是元宵节之后的两天。农历十四,他又打电话问,老师,什么时候报名。我说正月十七,元宵节之后的两天。他说,元宵节是哪天。我在电话里扯开了嗓子,说,明天就是元宵节了。挂了电话,我抱着手机狂嗑。 报名那天,他没来,叫了一个同学跟我打了声招呼,说是有事。开学后见到他,以为他会像别的学生那样对我笑一笑,没想到他正眼都不瞧我一下,脸都快埋到书里去了。他坐在第一排,他外公曾经打电话请求我把他的座位安排在前面,说他的眼睛不太好。我们的座位是两个星期轮一次,所以也没有刻意地给他换座位,毕竟到了初三,视力下降的学生不少,也不可能各个都兼顾得到。倒是本组的同学挺照顾他的,把他换到了前面。他低着头看着小说,我叫他把书拿进去,他眼皮都没抬一下。我很想发火,还是忍住了。毕竟才刚开学,懒得给自己添堵。 离中考就剩一百来天了,升学的压力迫使着学校想尽办法去提高学生的成绩。周末是不能补课的,只好指望着每晚六点到八点的晚自习了。有天上课,我从他身边走过,他对我招了招手,像个老板训斥小蜜般地板着脸。他说,我要求请一个星期的假,晚自习不能来上。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这个你不需要知道。我喘了口气,好让我的心脏学会承受火星撞地球般的巨大冲击力。我没有与他深究下去。等我在学生群中巡视了一圈,再走到他身边时,我发现他的书上有一滴泪痕。 下课后,我拨通了他外公的电话,是他外婆接的。我问她阿正为什么不能来上晚自习,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她说家里没有出任何事,一切都很好。他在撒谎,他骗他们说学校要从下个星期才开始上晚自习,这周不要去。 我又把他单独叫出了教室,问他为什么不想来上课,他说,我为什么晚上要来上课呢?这对我来说没有一点提高,学校这么做,只是为了提高自己的声望而已。我没有说话,盯着他看,他的目光迎着我,很快又垂下了眼睑,像是自言自语,极其不耐烦地说,好吧好吧,我下个星期来吧。 第二天的课间活动,我在办公室里批改作业,他急冲冲地跑过来,有些气喘吁吁,我问他,是不是找我有事。他说,老师,我想给你讲个故事。我拉了把椅子,让他坐下来讲。他鼓着腮帮子,像是只充了气的青蛙。他说,一条狗在路上捡到了一坨屎,它很高兴地把屎吃完了,他问老鼠,屎好吃吗,老鼠说,他不吃屎,只吃大米。狗很生气,就把老鼠吃掉了。狗遇见了老虎,问老虎,屎好吃吗?老虎很生气,把狗撕碎了。他说,我的故事讲完了,就这样,我走了。说完,“忽”地起身,像阵风一样快速地消失在我眼前,似乎从未在办公室出现过一般。我摸了摸鼻子,细细地品着他的故事,却发现自己成了个弱智的学生,压根儿搞不懂这位大虾想要表达些什么。 三 阿正的妈妈打电话来了,我知道她是南乡的,就用了土话。她很惊喜,因为这无疑之间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我和她聊了一下阿正最近的表现,我告诉她,阿正上课时总是用双手捂着耳朵,似乎老师们个个都是灭绝师太,或是念着金刚经的和尚与尼姑。但凡念到他的痛处时,他会突然拽紧拳头,一拳砸在书本上,嘴里念念有词。好在我也与科任老师们都有所交流,大家倒不会大惊小怪了。下课休息时,他几乎都是蹲在座位上,除了学校强制要求的跑操,基本上是人不离凳的。他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又随时像个要爆裂开来的火山,将滚烫的岩浆泼撒给周边认识的每个人。 电话里,我很直接地告诉她,阿正很可气,但也很可怜,他是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孩子,他在逃避些什么,却又想通过一些过激的语言,甚至是握紧的拳头来证明些什么。毕竟敢像他这样明目张胆地与老师对着干的孩子不多,更何况还那样不明所以地给老师讲什么狗吃屎的故事。 我迟疑了一下,鼓起勇气对她说,你应该带孩子去看看心理医生,不要讳疾忌医。 电话那头的她哭了。她说她知道这个儿子难管,也知道孩子可怜。孩子有暴力倾向,是因为阿正爸本身就是个家暴的人。阿正爸三天两头地揍孩子,动不动就把阿正锁在家里不准上学,她痛下决心离婚,也是为了要保护孩子,她说她什么都没要,只争取了孩子的抚养权。没想到,离婚对孩子的伤害是那样大,以前的孩子是多么乖巧,多么可爱,怎么现在成这样呢? 为了生计,她把孩子托付给了年迈的父母,自己外出打工去了。我劝她多回来看看阿正,外公外婆并不能替代父母,不管是谁的错,现在受伤害的是阿正。他在抗拒着一切,没有朋友,没有快乐,没有安全感,甚至走路都是贴着墙,生怕别人推挤他。而他的内心深处却也在渴望关爱,渴望重视,渴望得到别人的认可,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与人相处,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他的满与不满。 阿正还小,他的人生还会很长,而我,与他的缘只剩三个月,既然结了这份不可推却的缘,我倒也希望是善缘。我能给的,以后会尽力给,只要他愿意要。 春天的阳光很暖,与他别离时,将会是盛夏,这段日子,太阳会一直都在,我想我应该试着去采一束阳光,看看能不能暖暖他的心,尽管他的心里有那么大一块阴影,那是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如果可以,我愿意成为那一束亮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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