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标题 | 1975年的大水 |
| 正文 | 很多年之后，我终于确定，1975年的大水是在7月份发生的，之前我一直觉得是在五月，因为有端午大水一说——端午前后，我们那一带总是雨水不断，而下游的兰溪则多半要泡在水里。好吧，我承认，记忆也会骗人。 1975年我七岁，那一夜，我是睡在家里唯一的雕花大床的篾席上，打赤膊。在我一个激灵醒过来的瞬间，第一念头是我尿床了，因为我又一次久违地梦到自己急得团团转之后一头扎进了一间类似茅厕的小房间，下意识中摸到下身已经湿透！但又发现我的脊背也是湿的——有点冰凉。这让我怀疑自己还在梦里，我抬起胳膊又放下，在床沿篾席上居然拍打出水花来——这一下我是真醒了。——我相信那个夜晚每人都会有比我更传奇的经历，像我妈妈，她是听到密集的狗叫以及门口杂乱的脚步而醒转的。睁眼一看，乖乖，那些水正从狗洞里不断地流入，很快就漫过门槛从门缝里汩汩涌入。她推醒我爸，叫醒了姐姐和二哥。正在犹豫要不要开门，就听到门口有一头大猪在拱门！它要进来！我妈妈毫不迟疑地回绝：“你走吧你走吧你到其它地方去！”一边还咚咚咚敲门板赶它——那头猪终于哼哼唧唧地走了。妈妈说，猪上门不是好事情，“猫来穷，狗来富，猪上门是添堵”——不管多大的猪上门，卖猪所得的钱笃定要一分不剩地花出去的，这样的例子太多了。又比如我大哥，当夜，他在生产队的粮库里值班，他是怎么醒转的，又是怎么度过那个不眠之夜的，我就很想知道。据说当晚有人一惊醒站起来，竹床翻了的。呵呵，我继续说我自己吧。 我一骨碌坐起来，习惯性地滑下床——床前应该有一长条状的矮几，我们称为“踏床”，用来放鞋的——扑通一声，我就站在齐胸的水里了！我愣了好一会儿，终于意识到这是发大水了！门房开着，大门口隐隐约约传来大人的声音，同时我慢慢习惯室内暗弱的光线了。大米缸在一漾一漾地浮动，它似乎想浮出狭小的房门。那张“踏床”，正在左手侧漂浮，漂浮的还有其他一些小玩意儿。正愣神，水位已经上涨到我的头颈了，我的身体能感觉到水流的冲击。但我并不慌张，7岁的我已是凫水的好手了。我试探着蹚水过去，有些地方我还游了几下，水有些凉，倒是空气中有股寒意。 在堂前，我看到影影绰绰好几个忙碌的身影，我爸和姐姐、二哥，正在往楼上转移家什。几只鸡停栖在猪圈上方的横杆上，很疑惑地侧着头，怯怯地发出微弱的几声单音。倒是猪圈里的猪，哼哼唧唧很热闹。鸡埘还在，八仙桌还在，它们的上面现在堆满了坛坛罐罐，压着不让漂浮。 大门口，我看见左侧不远处是我爷爷和益基的爸爸，站在漫过小腿肚的水里看着天色，小声嘀咕着，天上飘着小雨。右侧的水势有些吓人，暗夜中似乎能听到哗哗的水声——那里原本是一条纵贯南北的大路——现在成了一条湍急的河流，而我家西南的排头土墙，就在那湍急的水流边受着冲击！益基家的地势比我家的要高一些，不过现在也进水了，他们放弃往外扈水，跟我家一样，敞开大门，任凭大水出入。 大人们都在忙碌，似乎没我什么事。站在木楼梯上，我看他们搬运东西，一趟一趟，他们几个不断地接力换手，有时我想搭一把帮帮忙，结果人小力气不够，反而是越帮越忙。不久，我连打了三个喷嚏——我妈就让我到楼上去，楼上乱糟糟的，到处是散乱的家什胡乱地堆放在稻草上，在一个角落我看到两大一小的三只马桶——它们可能是最早被转移的。我把稻草摊开就当床了，头顶就是瓦片，我能听到雨水击打屋瓦的声音。时不时伴有闪电、雷鸣。我睡不着，胡乱地披了件干衣服，站在楼梯口继续看他们搬运东西。这时，我注意到了猪圈里的两头猪——五六十斤重的中猪，它们几近于狂躁了，上串下跳，接连不断地溅起水花——凄厉的嘶吼声透着强烈委屈和不满。猪圈在西南方位，就在我家西南排头土墙的后面。我冲着我爸爸喊：猪！猪！猪！我爸醒悟过来，打开了猪圈门——甫一打开，两头猪就一前一后高高跃起像欢快地扑向亲人的孩子，而我爸伸手依次稳稳接住！放在楼梯口，它们就咚咚咚沿着兀自楼梯上楼了！在楼上稻草堆里，它们找了一个稻草窝哼哼唧唧地挤在一起！它们一连串的行为让人惊讶，而更让我惊讶的是，在家人还在为猪忍俊不禁的时候，那堵西南排头土墙，在闪电雷鸣中轰然倒塌！压在下面的就是猪圈以及来不及飞走的两只鸡。 第二天，我们知道，村里死了两个人，是触电死的。此后，我连吃了三天的胡萝卜。 很多年之后，1975年的那场大水，依旧鲜活在人们的记忆里。也许，在后人修的方志里，会填上一行文字，类似的文字在《汤溪县志》里出现过—— “乾隆五十三年五月大水，是年饥。” “嘉庆七年夏淫雨伤稼，四五两月连雨四十余日，秋大旱。十九年大水。二十五年夏大旱，自五月十七日不雨至七月十八日，秋大水，七月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等日连日大雨洪水成灾。” “咸丰四年大水冲没民田四十五顷有奇，蠲免被灾田亩钱粮。” “光绪四年大水，冲没民田四十三顷有奇。蠲免被灾田亩钱粮。”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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